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玛丽医院,钟欣愉在香港休养了一段时间。
常兴在西高山替她租了一处公寓,还雇了一个女佣。那地方很安静,附近一片郊野。从窗口望出去,看得见维多利亚港,还有东博寮海峡。
她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偶尔还是会胸痛,咳嗽的时候吐出血丝。去医院复诊,看的也是肺病一科。女佣疑心是要过人的毛病,做了两个礼拜,辞工不做了。她也不打算再换人,就独自住在那里。
南中国的夏日很美,晴天长空碧蓝,雷雨天轰轰烈烈。窗口敞开,便涌进潮湿的海风,吹起白色纱帘,好似鼓胀的船帆。她经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看着海天变幻出千万种的颜色,任由它们占满所有思绪,好让她无暇去想其他。
同一个夏天,上海是血色的。一场又一场的暗杀、爆炸仍在继续。租界已经摇摇欲坠,临时委员会替代了工部局,大大增加了日董的席位。警务处、财务处、工务处全都按照日本军方的设想重组,施行最严厉的措施。
但也是在这几个月中,又有消息从欧师傅那里传来。
日本方面最终决定仿制的是中国银行版的五元券和十元券,预计在年底之前印制完成,进入流通。
还有明华公司的生意伙伴诚达商社,再往上推一层便是日本陆军的坂田机关,分别隶属于上海的梅机关和广州的松机关。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极有价值的情报。
秦未平把这些告诉钟欣愉,想让她知道,金术士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立场和价值。
但钟欣愉更想知道的,其实是对他身份的保护,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金术士”这个代号的存在又有多少人知道林翼就是“金术士”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
转眼入秋,曾经预想过一千遍的可能终于成为现实。他们在香港看到上海的报纸,军统八个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被刊载出来,上海站全军覆没。
钟欣愉在其中找到了欧师傅的名字,欧恺。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与之同来的便是死讯。
不是不难过。但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承诺——如果我暴露了,一切到我这里为止。她为自己的自私惭愧,却还是没办法不去想,这个承诺是否真的被实践了
同样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金术士与香港之间的联系已被彻底截断。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大致复原,却又开始了长时间严重的失眠。
医生配了安眠药给她,使得她每天可以入睡一两个小时。
常兴自己喝酒喝得很凶,还要来开导她,说:“阿哥是什么人啊肯定不会有事情的。”
钟欣愉听着,却也知道这句话多半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但秦未平却没有让她好好休息的打算。他又来西高山看了她一次,直接通知她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去重庆。
钟欣愉更觉荒诞。现在的她还能做什么她已经给出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了。
可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最简单明了的命令竟是最有效的。她没有任何意见,整理了行装,打电话叫常兴退掉公寓,而后搭乘中央航空的航班,离开了香港。
直到飞机降落在重庆珊瑚坝机场,她还是不知道老秦到底要她去做什么。
“财政部中央银行”她猜测,笑着说,“每天打扮好了去上班,然后泡泡咖啡,打打字”
脑中出现的是华盛顿顾问室里的情景,那样的工作她从前做过,但现在的她做不了了。要是再让她听到“耶鲁”之流那种傲慢的、纸上谈兵的言论,她恐怕会对他们破口大骂,再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秦未平却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不要多想,先做起来再说。”
下了飞机,又换汽车。天慢慢地黑下来,绵延的山坡沉入深秋灰蓝的暮色中。一程颠簸之后,她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是歌乐山里的一个山洞。
其中的空气有种致密的潮湿的感觉,机器开起来的之前,安静得像是化外之境。
秦未平告诉她,财政部要在这里印钞票。
截至当时,中、中、交三行的法币仍旧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考虑到战局的发展,海运随时可能中断,上面决定早做准备,保证在防空洞里也能印钞。
到了这里,她用的还是展眉这个名字,不再是沪大毕业,美国留学生。
秦未平向其他人介绍,说她是做油墨调色的专家。厂里都是老师傅,本来不信,后来看到她操作,没话讲了。手艺骗不了人。
临走之前,秦未平把她叫到旁边,单独问她:“你觉得可以吗”
这么问是有道理的。这地方远离城区,隔壁就是个刑场。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枪响,不是一下两下,而是密密的一阵,而后又是飞鸟惊起的扑翅声。
钟欣愉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会认为此地很好。她点头回答:“先做起来再说吧。”
于是,老秦离开,她留下。
纸、油墨、印刷设备,统统都是从美国重金采购,远道运来的。她跟本地的工程师一起,从翻译图纸和操作说明开始,协调安装,培训工人,直到开机之后,负责每一步工序的检验。
那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在重庆上空横行无阻,山城不时而起的浓雾几乎就是唯一的抵御屏障。最初听到炮弹落地的声音,她还会停下工作观望,后来渐渐习惯了,戴着单目镜验钞,连手都不会抖一下。
那段时间,重庆所有的机要部门都藏在地下,印钞厂也是一样。她的办公室没有窗,一直开着灯,日夜颠倒。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结束工作,看一眼手表,发现竟不能确定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忽觉幽默,玩味地想,林翼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甚至记起一句诗,我在长江头,君在长江尾。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印钞票。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