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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98章 奇冤报

    第二天,林翼请了许亚明、鹤原和森山,一同到逸园看京戏,算是对上一回银映座的答谢。

    那一阵,上海滩的名角大多走了香港,或者告病暂不登台。还是常兴找了从前共舞台的师兄弟,托人请来一位年纪很轻、却也有些名气的女老生。

    逸园里本来就有剧场,搭台和布景都是不愁的,当夜便鸣锣开唱,演的是那位女老生最拿手的一出,《奇冤报》。

    戏开场,剧场里暗了灯。角儿登台,行头跟寻常戏里的老生截然不同,着一身素白,外头蒙一层黑纱,舞五尺长的水袖,脚底下走的是极细碎的步子,根本察觉不到一丝颠簸,仿佛下一秒就要飘摇而起,鬼气森森。

    几个人坐二层楼座,林翼挨着鹤原,也给他解说:“这一出是从元代杂剧里来的,本来就是个鬼故事。讲一个行脚商人收完账回家,路上露了财,被一对夫妇毒杀,碎尸灭迹,烧成了乌盆。后来,商人借乌盆还魂,到开封府伸冤。包青天断案,杖毙了那两个凶手……”

    鹤原觉得有趣,继续问他细节。林翼一一回答。他过去卖过好一阵古籍,宋、元、明、清的都有。书没几本是真的,但里面印的什么,他倒是熟得很。

    钟欣愉坐在森山边上,隔着两个人,听林翼说故事,还有台上乌盆鬼的唱词:“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离故园……可怜我命丧他乡以外,可怜我魂在望乡台……”一时间,竟觉得是一种奇异的巧合。

    森山也觉得巧,但理由却和她的不一样,笑对她说:“上回是全男班演的葵姬,这一回是坤生演的乌盆鬼。这鬼步和长水袖本来都是旦角的功夫,给她用在老生角色上,唱腔学的又是余叔岩,深得精髓,妙得很。”

    “森山先生很懂戏啊。”钟欣愉赞了声。

    森山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上回到中国来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在北方,略听过一些。”

    像是一种解释。但钟欣愉听得出来,什么破绽,什么怀疑,他根本不在乎。

    虽则光线幽暗,从舞台上漫过来的那一点亮还是勾勒出他面孔的轮廓。黑与白,光与影,像一幅木版雕刻的画,略去了年纪,竟显得惊艳。

    钟欣愉无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又调过头去看戏。

    就在两人对话的片刻之间,她注意到楼下的软包门打开过,赵淮原带着两个人进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地点,以及大概的时间,都是她电话告知的。

    赵淮原是个极其小心的人,也一定仔细掂量过。逸园在租界范围内,又是公共地方,出入的都是富有的华人和体面的西侨。而且他可以自己决定究竟什么时候来,看一眼就走。

    她知道他会接受,只是不确定他认人的结果。但对今夜来说,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夜已渐深,逸园外面如平常一般排起等候泊车的长龙。

    巡捕房的汽车原本停在路边,这时候被挪到了后面。司机大约在睡觉,不曾靠上来。赵淮原望了一眼外面潮湿微雨的春夜,打发了一个包探过去叫,自己还是站在门厅里面等。

    其实不过几步之遥,方才在剧场里的所见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早已经完结的因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探长。”不多时,另一个包探喊他。

    “啊……”他这才回神。

    “车来了。”包探对他道。

    他点点头,戴上礼帽走出去。拉门小童赶过来给他撑伞,一直把他送到车边,没得着小费,又回身朝后面的包探讨要。包探一把搡开那孩子,跟着坐进车里,可才带上门,就怔住了。后排位子上坐的人戴着赵淮原的那顶礼帽,藏在阴影中的却是一张生面孔。他知道不好,伸手去够车门,未曾推开,已经被一根绳索扣住了喉咙。他挣扎,皮鞋踢在车门上,发出闷响。

    轿车随即发动,并入车流,往东驶去。旁边车道上,一部威斯利吉普也正突出乱阵,朝另一个方向加速。

    逸园舞场门口仍旧拥挤,喇叭声此起彼伏,车灯与霓虹在雨中映出斑斓的流光,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沪宁铁路上,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窒息,赵淮原忽然醒来。他努力睁开眼睛,仍旧只见一片黑暗,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蒙了一层黑布。身体慢慢恢复知觉,他感觉到捆缚在身后的双手,膝下粗粝的石子,还有面孔紧贴着的光滑湿冷的金属。心里似有猜想,却又不敢置信。

    “我是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你们放了我,我不追究,只要你们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们”他大叫着,却没有人回应,四周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有只手把他拉起来,一柄坚硬的圆管抵到他脑后。

    空气中漾着青草和尘土的气味,以及额头受伤流血的腥气,但他到底是做这一行的人,还是辨出了枪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腋下的皮套早就空了,那是他的配枪。

    石子,金属,蒙住的眼睛,缚在背后的手,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熟悉,只是从前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并不是他。

    那时候用的枪牌撸子,如今已经没有了。他是租界的华探长,用的是正宗的柯尔特点22口径转轮。六个弹巢,此时应该被清空了五个,也像从前一样。

    他记得那个夏夜,跪在铁轨上的人是钟庆年。当时的华探长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每拨一次转轮,每扣一次扳机,都会苦求一次,说:阿哥,我也是没有办法,侬就告诉我吧,东西侬到底放在哪里了

    但钟庆年只是沉默地跪在那儿,反倒是他痛哭流涕,直到那粒子弹终于从枪口射出。

    ……

    “乖囡……”他开口,像是明白过来她一定也在,“欣愉,是不是你”

    但回应他的只有脑后的一记震动。他浑身紧缩,而后突然无力,整个人瘫倒下去,下身涌出一股热流。

    又有人把他拉起来,像是换了一只手,小一些的,却同样有力。他听到轻轻拨动转轮的声音,而后枪口又抵在他脑后。

    “乖囡,”他强作镇定,“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不要信人家乱讲,你爸爸是我的兄弟,爷叔那时候对你这么好……”

    身后的人只是又一次扣动扳机,仍旧是空巢。

    赵淮原哭起来,弓着背,额头抵到铁轨上,感觉到那上面传来的震动,才又慌忙直起身体。

    “火车要来了,火车要来了呀!你快放开我,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他茫然寻找着一个哀求的方向,直到面孔蹭上枪口。

    钟欣愉再一次拨动转轮,居高临下看着他问:“爷叔,是这样的吗”

    她打听过帮派里处决的方式,只是对细节还不太能肯定。

    赵淮原哭求:“乖囡,欣愉,侬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真的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你不是叫我认的那个人么是的,他就是,肯定没有错。那时候我跟你爸爸做案子,你放开我,我慢慢讲给你听……”

    远处,铁轨尽头已经能看到一点亮光,是火车的头灯,像一颗光焰四射的冷星,正朝他们飞来,越变越大。

    “册那!放开我!真的不是我!!”赵淮原被蒙着眼,却也有光感,这时候破口大骂起来,涕泪横流。

    但钟欣愉只是俯身,凑近了他,轻声地说:“爷叔,你刚才喊出第一声乖囡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转轮再一次被拨动,扳机扣下去,子弹射入后脑,从眼眶穿出,削掉半片头颅。

    几乎就在同一秒,火车呼啸而至,毫无障碍地碾过尸体。

    是林翼抱住她,往后倒在铁道旁的碎石路基上。暗夜中,雨从天而降,淋湿了她的面孔。她胸腔起伏,就像在水底努力地呼吸,就像也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