离开公事房,林翼带着钟欣愉去赴许亚明的约。
先是回了公共租界,在丽都花园吃饭。森山和鹤原都来了,还有傍晚在公司见过的那几个日本人。
席间交谈,钟欣愉才知道这几位都属于一家名叫诚达的公司。
她记得之前在钨砂生意的合同里看到过,“诚达”是最终的买方。她也查过其背景——1939年在上海注册,名义资本一亿日元,实力雄厚,分支遍布日占区各地,表面上又都只是一些做进出口贸易的办事处。
那几个日本人与许亚明相互敬酒,谈笑风生,言谈间像是认得许多年了,关系很亲近。
钟欣愉看着他们,在心里描画着一个网络——明华四处收购物资,棉纱,矿产,粮食,西药,然后再转手卖给诚达,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民间往来。至少要自诚达往上再推一层,方才是隐匿在背后的军方势力,以及真正的资金来源。
而这一层,只有她和林翼继续深入,才能弄清楚了。
吃的是中国菜,坐的是圆台面。
鹤原就在她旁边,她与他聊天,提起最近发生的那些暗杀、爆炸、绑架,玩笑说中储行里有同事在写字台底下贴出入平安的道符。
“钟小姐不怕吗”鹤原问。
钟欣愉缄口,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林翼,说:“……事情总不能不做,要是鹤原先生帮忙,把我调到虹口去就好了。”
中储行的顾问室就设在百老汇大楼对面,与宪兵队总部隔窗相望。
但鹤原只是笑说:“各国领事已经在交涉,混乱也就这一阵,外汇科仍旧需要钟小姐,而且我已经跟上海分行长提过,把你科长的位子落实了。”
“那倒是好!”钟欣愉做出欣喜的样子,添了酒敬他。哪怕只是一步,也是往前走了。
这一番对话,林翼当然也听到了,隔着鹤原朝她望了一眼。她此刻说的做的都和他们之前约定的不一样。她是答应过他要走的。
吃过饭,一行人离开丽都,又去小东京的银映座。
那地方原本叫中央大戏院,是个放电影的剧场,如今也已经卖给了日本人经营,专司歌舞伎表演。这几天,正有一支从日本过来的全男班在此驻场,门口贴着大幅广告,霓虹辉煌,人流如织,沿街停满了汽车。
许亚明定的是包厢位子,视野很好,看得见其余的楼座,以及楼下的观众。这地方距离陆军宪兵队总部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都不远,在座的有不少穿着军装。
演出开始,剧场里的灯慢慢暗下来,舞台亮起,只见层层叠叠的布景,画着工笔松、竹、梅的图案,像一个异世界的空间。两侧挂着黑色御帘,后面是乐队席,传出太鼓、竹笛和三味弦的声音。
舞伎走上来,手持一柄金扇,身上是华丽繁复的十二单,平板的一张脸,从发际到后颈抹得雪白,乐声和动作都有些诡异,穿枷戴镣似地。
钟欣愉走了神,鹤原却很爱看这个,低声给他们解说:“台上这一位是葵姬,那一位是光源氏。两个人少年成婚,素有隔阂。直到葵姬病重,才终于打开心扉,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一段讲的就是这个……”
说话间,又有另一个角色上台,鹤原继续介绍,说:“那是六条夫人……”
林翼听着,望向钟欣愉。周遭光线暗淡,他与她静静对视了一秒,忽然感觉这剧情竟与他们此刻的处境有种荒诞的契合。
回神过来,却见森山也正看着他们。
“歌舞伎和京剧是异乡故知,听说林先生从前也是学过戏的”他问林翼。
林翼并不意外他居然知道,只是笑了笑,答:“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小时候没爹没娘,给人捡了卖到戏班子里,后来吃不起那个苦,就半途而废了。”
“学的是什么行当”森山又问。
林翼还是自嘲地笑着,说:“还没到分行当的时候呢。想学武生,班主却叫学刀马旦。之所以半途而废,一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森山看着他,没再往下问,转头过去继续看戏,隔了一阵才又说:“你知道吗看着你们两个,总叫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黑暗中,林翼朝他望了一眼,方才那一点笑意还留在唇边,目光又落到钟欣愉身上,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台上诡异的舞蹈。
就这样一直到散场,已经是深夜,许亚明招待他们去附近一家日本旅馆里住下。
住的是和室,日本女招待进来铺好被褥,又准备了浴盆与热水,用一种繁复的方式跪坐着退到门边,开门,退出去,叩首行礼,再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却也知道此地不适合谈话。他不能问她,你不是答应过我离开的吗那你刚才和鹤原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无法对他解释,说服他让她留下来,因为她还有她的任务。
他们只是沐浴,而后在榻榻米上做爱。面对庭院的纸门敞开着,只剩一层防蚊的细纱。外面春色已经浓了,月色皎皎,勾勒出两人身体交缠的轮廓。
他借着那点微光看着她,轻声叫她的名字:“欣愉……”
她喘息着,也看着他,早已经无力回应。
但他存心逗引她似地,又对她说:“我爱你,你爱我吗”
“爱。”她竟回答。
“给我生个孩子。”他得寸进尺,声音暗哑。
“好。”她还是答应了。
“是不是不管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他不信,动作慢下来,勾起一边唇角看着她。
她意会到这句话里的两层意思——她什么都会答应,因为她要他完成那个任务,因为她此刻要他。莫名生气起来,她挣了挣,想要翻身躲开。但他没放手,紧扣着她,继续着抽插的动作。两人结合处黏稠的水声,像是在留他不要走。他一定也听到了,停下来看着她,无声笑起来。
这一次,她挣脱了,把他翻下去,捉住他的手按到枕头上。又或者是他存心放了她,由着她这么做,看着她跨坐到自己身上,浴衣从肩头滑落,整个人袒露在月光下,美丽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