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在脑中想象着森山的面孔,在他听到林翼这样说之后,可能露出的表情,那种经常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薄唇向一侧弯出一个弧度,颊边有细微的皱纹,但眉是平的,眼神清静而冷酷。
她一边想,一边对林翼说:“他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让他感兴趣,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你……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林翼听着,静静地开车。
钟欣愉继续道:“是他看了你做的美元,他选中了你,把你带进这个计划,为你的能力背书,让你得到鹤原的信任。但这也就意味着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让他感觉可能影响到他的利益,他会第一个解决你……”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林翼回答,近乎于敷衍。
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在这个世界上,她或许是最了解森山的人,没有负罪感,从来不压抑自己的欲望,有时会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逻辑,以及自负的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事。
小心没有用,钟欣愉想说。
但她看着他,又觉得他其实早已经知道了,他也许不了解森山,但他了解知微。他只是没有告诉她所有的想法。
汽车即将离开沪西,经过极斯菲尔路口,钟欣愉看见两辆黑色纳什横停在那里,像是一个临时的路障。
她隔窗望着那个方向,知道中行别业就在几百米之外,夜色和雾霭的遮蔽下。
“开走开走!”有便衣从那两辆车里下来,朝他们挥手驱赶。
黑夜里,除去几道头灯射出的白光,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仿佛听到隐约的枪声从远处传来,一,二,三,总共三下。
她随着那脆响细微地战栗。林翼换挡,加了油门,伸手过来按在她膝上。
“就快上船了,”他安慰她道,“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她不曾回答,只是又一次地想,他是知道的,也已经有了打算,在她离开之后。
回到血巷,宵禁已经开始,整条街上的酒吧都关了门,窗户上蒙着黑纸,继续营业。音乐声像是闷在罐头里,但依旧欢腾。
她趁他在浴室里的时候,去开保险箱。
136,587,密码还是那个密码,从来都不变,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钢制的门板弹开,借着霓虹变幻的荧光,她看到里面一卷卷整齐码放的纸钞。伸手拨开,露出下面的糖盒子,还有金条,以及一把手枪。
她并不意外,跪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把枪拿出来。果然,编码已经磨去,应该就是沪西弄来的那一种,不用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林翼是知道的,要完成金术士的任务,森山是必须除去的障碍。他借走了她的天赋,她的口头禅,甚至扮演她的样子,只是为了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一场只有他和森山两个人的对话。
这一夜,注定睡得不安稳,浅梦中又是那个画面,极斯菲尔路口的纳什轿车。车门打开,有人被便衣押出来,排成一排,枪抵在脑后。
她看到他们的脸,严承章,沈有琪,还有林翼。而后,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瞬惊醒。
铜床发出轻微的声响,是她还在颤抖,许久才平缓了呼吸,再也无眠。
贝斯的节奏稀疏了,人声远去。天黑到极致,又一点一点亮起来。她始终侧卧,靠在枕上,看着他沉睡的样子,直到晨光初现,他睁开双眼。
她看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无忧无虑,竟让他一时怔忪,不确定身在何年何月。是又回到了从前吗他们都才十几岁,在五福弄的阁楼里。
但她对他说:“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只这一句,他终于想起来,她就快上船了。重新闭上眼睛,他拥她入怀,鼻尖抵着她的额头,答应她说:“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就是在这一日,钟欣愉去中储行,直接递了辞呈。
分行经理并不觉得奇怪,同事中间也没引起多少注意。这一阵,银行业里乱成一团,股市还在狂跌,汇市索性已经停了,几大商品交易所关了一大半,死掉的,辞职的,每天都有人离开。
女秘书知道她要走,也说自己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太危险。
“钟小姐听说了吗”她暗搓搓告诉钟欣愉,“昨天夜里真的抽了签……”
“什么抽签”钟欣愉问,话刚出口,已经猜到了答案。
但女秘书还在讲:“在大华医院被砍死的是个科长,所以就从中行别业绑走的人里面找了九个科长级别的出来,然后再摸彩抽了三个,汽车开到别业门口,叫他们并排站在马路上……”
也许太过恐怖,结局被隐去了,但还是让钟欣愉意识到,她昨夜在沪西看到听到的真的就是行刑的现场。
“太危险了……”她只是评价。
“是啊,太危险了。”女秘书附和。
就这样,结束了她在中储行里短暂的几个月。
入夜之后,又是一场欢宴。
林翼在华懋请许亚明吃饭,说了“上海99”的事情,他要退了,是森山的意思。
许亚明听说,自然无有异议,且也知道了钟欣愉辞职的消息,这时候看见两人手上的戒指,稀奇地说:“喔唷,这是……要结婚了”
林翼只是笑了笑,钟欣愉不语。许亚明会意,猜就是那种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清不楚的关系。
场面上的男人们对这种事大多心照不宣,只马四宝起哄,说:“交杯酒喝一个,交杯酒喝一个!”
林翼看看他,很淡然的一眼。四宝这才不响了,讪讪地作罢。
席间,许亚明提到裕仁天皇的诞生日。因为最近不太平,官方特为避开了红日子,挑了28号那一天,在乍浦路东和影戏院举行酒会,第二天一早,隔壁东本愿寺再行祈福仪式。到时候,虹口有些脸面的日本人都会出席,还有租界以及和平政府的协和人士,比如,他们这些人。
钟欣愉只是听着,记着。那之后再过一天,就是她上船的日子了,一切都正好。
当夜,就宿在华懋饭店。
两人在客房里开了窗,凭栏吹风。
钟欣愉看到林翼的手,问:“到时候我走了,你怎么跟他们解释”
他知道是说的戒指,直接回答:“女人只跟腰子有关系,送了戒指,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她知道是假的,便也假装伤了心,闷在那里不说话。
他这才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这话还是跟常兴学的。”
她笑,看他一眼,说:“你这样子怎么经得起审”
他也笑,说:“只有你审我才有用。”
总之,都不当真,最后的几天一切都是好好的。
次日晨起,两人在三楼咖啡厅用早餐,林翼先走了,还是去造币厂。
钟欣愉不急,慢慢喝完红茶,付了小帐,去后面电话间里打公用电话。
先打到白克路中国银行。
“你好,”她说,“麻烦找一下会计沈小姐。”
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答:“沈小姐啊,已经辞职了。”
“啊她还好吧”钟欣愉做出意外的语气。
“你是……”对面问。
她说:“我是她沪大的同学。”
“哦,”那边放下戒备,给她解释,“沈小姐蛮好,听讲是要回老家乡下,投奔她家里人去了。”
“好的,谢谢你。”钟欣愉道谢,放下心来。她知道有琪早已经没什么老家,应该是跟着钱掌柜派去的人走了。
那边也客气,说:“不用谢,不用谢。”
“你们那里还开门营业吗”她又问。
“不好说,”男人回答,“我是此地支行长,现在柜面上还有人,要是你有业务要办理,就尽快过来吧。”
“不劳烦了,谢谢你。”她再次致谢,挂了电话。
大约因为见过许多在银行里做事的人,听着这个声音,就可以想象出一个具体的形象,四十几岁,穿中规中矩的西装,很仔细,甚至太过谨慎的脾气。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手无寸铁,平常大概连杀鸡都不敢,却在标靶前面站到了最后一刻。
听筒搁下,再拿起来,她拨了贝尔蒙的号码,对那边接电话的徒弟说:“麻烦叫一下欧师傅。”
“您贵姓”徒弟问。
“姓钟。”她回答。
“小姐你等等啊……”徒弟搁下听筒,转身去叫。
钟欣愉等着,片刻,听见那边又把听筒拿起来,是欧师傅的声音,称呼:“钟小姐……”
但她只是极其简短地说:“4月28日晚上,东和影戏院,你要的人会在那里。”
“好。”那边回答。
这是她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贝尔蒙的时候说好了的。
那一天,欧师傅对她说过,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而她后来回答:“是的,金术士是我最重要的任务,但我还没有完成。”
“森山”欧师傅想到了,她跟他提过的。
钟欣愉点头。
欧师傅规劝,说:“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并不是因为危险,我们就不去做。有个问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人表面的身份是平民,从事的工作却是日方的最高机密。如果我们对他下手,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如果死了,甚至只是受伤。日本人会问两个问题,为什么军统要杀他,是谁泄露了秘密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会是第一个被调查的对象。”
钟欣愉想说,她是想过的,并且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去做。直到那一刻,脑中才有了一个具体的计划,她说:“如果森山并不是你们行动的目标,只是意外的死者呢”
欧师傅怔了怔,问:“你什么意思”
那时,她朝美发室的橱窗外面望了一眼,明媚的春光中只见一树又一树的新绿。
“已经是四月份了,”她说,“你知道一二八那年虹口公园的事情吧
欧师傅不可能不知道,驻扎上海的日军在那里阅兵,举行祝捷大会,有个朝鲜人进入会场,把一只装了炸弹的水壶掷到主席台上,总司令,大将,中将,驻华公使,死伤一片。
赤木倾之,作为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副处长,在过去几个月里频繁活动,将巡捕房逮捕的军统特工移交给宪兵队,军统方面对其施以报复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她要做的,只是保证森山也出现在近旁。
回到此刻,欧师傅在电话对面提醒:“白磷和汽油,你可能来不及走……”
但钟欣愉竟笑了一声,说:“你们只需要盯着你们的目标就可以了,我会完成我自己的任务。”
而后,便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