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钞票,听起来爽快,其实是个繁琐的过程。
机器已经组装好,印钞纸,油墨,钞版都是现成的。但一经开动,要将铜质雕版凹槽中的颜色压印到纸上,粗细、浓淡都需要经过调试。
先得在练功纸上试印,等达到理想状态,才开始在印钞纸上正式印刷。
一色印完晾干,再印另一色。
一面印完晾干,再印另一面。
每道工序之后,都要经过检验,号码,文字,颜色,线条,水印,画面的层次,凹凸的触感。所有被剔除的废钞都得登记审查。
从印钞纸出库到成品封存,每一环节都有守卫,经手必数,一张都不能少。
就这样,防空洞里的印钞厂正式运作,再看月份牌,已经是冬天了。
钟欣愉想对秦未平说声谢谢,不要多想,先做起来,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月。
人在山洞,简直与世隔绝,她迟了几天才听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当日便进入租界,接管了商会和银行公会,法币彻底退出上海。那些付出了多少生命的坚持,就这样失败了。
香港也在打仗。不知是不是正式撤离,秦未平飞到重庆,来山里看了她一次。
两人有段时间未见,他本以为印钞厂进度顺利,直到看见本人,才发现她的状况很不好,睡在办公室里,许久不见阳光,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形销骨立,又因为长时间的伏案,两只脚肿得很厉害。
他要她跟其他工人一样,搬到外面的小楼里住,要她好好吃饭,每天到山上走一走。
她都听着,答应着,没有任何反驳意见。
他看着她,知道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等着上海的消息,但他没能带来给她。
“欣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她说,头一回没叫她“钟小姐”,也许只是因为她现在用着化名。
“我什么样”她带着点笑容反问,心里却万分反感他对她的这个称呼。
欣愉,欣愉,欣愉……她还记得在上海的最后一夜,林翼这样把她唤醒。她不想让别人的声音覆盖在这段记忆上。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隔天厂长来找她,通知她暂时休假,还安排了一辆轿车,要送她去重庆市内的医院做检查。
“是秦先生的意思吧”她问。
厂长点点头,大概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又跟她打听,和秦秘书是在哪里认得的
她只说:“香港。”
在厂办里等着车来,厂长与她闲话,说香港大约守不住了,平准基金已经放弃维持,但秦秘书却是节节高升,现在身上的职务比以往更多,不光是财政部长的助理,还在对外关系委员会和太平洋协会任职,直接出面和美国人谈事情……
钟欣愉听着,不禁佩服,同时却也疑惑,老秦还是从前的那个老秦吗
她清楚地记得他在离开华盛顿的飞机上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他是否坚信如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这信念会带他到哪里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意义吗
未曾想出一个所以,轿车来了,带着她离开歌乐山。
进了城,到处拥挤不堪,好像整个中国的人都搬到了这里。她仿佛重回人间,却只是觉得吵闹。所闻,所见,与她毫无关系。她宁愿留在山洞里,听凹印机的嘈嘈切切。
到医院检查,拍了X光片。后方无所不缺,连菲林都不够用,全都是由医生当场看过,当场诊断。
医生说,她的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最大的问题只是长期的疲劳和营养不良,要她好好休息,注意饮食。
但她跟医生要安眠药,只要安眠药。
医生开不出来,手术连麻醉都不能保证,大概也看出她的问题,在心,不在身,顿了顿才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应该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拼了命想要活下去……”
她笑笑,不答,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道理。虽然她浑身伤痕,日夜工作,但医生比她更疲惫,吃得更差,外面还有无数的人挣扎在更低微的生死线上。
从诊室出来,她在医院里走着。到处都是人,到处听见痛哭和呻吟。病房像难民营,手术室宛如屠场,太平间早已经不够用了,尸体堆在外面空地上,连一块盖布都没有。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警报拉响。更多的人涌出来,奔向防空洞。
她并不害怕,只是随人流走着。半路看见一个孩子,也跟她一样,一时被推到西,一时又推到东。
那孩子最多七岁上下,瘦得像麻杆,头发很短,剪得乱七八糟,身上只有单衣,手里还抱着个更小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且他也根本抱不动,只好整个人往后仰,越走越慢。后面人等不及,几次险些要把他推倒。
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飞机俯冲滑翔的声音,钟欣愉想帮他,把小的那个接手过来,可大孩子却死不放手,警惕地看着她,对她说重庆话。她听不大懂,像是在骂人,说你他妈想干嘛
“来不及了,我帮你,这样可以快一点。”她解释。
大孩子怔了怔,这才松了手,让她把小的抱走了。
那是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身体软软的,却也沉甸甸的。直到这时,钟欣愉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虚弱了,只能用胯骨顶着借力,再空出一只手,想牵牢大的那个。
但大孩子甩脱不要,说:“你别拉我,我肯定跟着你,我不会让你把妹妹抱走的。”
混乱中听见这句话,钟欣愉竟笑了一下。这份混迹于市井的怀疑和老练,让她觉得熟悉。
好不容易进了防空洞,大孩子熟门熟路,挤到一个角落,又把妹妹接手过去,席地而坐。
炮弹落下来,时远,时近,像是隆隆的滚雷。防空洞也跟着在震,昏黄的灯光随之明灭。后来干脆停电了,煤油灯被点亮,有人靠墙抱臂站着闭目养神,也有人从口袋里拿出扑克牌来打,早已习以为常。
但孩子不一样。小的那个吓哭了,大的起身,抱着她掂着,哄着,说:“妹妹不哭,妹妹不哭……”
旁边有个护士认得这两个孩子,努努嘴,对钟欣愉说:“父母轰炸死了,就剩下她们姊妹俩,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平常有人看她们可怜,就给点东西吃,夜里睡在长凳上。我们也不好赶她们走,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钟欣愉听着,才知道大的这个也是女孩。头皮上有疤痕,头发应该是治伤的时候剪掉的。
她摸摸孩子的手,问:“你冷不冷”
大孩子躲开她,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眼神,又让她觉得熟悉。
从防空洞出来,天都已经黑了。护士,医生,再到院长,她在医院里找一个能负责的人,说想要把孩子带走。
其实并没有人可以负责这件事,他们只是觉得她奇怪,因为她看上去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直到她拿出她在财政部的职员证。
护士相信她了,却又为难地说:“大的那个大概不肯,我去跟她好好讲讲,妹妹有地方去也是好的……”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以为她只要小的那一个。现在这样的年月,这的确是更合理的选择。
但她还是开口解释:“我是说,我想带她们两个一起走。”
在重庆休假的两周,钟欣愉租了一处房子,雇了一个保姆,然后把那两个孩子接过去住。她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大孩子回答:“老大,老二。”
她笑起来,改叫她们阿渡和阿念。
她带她们去理发,跟保姆一起在圆木盆里给她们洗澡,换了两趟水,直到把她们搓成粉红色,然后给她们穿上干净衣服,做饭给她们吃。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惊吓,阿念一连几天夜里都在哭。保姆快五十岁了,夜里带着孩子睡觉,被折腾得不行。
钟欣愉知道自己还要回歌乐山,就怕保姆突然提出辞工,叫她好好休息一夜,自己抱着阿念出去兜圈子。可才刚出门,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是阿渡,也穿了衣服跟着出来了。
“你快回去,外面太冷了。”钟欣愉对阿渡说。
阿渡不语,一直跟着她走。钟欣愉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怕她嫌阿念太吵,把阿念扔掉。小小的一个人,拼了命要保护自己的妹妹,这点小心思又让她觉得熟悉,甚至心疼。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跟着巡捕房汽车飞奔的男孩,摔倒了,又再爬起来。
走着走着,阿念不哭了,把小小香香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钟欣愉摘下围巾,把阿念整个裹住,让孩子在自己怀中睡过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爬上一道石阶,走了一半又转回来,站在那里说:“怎么办啊好像迷路了……”
阿渡果然看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认得啊,你跟着我走。”
钟欣愉点点头,听话跟在后面。
“你知道妹妹为什么哭吗”阿渡头也不回地问。
“为什么”钟欣愉反问。
“她怕黑,医院夜里不关灯的。”
“好,那我们也不关灯。”
“可是电费很贵的,一个月只能用三度……”
“那我去买盏煤油灯,你知道哪里有卖吗这里我不熟。”
“我知道,煤油灯,还有煤油,我明天带你去……”
一路说着话,阿渡总也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轻快。钟欣愉看着几步之外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静静笑起来。
次日早晨起身,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吃早饭。
保姆因为昨夜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对钟欣愉说:“展小姐,你真是个好人。这两个孩子也是命好,遇到你。”
钟欣愉笑笑,没说什么。既是因为当着阿渡的面,她不想说这种话,也是因为她并不觉得这是阿渡和阿念命好,遇到她们其实是她的幸运。是她们让她吃,让她睡,甚至让她笑,让她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忽然间,她想到多年以前的钟庆年。那时候一定也有人觉得他是个烂好人吧在乱世里正直善良得没有道理。
人性未必本恶,但好人也许也不是天生成为好人的,而是因为命运夺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体会过那种彻骨的失丧的痛苦。有一些人因此成了恶魔,却也有一些人从此懂得了悲悯。
这是1942年的1月,钟欣愉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既是知微,也是欣愉。哪怕只是那短短的几年,父亲给她的东西,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