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纾解之后,是更多的忧虑。
从上海传来的其实只是一条简短的消息——金术士没有暴露,钟欣愉被认定死在了东和影戏院的爆炸和大火当中。
死讯的主角听着秦未平的转述,不禁想起离别前的那一幕,林翼跪在车边,从她手指上抹下那枚戒指。
那个暗夜,他也许又一次进入火场,把她的戒指放在那里,甚至是某个女人的遗骸上。
于是,钟欣愉死了。那现在活着的人又是谁呢
从邮轮到医院,她在高烧和昏迷中浑浑噩噩,从未留意过别人怎么称呼她,直到这时才听见医生和护士都唤她“展小姐”。
她问了常兴。常兴告诉她,替她办船票,以及入医院,用的都是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展眉”。
她跟常兴要来看,一翻开,就知道是林翼做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她问。
常兴说:“去年,你刚回来没多久,阿哥就做好了。”
她轻轻笑了声,以手指摩挲。上面贴的照片,竟是她入女子银行时为了做职员证拍的那张小相。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面对镜头,笑得有些羞怯,时隔多年再看起来,简直像个陌生人。
还有这个名字,展眉。
她记得程佩青说过,钟庆年当年告诉他,“欣愉”二字是太太取的,没什么大盼头,就图孩子开开心心。
而“展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林翼是在把她本该有的人生还给她吗他不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吗她把他留在了上海,就好像留下了自己一半的性命。
几天之后,她即将出院,秦未平又带来上海的新消息。
这一回是照片。一看就知道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经过放大,十分清晰。画面中是虹口小东京的街头,为影戏院爆炸中丧生的日侨举行的葬礼。
死者当中不乏熟悉的名字,比如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赤木倾之,还有巴川造纸的董事森山照一。灵车从本愿寺出发,经由北四川路开往日本俱乐部,最后停灵在那里,由僧侣主持佛事。
钟欣愉在其中好几张照片上看到林翼,一身黑色西装,与鹤原站在一起。他似乎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伤,被墨镜遮盖了一部分,但还是看得出来。不知是那一夜的混乱中弄的,还是后来经过宪兵队的刑讯。三套头,五套头,他们去大桥集中营接格雷格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不管是哪一种,他还是出现在葬礼上,甚至成了为森山擡棺的人。在日本人的习俗当中,那是长子或者至亲的位置。
“这照片从哪里来的”钟欣愉问。
“许亚明。”秦未平回答。
之前就有过猜想,此刻被证实,也不算太意外。一个在《申报》做过编辑的人,安排记者拍摄,或者从别处收买,是很方便的事情。
“许到底是哪方面的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秦未平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南京,重庆,日本,他三方面都有关系。”
“那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吗”她问出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林翼。
秦未平摇头,但钟欣愉看得出来,他有过极其短暂的迟疑。
作为一个双面间谍,或者更准确地说,三面,惯常的操作就是把一方重要的情报给另一方,再回馈以不那么重要的消息。至于孰轻孰重,完全取决于当时哪一方的赢面更大。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日本。
许亚明给到重庆的消息,恰如这场葬礼的照片。虽然当时小东京守卫严密,只有受到信任的报社记者才能进入,但也只是一场公开举行的仪式而已。
而且,其中隐含的意思很可能指向林翼。
放下照片,钟欣愉的第一反应就是为他辩护,力证他不会叛变。
“那天晚上是森山要求他离开影戏院的,他完全没有嫌疑。而且现在森山死了,鹤原更加需要他在造币厂的位置上。”她起初只说事实,试图证明他并无叛变的必要。
秦未平听着,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相信,但实际上可能只是Let’ssee。
钟欣愉还想再说什么,却也知道现实只能如此,Let’ssee。
是的,林翼活了下来,真的成了金术士,点纸成金。但也许只是等待着下一次死亡的威胁而已,这威胁可能来自于任何方向。
比如许亚明,只能奢望重庆方面没有人透露过她真正的身份,或者还有虹口的那家贸易公司,许亚明和林翼之间多少会有一些共同的利益。
再比如马四宝,他手上也有林翼的把柄。
甚至还有欧师傅,军统上海站继续着一系列近乎于自杀的行动,任何一次失手,任何一名特工被捕,都可能牵出一连串的人。
最初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她以为早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果,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天真。所谓特工,或许就是连环套,就是出卖和被出卖,直到最后一刻。
于是,就在这一天,她把所有的事告诉了秦未平。
她如何来到这个世界,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坟山路,大世界,土山湾,还有五福弄里做的假画,血巷的假护照和假单证,浦东空栈房里的假美金。
她的本意并非坦白,只是为了让秦未平相信,她和林翼不止是幼时那几个月的交情,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只要她在这里,林翼就不可能叛变。
但说着说着,却发现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把欣愉和知微的人生全都当作自己的经历,讲给另一个人听。
她根本就不是表面上那个规矩的女学生,她的经历天马行空,甚至骇人听闻。但老秦只是听着,任由她说下去,再说下去,不做任何评价。
直到最后,她讲完了,病房里短暂的寂静,甚至可以听见窗外轻微的鸟鸣。
老秦看着她,开口问:“你还记得吗我在华盛顿的时候就对你说过,你和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不同从何而来。”
钟欣愉笑出来,大病初愈的虚弱让她的笑容也显得凄然。她同样看着他,反问:“你还觉得我可以为你们工作吗我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