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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04章 活过

    夜色下,林翼与阿吉走出东和影戏院。

    门口守着宪兵,荷枪实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只是不知道钟欣愉为什么还要给他那把裁纸刀,难道是为了一个更快更干净的了断

    然而,于他意料之外,宪兵只是验看了他的证件。阿吉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脸上带着笑。他能听懂一些,是在寒暄。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钟欣愉对他说过的,是森山选择了他,把他带进这个计划里,让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如果他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森山会第一个除掉他。

    但这也就意味着,森山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夜对他动手的只有阿吉。

    在进入影戏院之前,所有人都经过搜身,阿吉身上应该没有枪。再加上路上梭巡的警察和装甲车,不会外面动手。即使进到森山的房子里,也不会轻易弄出枪声。他是有机会的。

    再一次地,他想起钟欣愉,她脸上的神情,走近他,垂手与他交握的动作,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有口袋里的这把刀,是在告诉他不要放弃,哪怕到了最后一刻。

    出了戏院大门,他们走到乍浦路上,森山的住所就在与之相交的文师监路,距离这里很近。

    林翼知道自己的车就停在戏院后面,常兴等在车里,身上穿着司机的制服。

    但他无意去找援手。今夜的一切原本都是安排好了的,去香港的船次日一早在公和祥码头出发。因为虹口封锁,舒拉提前了一天带着舞团里的演员和乐手过了苏州河,住进江边广安里的旅社。东和影戏院这一场庆祝结束,他就会让常兴带着钟欣愉直接与他们汇合。

    无论如何,那辆车,以及常兴,必须等在原处。

    他一边想,一边迫着自己说话,关于森山要他去找的那幅画,关于陈焘。

    他笑对阿吉说:“你知道吗我有一阵专门仿清代的小名头,陈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镜面挂在那些英国人美国人的家里。”

    阿吉也笑起来。他中国话的程度跟林翼的日本话差不多,几乎不会讲,但听得懂一点。

    两个人经过本愿寺,拐到文师监路上,朝那座中国式的房子走过去。阿吉摸出钥匙,开了门,礼貌地退到一边,让林翼先进。

    毫无防备似地,林翼点点头,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去书房,开了灯,在书架上找画。他从一捆卷轴里抽出一支,在旁边条案上展开。

    “是这幅吗”他问,低头细看,一只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将裁纸刀弹开。

    阿吉关了门,走到他身后,像是来看画的,却忽然屈臂,勒住他的喉咙。

    他已有准备,紧握着刀,刺向阿吉手肘的关节。

    阿吉应激松手,他随即拉倒了书架。阿吉被压在下面,开了枪,但堆叠的画卷倾倒下来,滚开一地水墨的纸浪,遮蔽了视线。一连几发子弹射向墙壁和窗户,玻璃碎裂。他终究快了一步,将裁纸刀的尖端划过阿吉的喉咙。血液喷溅到画纸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枪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宪兵也许转眼就到。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本愿寺方向传来的爆炸声。

    那一瞬,他便又想到钟欣愉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许多年以前,她独自去找蓝皮的那一次,也是这个样子的。他本以为危险在自己这里,其实恰恰相反。

    什么都不顾了,他从书架下面爬出来,捡了阿吉手里的枪,踉跄地跑出去。

    东和影戏院升起火光,涌出惊恐的人群。

    救火会离这里不远,也许从暸望塔上就能看见。但因为封锁,路上设了路障,救火车开不进来,宪兵正在路口紧急拆除两侧的铁丝网。

    他一边跑,一边脱掉西装,在本愿寺门口的洗手亭里浸湿了,逆着人流跑进影戏院。

    里面断了电,黑暗更加剧了混乱,底楼单双两处出口拥挤不堪。他只得顺楼梯上到二楼,软包门已经发烫,打开时就像开启了一个密封的罐头,热气与浓烟喷涌。但他还是冲了进去,在二层楼座的边沿往下看。下面大厅里爆炸已经平息,闪耀着白色的火光。

    就在这怪异的光线中,他看到她了,靠着墙壁,席地而坐,像是在欣赏什么,又好像意识抽离,什么都没看见。

    他攀着旭日旗滑下去,爬到她面前,双手拢住她的肩膀。她目光对着他,却认不出他来。他来不及确认她的状况,知道前面的两处出口都挤满了人,用浸湿的西装兜头裹住她,把她抱起,来往后台跑。他在剧场里混迹过很久,知道后门的出口一般设在什么地方。

    他是爆炸之后第一个进到这里的,也是第一个救了人出去的,但也许还是晚了。从那道门撞出去,他只觉她身体越来越软,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影戏院后面的小路上,他看见常兴,已经从车上下来,正朝这里跑。

    “开门!”他喊,“把车子发动起来,去医院!”

    常兴看清是他,立刻转身拉开后排的车门,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他抱她进去,让她躺在后座上。车子开起来,他低头看她,双手抹去她脸上的血,一遍又一遍叫她:“欣愉,欣愉,欣愉……”

    她竟真的醒来,甚至意识到,离这里最近的是北苏州河路上的公济医院。又是这奇异的命运,转了一圈带她回到最初的地方。

    “停车……”她说,声音嘶哑,却清晰。

    常兴听到,回头看一眼林翼。

    林翼只当她已经糊涂了,无视她说的话,又对常兴重复了一遍:“去医院!”

    “你不该把我救出来……”但她清楚地说下去,告诉他所有的理由,“刚才有很多人听到森山说那句话,是他主动提出让你离开东和影戏院的。现在他死了,你不会有嫌疑……

    “还有,是我用玻璃刺死了他,不知道还会不会留下痕迹……”

    “……如果烧掉了,就没有了,你不该把我救出来。”

    烧掉。他忽然明白过来,她说的不光是森山,也是她自己,至少是她的这双手,她的指纹。

    “你记住你说的话,你答应过我的,”她还在对他说,幽暗中看着他的眼睛,“你会做完这件事,一定可以做到的。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做的很好。哪怕是森山,他也相信过你。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你知道吗他说你破绽百出,其实只不过是恼羞成怒。你骗了他,他相信过你……”

    她说着,竟笑起来。

    而他抱着她,握着她的手,低头下去,前额抵在她的头发上,只想说,钟欣愉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让我面对这种选择

    像是过了许久,他再开口,却是对常兴道:“停车。”

    “阿哥……”常兴再一次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把通行证递过去,说:“不要去公济医院,去广安里,再另外给她找个医生。”

    而后,他把她放平到座椅上,自己开了门下车。

    “阿哥,侬组撒”常兴看着他哀求,“一道走啊,阿哥……”

    但他已经清醒过来,是她的一番话让他清醒。

    朝前面路口望了一眼,铁丝网已经拆除,正等着救火会的车子。还有受伤的日侨被擡出来,也是用轿车送去医院。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等到伤者都被送走,救火车开进来,此地又会被封锁,宪兵队肯定要抓捕引发爆炸的人及其同伙,火灾现场会被一寸寸地调查,苏州河以北的房子大概都会被搜查一遍。

    钟欣愉可能留下的痕迹,以及留住森山住宅里的那一具尸体,都需要处理,如果他和他们一起走,那就都走不掉了。

    “没时间了,”他对常兴道,摸出口袋里的枪,“你别跟我废话,我这里还剩两粒子弹,如果你不走,到时候一粒给她,一粒留给我自己,没有你的份,随便日本人怎么弄你。”

    常兴不说话了,状如失魂落魄,眼看着他单膝跪到车边,摸索着把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

    她忽然懂了他的意图,也不再反对。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想对他说,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对她道:“你放心,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而后,便关上了车门,转身朝着影戏院前面走过去。

    宪兵队的发电车已经来了,探照灯被一盏一盏地点亮,光束的交集处可以看到无数士兵的影子,以及重重的枪口。但他只是朝那里走着,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汽车再次发动,随着日侨的车流,离开乍浦路,朝码头驶去。

    钟欣愉躺在后座上,意识再次开始抽离。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因为在那一瞬她仿佛可以看到过去短短的一生。从那个瓢泼大雨的深夜开始,一个婴儿在无边无际的血泊里沉浮,一双宽厚的手把她从那里面捧出来,将她和那个真正的钟欣愉一起放在育婴箱中,分给她一半的温暖,让她活了下来。

    让她有机会做过少女的梦,也当过江洋大盗,让她遇到过许多人,也经历过许多事,直到此刻,一切都万分值得。

    她活过,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