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就是这个样子。一场雨之后,忽而晴了。天碧蓝,满目新绿,像是入了夏。
前一夜,林翼和钟欣愉宿在逸园的客房里,睡到近午起身,在俱乐部的游泳池边上吃早饭。
孤岛物资紧俏,此地出入的不少西侨身上还穿着冬天的羊毛衣服,在突然艳丽起来的阳光下显得过时而粗笨。
林翼倒是已经换上了白色亚麻西装。还有钟欣愉,头戴宽檐草帽,身穿时髦的竹青色连衣裙,外面披一件白罩衫,身形若隐若现。里外都是法国货,在现下这样的年月,价钱倒还是其次,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旁人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新贵,或艳羡,或鄙夷,各种眼色都有。钟欣愉看着,竟有些好奇,有没有人能猜到他们昨天夜里做了些什么。
饭吃到一半,马四宝来了,站在俱乐部门口,踮着脚朝里面张望。林翼示意西崽放他进来,却没让他落座,起身带着他去了泳池另一边的小花园。
钟欣愉戴上太阳眼镜,远远看着他们。只见两人站在紫藤架子下面,林翼把一只油纸包交过去。四宝接了,打开一个角,往里面看了看,而后笑起来。
她知道那是赵淮原的警枪。
前一夜,在逸园门口解决掉两名包探的是马四宝手下的人,但驾驶吉普带走赵淮原的是常兴。而后,就是沪宁铁路上的那一幕了。漫天密密层层的大雨,湮没在火车与铁轨撞击声中的枪响。中央巡捕房华探长失踪的新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登载在报纸上。
几句话打发走四宝,林翼又回来坐下。
“怎么样”钟欣愉问。
林翼不曾看她,点了支烟,答:“他担了风险,我也担了风险,现在他只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过几天警政部长视察沪西,他说可以保上海99过关,照常营业。”
“那以后呢”钟欣愉又问,“要是他真的坐上刑事科长的位子,他会跟你要更多的东西。”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近在咫尺的威胁。
但林翼却笑了,看了她一眼,说:“你现在知道怕了”
钟欣愉不语,仍旧等着他回答。她不是怕,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来面对。
林翼明白她的意思,缓了缓才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件事没完。上海99的股份我会一点一点地全部转给他,沪西的舞厅和赌场是76号最主要的财源,这么些人看着呢,四宝没本事留住的。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他一切都想好了。
“那你呢”钟欣愉继续。
林翼却又笑了,答非所问:“就是下个礼拜,常兴陪你一起走,跟着舒拉的舞团,第一站就是香港,你们在那里下船。”
这是他们说好了的,他作为金术士唯一的条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钟欣愉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种可能。老秦对她说过的,你不是职业特工,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要是她把林翼的条件汇报上去,香港那边应该是会同意她离开的。但她也记得自己坚决地说过,我还是做我的事情。
午后,两个人又去贝尔蒙。
大门两侧仍旧是熟悉的三色转灯,欧师傅也还是老样子,熟稔地招呼他们进去,问她今天打算怎么弄,让她坐上店堂后面的皮椅子,放低椅背,蓄了温水,给她洗头。
钟欣愉也像从前一样,躺在那里汇报。
先说了林翼那边的情况,造币厂已经筹备开工,金术士就位。还有为钨砂生意注册的公司,使得日方收购物资的网络更暴露了一层。
而后,又说到中储行,那个“一命抵三命”的传闻。
欧师傅手上的动作似乎停了停,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她说:“我今天上午就在等你来。”
钟欣愉怔了怔,判定这不是理发师对客人的那种生意经。
“香港有命令”她问。
欧师傅点头,转身拿过一条毛巾,替她包上头发,直起椅背,这才道:“那边要你在安排好金术士之后立刻撤出去……”
“为什么”钟欣愉意外。
但欧师傅只是继续往下说:“应该会让你先去香港,再转道重庆。到底怎么走还得等消息,不过肯定不会很久,你得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为什么”钟欣愉又一次问,转身过去看着他,这人不出现在镜子里竟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上海的情况恐怕有变,你会很危险。”欧师傅终于给她一个含糊的解释。
钟欣愉可以猜到其中的含义,即使“一命抵三命”,那些行动还是会继续下去。
“那金术士呢”她问。
“到时候就不是你的任务了,他还是来这里,我是他的联络人。”欧师傅回答。
两人同时朝外面望了一眼,林翼正坐在橱窗边的位子上理发。他朝她看过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钟欣愉移开了目光。
“如果有意外,还是一枪除掉吗”她又问,语气近乎于玩笑,但又绝对不是玩笑。
欧师傅不答。
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一切都取决于上面的命令。
“你知道的,金术士不是我唯一的任务,”她又换了一个理由,“我在中储行有职位,甚至可能进入日本顾问室工作……”
但这一次,却是欧师傅打断了她,问:“你知道这几个月里,我们在上海损失了多少人吗”
钟欣愉不语。她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些暗杀、爆炸袭击的新闻,也看到过被捕的枪手,日本人资助的《新申报》上甚至登出过军统上海站某支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从队长、副队长,到情报员,通讯员。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这两年才被收编的蓝衣社成员,今天在做锄奸的枪手,昨天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欧师傅继续道,话到一半却又停了,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的某处,缓了缓才又对她说,“你应该庆幸,上面还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钟欣愉震动。她一直在质疑他们行动的方式和意义,但其实这些人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也只是一些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而已,与霞飞路或者中行别业里的职员一样。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欧师傅难得地多话,语气似乎也和平常不同,脱去了那个理发师的伪装,“上面都是给自己留着后路的,无论重庆还是南京。中储行里有高层级的情报来源,并不需要你继续留在那里。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钟欣愉知道这还是为了说服她离开,却只是反问:“你说自己不应该说,但还是告诉我了,不算违反命令吗”
欧师傅品得出她话里揶揄的意味,轻轻笑了声,道:“虽然我总是把命令挂在嘴边,但我也知道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很久了,运气好,一直活到现在,但也意味着我看过很多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相信我,这次可能更糟。”
“那你会怎么样”钟欣愉看着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怎么办
欧师傅只是苦笑,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替哪一方做事,效忠于谁我只能保证,如果我暴露了,所有的线索到我这里为止。”
体会到最后一句话里决绝的含义,钟欣愉沉默。她认识这个人不过几个月,两人之间也只有这一次可以算是真正的对话。但她好像真的认识了他。
“你还记得沪大的严先生么”她忽然问。
欧师傅听到这个名字一怔,显然是记得的。
但钟欣愉并不想旧事重提,责怪他没能提供保护,或者没能安排严教授离开,只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一段记忆:“从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严先生给我们上课。他在课上说,假如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他当时看着我们,就这样对我们说,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做出一些事情的人。”
钟欣愉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她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听的人竟也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