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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03章 天长祭

    4月28日,小东京成了一个难以渗透的堡垒。

    一早开始,装甲车便在马路上巡逻。各处边界都设了隔离网,许多小路被阻断。苏州河与杨树浦河上的桥梁大都封锁了,只剩下两座还可以通行。桥头都有岗哨,戍卫的士兵也比平常翻了倍。所有进入虹口的人都得经由军事检察,衣服、包裹、车辆,以免携带武器。

    次日就是裕仁天皇的生辰,日本人管这叫天长祭。鉴于是特殊时期,没有阅兵,也没有大规模的室外游行,只有乍浦路上的东和影戏院内部一副花团锦族的景象。

    此地本来专映日本电影,一二八之后被隔壁东本愿寺接收,变成一个搞公众活动的场所。这时候挂起巨幅旭日升天旗,摆出冷餐长桌,中间全是樱花牌啤酒,堆叠成一个高耸的金子塔。

    入夜之后,日侨里的头面人物都到了场,以及租界与和平政府的协和人士。赤木,鹤原,森山,许亚明,林翼,还有钟欣愉,全在其中。许是为了刻意淡化军政色彩,海陆司令部和宪兵队的人都是有的,但都没有穿着军装。

    日本总领事讲话之后,歌手上台领唱《君之代》,在后面伴唱的是一群孩子,上身一色式样的和尚服,下身短裤,最小的不过四五岁,大的看起来有十一二了。

    一曲唱罢,主持人给大家介绍,说这些孩子是东本愿寺开设的保育院留养的日裔孤儿,借此机会募捐他们养育和读书的费用。

    募捐的方式很有意思。舞台背景上挂下来一块布,上面写着预计需要的数字。负责教养他们的僧人拿出一本书,在来宾当中传阅。有意捐款者可以随便翻一页,起一个头,让孩子们背诵下文。如果背下来了,就算达成一笔捐赠,在那块布上做记录。

    现场气氛热烈,许多人举手。

    这情景却叫钟欣愉想起土山湾,以及徐家汇基督堂的慈善会。

    更加怪异的是孩子们背诵的内容,因为在宾客中传阅的是一本福泽谕吉的选集。

    “支那是天兴的富国,大河直达四境,有舟楫之便,金银铜铁,矿脉历然,沃野千里,可谓东方田园……”

    “日本人要大胆西渡,不断地采用西洋文明的利器,扩大贸易,伸张国权,将支那的四百余州作为经营事业的地方……”

    有的段落很难,孩子们的声音稀疏下去,只有其中一个男孩例外。不管被抽到哪一段,他总是用一种稳定的语速和声调背诵着。

    那其实是个很瘦小的男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剃了个近乎于光头的发型,头皮上只余极短的青茬,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显得比身型成熟许多。

    主持人也注意到他,把他拉到话筒近旁。稚嫩的声音通过放大,在整个会场里回荡着。台下人给他鼓掌,有更多人举手,想要找出一段更难的,来试试他的本领。

    森山也看着他,下颌微扬,蹙眉。钟欣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森山随即举手示意。侍者以为他要捐款,麻利地把书拿过来。他却没接,与之耳语。一句话说完,侍者呵腰点着头,又返身跑到台上,转告主持人。

    主持人欣喜地在台上宣布:“感谢巴川造纸的森山先生,我们今日全部的捐赠目标已经达成了!”

    孩子们鞠躬致谢,所有人都看向这里,拍着手。

    森山却笑了笑,低声对林翼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再难为那个孩子。”

    林翼竟也会意,说:“是因为他那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的眼神吗”

    森山看着他,问:“你也经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翼摇摇头,笑答:“我没父母,也没进过学堂,我读的书都是自己印的。”

    森山也笑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除了两人之外,大约只有钟欣愉听见了。她旁观着,却觉得森山脸上的笑容似乎与以往不同。

    林翼会把这场戏演到什么样的境地呢她不禁有些好奇。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本愿寺的孩子们走了之后,台上又有歌手演唱,舞池里有人跳舞,酒水被一瓶瓶地开启,散到宾客之中。

    钟欣愉看着,估算着时间,正想与林翼说话,先开口的却是森山。

    他招手叫过自己的随从,又对林翼道:“我那里有一副陈焘的画,林先生是见过的。”

    “对。”林翼点头。

    “阿吉不认得中国字,或许会弄错。麻烦林先生跟他一起跑一趟,替我去找一找,我想拿过来捐了拍卖。”

    林翼迟疑,看了一眼钟欣愉。

    森山又道:“钟小姐留下,陪我说说话。”

    那是一种客气的,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弹指之间,对话停滞。

    林翼知道不对,钟欣愉也知道,但让他离开本来就是她的计划。

    “你去吧。”她笑着说,走到他身边,垂下的手与他短暂地交握。

    森山也说:“很近的,快去快回。”

    “好……”林翼应了声,和随从一起走出了影戏院。

    不曾回望,脑中却还是钟欣愉最后的表情。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摆臂时在西装口袋那里感觉到一段小小的硬物,他伸手进去摸索,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把她一直藏在衣服贴边里的裁纸刀。

    下一秒,他转头,看了一眼森山的随从。那个叫做阿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黑白和服,袖着手。

    影戏院内,森山走到角落里,找了张沙发坐下,并不看钟欣愉,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就像在召唤一个孩子,或者宠物。

    这个温和的动作让钟欣愉战栗,但也只是心里的战栗而已。她走过去,坐下。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森山开口。

    和着周遭的音乐与酒香,她如坠冰窟。

    “我查过你们两个……”森山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笑。

    “查到什么了”钟欣愉反问。一瞬竟也泰然,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玩二十一点输了钱就会气急败坏的孩子,她愿赌服输。而且,现在还没到牌局结束的时候。

    “我本来只知道他不是,”森山看着她,竟觉得有趣,“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不止如此……”

    “什么不止如此”钟欣愉经受着他目光的检阅。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森山重复林翼方才说过的话,“他根本没有过那种被当作展览品的经历,在孤儿院待过的人是你,你告诉了他这种感觉。法币的调色也是你教他的吧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奇怪,他对颜色的判断只有在法币上是完全正确的,到了其他地方就破绽百出。还有公共租界那个华探长,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么巧就失踪了,新闻今天才登在报纸上面……”

    他不是,但你是。钟欣愉辨出这言下之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你会拿我们怎么办”她轻声地问。但绝对不是哀求,她知道哀求没有用。

    森山不答,反过来问她:“他是哪方面的人重庆军统他怎么说服你替他们做事你才是那个有真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屈居人下”听起来倒好像在为她鸣不平。

    “你告诉鹤原了宪兵队的人在你住的地方等着他”钟欣愉又问,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里可能发生的事。

    森山笑起来,摇头,像否认,又像失望。似乎在说,女人啊女人,为爱昏了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看不清。

    钟欣愉忽然清醒,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他是不会告诉鹤原的,他这样的人不会承认自己犯错,今夜对林翼下手的应该只有那个随从。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那我呢”她问,好像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同伙。

    森山满意她的态度,说:“你到我的画室里去,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我们可以做出最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美钞。”

    “美钞”她疑惑。

    森山望了一眼影戏院里人,说:“你以为我真的想帮他们做事吗这只是一群穷疯了的战争狂而已。等到仗打完了,中国或者日本,没有任何一方会赢。但这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只是想做美钞,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她不解,或者说做出不解的样子。时间分秒流逝,她只是在等。

    “你真的这样想”他反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忽然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让他想起了楼小琼

    但她不是楼小琼。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看着他说,“不是钱,而是自由,一切都可以做的可能。”

    这句话叫森山笑起来,却又蹙眉,怀疑,许久才说:“生命实在神奇,你真的跟我很像。”

    “如果不像呢也把我除掉吗”钟欣愉反问。

    “你会让我失望吗”他亦反问。

    “不会。”她回答。

    他又笑了,再一次满意她的态度。

    “你也在孤儿院待过吗”她又问。

    森山摇头,静了静才开口,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孩,他生在马来西亚的种植园里,那里种棕榈树,出产棕榈油。父亲给英国人做工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小小的天才,很早就学会说话,汉语,英语,当地的方言,还喜欢在地上画画,蔷薇,蒲桃,犀鸟,各种各样的蝴蝶。英国人觉得稀奇,父亲就把孩子给了主人,养在沙捞越的大房子里。主人教孩子读书,学各种语言,画油画,带着孩子到处旅行,给他的绅士朋友们表演……他居然会背诵《伊利亚特》,他的笔触有几分维米尔的风格……”

    森山学着那种夸张的英国绅士的口音,神态,语气,惟妙惟肖。

    “后来,孩子回到种植园,对父亲说,他想回家。但父亲离他很远,弯着腰,恭敬地朝英国人行礼……”

    森山起身,学出那个姿势,谦卑,麻木,同样惟妙惟肖。

    “主人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还是他旅行中遇到过的那些绅士”钟欣愉问。

    森山却无所谓,只是弯起唇角,望向远处,淡然地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种植园烧了,孩子逃走了,无影无踪,就像一只鸟。但所有的经历都有其意义,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钟欣愉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逃走了,无影无踪,像一只鸟。她也曾这样想过,无数次地。

    所幸,时间已将近午夜,台上开始准备为天皇的生日祝酒。主持人请上来宾中的名流,赤木倾之也在其中。

    钟欣愉站起来,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上拿了两杯香槟,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森山,而后挽起他手臂,朝那里走过去。

    森山侧首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觉得有趣,生命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神奇。

    但也是在这个时刻,天花板上悬挂的枝形吊灯闪烁了一下,而后跳了闸,整个影戏院黑下来。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疑惑的声音,爆炸已经发生,震动的气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巨响之后,只剩下一丝细线般的啸鸣。到处都着了火,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开枪,有人舞成一团又一团疯狂跳动的烈焰。

    钟欣愉被冲击波掀翻在地上,森山就在近旁,不知道伤势,只看见他还在动,正弓身爬起来。

    还是太远了,她想,没有别的念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拖住他,与他缠斗。

    火光中,她看到他的脸,瞳孔放开,与其说惊慌,更像是好奇。他是个疯子,直到这时仍旧自信控制着一切。

    “知微,你真的没让我失望……”他竟这样对她说,而后一把扣住她的喉咙按到地上。

    “我不是……”她回答,其实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无力地踢踏。

    颈骨几乎碎裂,她感觉到腹部的剧痛,手探下去摸到扎在那里的一片碎玻璃,应该是某一只樱花牌啤酒瓶的残骸。

    她把它拔出来,举高,猛刺,利刃没入森山的颈侧,几乎毫无阻力,起初只是割开一个白色切口,她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之下溶出的脂肪,而后鲜血涌出,喷溅在她脸上,扬起血雾,带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森山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摸索着,像是要堵住出血的地方,又好像是因为喘不过气,只发出潮湿粗嘎的杂音。他咳嗽,笑,又喷出一口血。

    她看着他,几乎丧失知觉,但还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向身后的大火。

    那是白磷和汽油,藏在樱花牌啤酒瓶里,不确定有多少,全都静静堆叠在那一座金字塔的底端,直到被推倒的那一刻。

    十七世纪的英国,金术士发现了磷,一种不到燃烧殆尽不会熄灭的物质。

    1941年上海虹口,东和影戏院内,宛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