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去中储行上班,钟欣愉接到总处转来的公文。
经由文书之手重新抄写过,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一封长电报的格式,装在标明“机密”的牛皮纸信封里。因为内容与外汇科密切相关,所以才传阅到她这里。
她签收,拆开来看。
事情本身并不让她意外,甚至可以说已经拖延太久了——经过漫长的谈判与博弈之后,中英、中美新平准基金终于在香港设立。
重庆政府分别同英美两国签订了协定,由中央银行拨出美金二千万元,并商借英款五百万镑,美款五千万元,总计美金一亿,用以平准法币汇市。
委员会还是五个席位,英方一人,美方一人,华方三人,再加一名秘书长,负责协理事宜。
基本延用了过去中英平准基金的设置,只有一个原先的华方代表这一次未被提名。
这人选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那个被剔除的就是冯云谦的伯父。另外还有秘书长,是秦未平。
让她意外的是,尽管这样,这些消息仍旧可以这么快地被传到这里来。
除去协定条款和委员会的组成,甚至还有一些更加细节的内部决议,比如平准会将停止法币直接兑换外汇,另外发放兑换券,并实行贸易配额制度,在保证原料和消费品进口的同时,防止投机与资金出逃。
所有这些都对经济形势影响重大,甚至可以说维系着整个中国在战争中的命运。但重庆官方尚未公布,与之对立的另一方却已经都知道了。
她读着,读着,不禁又想起欧师傅对她说的那句话——上面都给自己留着后路呢,中储行里有更高级别的情报来源,不需要你留在这里。
她不知道这来源是谁,但显然这后路并不是单方面的。重庆知道中储行里发生的事,南京也知道重庆下一步要做什么。
现实嘲笑了她的天真。她发现了冯云谦的交易,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秦,自以为可以阻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但重庆政府,美国,英国,还有上海和香港的银行家们,各有各的算盘,所有人都在投机。也许真的如冯所说,他卖与不卖,并不会改变什么。
那一刻,钟欣愉只觉无力。她忽然很想见一见老秦,看看他是不是还有着曾经的坚持,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却可以多年不变的坚持。
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但最后,她还是想起了老秦对她说的话。
以及欧师傅的那一句,你最重要的任务是金术士。
这一日的风波,还不仅止于此。
快到午休的时候,行里有人在传,楼下业务科张科长在大华医院里给人砍死了。
钟欣愉听到,只是想,原来是大华医院。
这位张科长是和平政府的嫡系,在中储行爆炸案中受重伤。欧师傅曾经问过她,此人在广慈做完手术之后,被送去了哪里。
大华是私立医院,总共只有几张病床,医生比病人多,警卫严密。这又是一次自杀式的行动,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做成了。
上面互相通着气,下面一命抵三命,仍旧在继续。
但这一回,不光中储行人心惶惶,就连市面也大乱。
消息一经传出,外汇和股票市场狂泻而下,钟欣愉整个下午都在接经纪打来的电话。所有预设的交易都不作数了,到处都在狂抛卖单,甚至包括在租界里坚挺了几十年的电灯、电车、电话、自来水公司的股票。
她听着线路彼端传来的杂音,记起十几岁的时候,杰米带她去过的那几家交易所,完全可以想象此刻那里的情景。
春日午后湿热的空气,手出了汗,粉笔涩了,徒劳地在公告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数字被一次又一次擦去,再写上,再擦,再写。交易员们拥挤的身体,拼命举起的手,以及满地废弃的单据。
今日收市,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亏到倾家荡产,在交易大厅里上吊,或者跑到国际饭店,从二十四层楼上跳下去。
就这样一直到下班,她走出华胜大楼,见到林翼。
天气很好,太阳正在落下去,江面上吹来柔软的风,空气渐渐变得凉爽。
一切都是熟悉的,笃定的,不需要任何言语。
林翼叫司机开走了汽车,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路上走着。钟欣愉轻挽他的手臂,靠到他身上,暂时忘记了其他。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天的傍晚,他们只是一对在外滩随处都能看见的男女,下了班,一起往家里走。
但开口说话,全然不是寻常男女之间的对话。
林翼告诉她造币厂里的事,说现在那里大概有八十个工人,印钞纸存量三万张,按照面额和钞版的不同,每张可以印六到八枚钞票。印完之后经过筛检,挑出合格的做旧。整道印刷工序需要十五到二十个钟头……
她听着,计算着。分明是最无关感情的事,却让她这个怪异的人有种怪异的依恋,一时间竟在想,不知道还能这样多久。
入夜之后,两人又去沪西。
和平政府果然开始查封大西路上的夜总会,沿途的霓虹灯熄灭了一片,仍旧开门营业的只剩下最后四家,“上海99”便是其中之一。
林翼看着招牌,自嘲地说:“现在来的人都知道了,此地老板跟76号和日本人都有关系。”
正如今夜,他在这里大请客,招待莅临视察的警政部长,以及公共租界警务处的那位副处长,赤木倾之。
一桌人先在楼下舞厅里吃饭跳舞,而后又到二楼赌钱。马四宝一路陪着,开了双零轮盘,又叫钟欣愉来跟他们玩“仙美得飞”。
其实就是十一点,与黑杰克类似。但她这回大失水准,一直在输。
四宝与她玩笑,说:“钟小姐今天怎么回事,学了林老板给我们送钱”
钟欣愉也跟着笑了,却无法坦白这背后的原因。
她正想着距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地方,拘禁在76号的一百九十名中行职员,以及那个“一命抵三命”的威胁是否会被执行。什么时候落到谁的头上四宝会不会突然离席,去完成那个抽签,再将手气最差的三个人枪决
周遭的氛围与这疯狂的想象形成一种近乎于荒诞的对比,让她不断在那些数字之间走神。
而且,林翼不在包厢里。
森山也给请来了,但他对赌钱似乎不太感兴趣,只端了酒杯,与林翼到露台上去说话。
这附近本来是高档地段,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花园住宅。开战之后的这几年,有的换了主人,有的空置,近乎废弃,在月光下只见一片婆娑的树海。
“此地一夜进账多少”森山回头看一眼房子里面,灯光璀璨,人影憧憧。
林翼报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减掉进贡给和平政府的税金,以及给赤木倾之的“慈善募捐”,仍旧是一笔可观的所得。
森山笑起来,问:“如果我要你退出这里的生意呢”
这其实就是他事先想好了的出路,但如何回答似乎也是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退出”林翼反问。
“你现在在造币厂做的,是五相会议上决议,陆军大臣下令的最高机密,不能出任何的问题。如果说只能二选一,你选哪个”森山给他一个理由,看着他问。
“造币厂。”林翼很快回答,举杯与他碰了碰。
“为什么”这回轮到森山这么问,又像是一重考验。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林翼却只是望向远处,轻笑了声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想做就去做了,因为我做得到。”
森山听着,似笑非笑,片刻才拿起酒杯啜饮。
夜深,回去租界的路上,林翼把他与森山的对话告诉钟欣愉。
她在路灯变换的光线中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抢过生日……”
林翼仍旧望着前路,轻轻笑起来,说:“是啊,我记得,我这样的人生日都没有,甚至连年份都不确定,那时候唱猴戏,就说是属猴子的。”
现在回想起来,竟似是一种奇异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