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两人用了早餐,离开旅馆。
日本老板和女服务员在门口送客,身上穿着传统纹样的和服,对他们鞠躬,说期待下次光临。
他们欠身回礼。
钟欣愉不禁记起战前上海人都认可的一种说法——虹口东洋人开的店铺,做生意特别客气。尤其是搭乘日本公司的邮轮,登船之后,船长,甚至船主,会到客舱里来向旅客一一致意,礼数比华商和西洋商人都更周到。
但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同感,至少她是这样想的。此时此刻,这种礼节显得格外怪异。
回到圣亚纳,她换了衣服,又要去银行。林翼站在窗边等她。太阳已经升高,天气热起来,温软的风带来江上的水汽。他本来就是习惯了夜生活的人,每天早上总有些气不顺,这时候只是微眯着眼睛望着外面的街景,仍旧没有提起昨夜的那个问题。
其实钟欣愉也在想,应该怎么跟他解释。你不愿意我留下吗或者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她坐在镜前,微低头,扣珍珠项链的扣子。他不必她说,走过来,接手过去。
“你还记得吗门房说这里住不久的……”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看着镜子里他的映像。
“没关系的,时间正好。”他垂眸,认真地对付着那个细小的元宝扣。跟船期一样,都是算好了的。
但她继续说:“我想住到血巷去……”
他没说话,直到把项链扣好,这才擡起头,也看着镜中的她,轻轻笑了声说:“好,反正也就最后几天了。”
她知道又说岔了,但他没给她机会再说什么,只是俯身下来吻她,手指抚弄着她颈侧的皮肤。这不像是平常道别的一吻,倒像是昨夜那一场漫长性爱的余韵。她回应着,感受着,忽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打算再跟她讨论去与留的问题。这是他们早就已经约定了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会用强硬的手段把她送走吗会是什么呢她猜想。
上午九点,钟欣愉走进华胜大楼。
从底楼大厅到楼上公事房,又一次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她冷嘲地想,这地方还真是风水不好。
进了外汇科,女秘书告诉她,总处叫开会,要她马上到三楼去。
她点头应下,带着纸笔前去。敲门进入会议室,一张巨大的董事会椭圆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嗡嗡地说这话。钟欣愉轮不到坐头排,自去远端的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
会议拖拖拉拉地开始,主题还是那些针对银行业的袭击。
总助给他们讲了事情的进展,说上海钱业公会会长,连同几家银行的总行经理,前去求见了美国领事。英美商会主席随后发声,去电南京和重庆,各大四十大板,敦促双方立刻下令停止一切恐怖活动,保证租界的安全,以及上海金融业、工商业正常运行。
这番话传达下来,大概就是为了让行里的职员定心,保证以后不会再有暗杀、掼炸弹之类的事情。
但说是这么说,下面自有议论。
有知道内情的正压低声音道:“那边要求放人,总裁不肯,说今后如何,全视渝方而定,一命抵三命。”
“哪个一,哪个三啊”旁边人凑近了问。
那人屈指比出数字,答:“中储行死一个,中行就死三个,说是相同级别里面抽签。”
……
钟欣愉低头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讲,心里知道,这事情远未结束。
一场会开完,她走出会议室,下到二楼去。经过中庭的回廊,她注意到大楼里多了些生面孔。样子看起来像是便衣侦探,但应该不是沪西警察署马四宝手底下的人。没那么江湖气。
也正是因为这个细节,当她回到外汇科的公事房,看到科长的隔间里坐着一个人,已经不那么意外了。
自从季冠卿死后,那里便空置了,门一直是关着的。
女秘书见她回来,望了一眼隔间里面,站起来对她说:“钟小姐,那是巡捕房的……”
钟欣愉没听完,已经点了头,朝那里走过去。她在门上屈指敲了两下,隔间里背身坐着的那位听到声音回头,看着她笑起来,说:“乖囡,侬还记得爷叔伐”
钟欣愉也看着他,怔了怔,而后渐渐挂上一个笑脸,开口回答:“爷叔,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赵淮原本来就瘦小,如今年纪上去,人见老了,笑起来满是褶,这时候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就像一个骄傲的长辈。
钟欣愉便也做出一个小辈的样子,招呼秘书续了茶水,而后关上门,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与他说话。
“你说巧不巧”赵淮原好像真的很高兴,“这一阵严查银行业的案子,我在巡捕房里翻案卷,正好翻到你的笔录。我一看那个名字,就知道是你,果然没有错。”
这因果不算太意外,钟欣愉也笑,说:“爷叔高升了。”
赵淮原却不好意思起来,哀声道:“哪里啊……是人家不要做,所以才轮到我。有钱有门路的,老早都跑到香港去了。上海现在这个世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只有担责任的份,薪水反而比从前跌掉两成。”
钟欣愉细品着他说的话,总觉得言下另有深意。要是给别人听见,绝对不会认为他们二十多年未见。赵淮原根本没问起她过去的经历,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了。
她估计着这种可能。
赵淮原却不挑明,还在那里诉苦:“……仗打了快十年,这上海滩,说起来是国际观瞻之所在,但洋老爷会为了此地做些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懂。英国人没钱打,美国人不想打,就凭万国商团那千把个人,够做点啥
“现如今,沙逊爵爷那样的大商人早都已经走了,只留下小生意人、职员、外交官,他们母国最多也就是开几趟撤侨的邮轮罢了。工部局里日本董事一年比一年多,日本人进租界是早点晚点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洋老爷一走了之,留下来我们这种帮他们做事的人怎么办呢”
“和平政府接管租界,您总归还是做老本行。”钟欣愉顺着他说,是宽慰的口气。
赵淮原却慨叹:“倒是也有人请我,叫我去沪西警察署做刑事科长,但和平政府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话说到此处,他停了停,像是与她会心一笑,带着那笑意,私房话似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拿的是随便印印的储备券,拼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命。爷叔老了,拼不动了。”
“那爷叔想怎么样”钟欣愉问,预感已经到图穷匕见的时刻。
赵淮原没有回答,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旧报纸,1939年初出版的《申报》,头版登载着桐油借款成功签订的新闻,文章下面配着黑白照片。尽管影像模糊,但钟欣愉知道,自己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侬晓得伐”赵淮原看着她,往下说,“昨天晚上,我就在丽都看见你了。爷叔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但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记的……”
钟欣愉品着这句话,想着所有应对的办法,只可惜此刻银行里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她甚至已经可以看见赵淮原西装前襟里露出的枪套。但心中竟无恐惧,这是她明知故犯的错误。接下这个任务之前,她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了。
忽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银映座看到的歌舞伎表演,台上舞蹈的葵姬,以及鹤原的解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并不知道林翼也曾这样想过,就算知道,他们想象中两个人分开的方式也一定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