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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13章 通缉令

    那天下了班,沈有琪带钟欣愉去自己住的地方。

    那是山城北面的一条窄巷,巷口摆着小吃摊,开着烟纸店,蜿蜒曲折地走进去,便可以看见一座老楼。有琪和她丈夫董家乐就在那里租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钟欣愉去的时候,董家乐正在楼下天井里烧饭。重庆的夏天比上海还要闷热,他赤着膊,生着一只煤球炉子,起了油锅。

    “你也不怕烫到肚皮……”沈有琪笑他。

    董家乐看见有客人来,这才赶紧套上个旧背心,说:“今朝买到好多便宜的葱,我怕天热捂坏了,先熬成葱油,慢点烧葱油鸡给你吃。”末了又对钟欣愉补上一句,“我们有琪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们有琪,钟欣愉笑。

    有琪脸红起来,转身顺着一道木梯咚咚咚上楼,一路走一路说。

    “我们出上海的时候碰到盘查,本来讲好了装成兄弟姐妹,他非要装我老公。人家问他,你娘子比你大吧他说,我们浦东人规矩就是这样的。人家又说,听你口音不像浦东的哦。他说,实我川沙人,屋里拉啥户塘我真的要给他笑死了……”

    到楼上进了门,只见小小的一个房间,一张床,两只木箱,一个吃饭的小圆桌,一望便知是零碎攒到一起的。还有门背后,挂着帽盔和制服。

    有琪见钟欣愉在看,给她解释:“小董在上海就是巡捕房里做事的。我们这一路过来,盘缠不够,他扛过包,卖过鱼,卖过杂货,前一阵才考进警察局,还是做他的老本行……”

    “其实他读过法政学校,又会开汽车,本来可以去做经济纠察,专门查投机和囤货……”

    句句都是他,称呼却是“小董”,就像在银行里叫一个晚辈同事。

    小董正好端着熬成的葱油进来,听见有琪这么说,插嘴笑道:“你当经济纠察好做啊抓来抓去只能抓些跑单帮的老百姓,或者自己押车的小商人,要是一不当心查到上面那几位的货,还有他们那些个亲亲眷眷……”

    天热,窗户大开着。有琪看他一眼,他声音才轻下来,继续道:“远征军的物资都敢倒,给警察查到了,反倒好像是警察做错事。就我们局里那个缉私队长,前一阵绞尽脑汁想办法,偷偷地把那批东西给他们还回去,还完了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就怕上面还要找他算帐……”

    这话起初像是玩笑,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无语了。等下还要上夜班,他收拾好锅碗瓢盆,匆匆洗了把脸,套上制服,挨着有琪站了站。

    钟欣愉看出来,他们平常告别大约是有个什么规定动作的。碍着有外人在,小董最后只伸手在有琪肩上按了一把,扣上帽盔,出去了。

    本来是想调侃几句的,可这情景却让她想起从前,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和自己妻子开始生活的吧。小小的一个房间,小小的一张床,一张饭桌,平凡如尘的两个人,只因为互相喜欢,互相托付,便把这个地方变得不凡起来。

    一时间,有琪竟也落寞,说:“有些话,我一直不敢跟他讲,也就是今天你来了……他现在说起来是警察,简直跟参军也没两样,平常配枪用的盒子炮,装了枪托和加长弹匣。要是遇上空袭,别人都躲防空洞,他们还得上瞭望塔,架机枪对空警戒……”

    钟欣愉无言,这情景又让她觉得熟悉。小屋不可能自成一个世界,里面的人越是互相喜欢,互相托付,就越是岌岌可危得叫人心疼。

    岌岌可危,却摇摇而不坠。那年九月份,沈有琪生下一个女儿,早产两个礼拜,很瘦小,却健康。

    钟欣愉到医院探望,在走廊上遇到护士,正推着满满一车襁褓从育婴室里出来,经过一间间病房,一个个地发给产妇。那段时间有很多人死去,却也有很多人结婚,生孩子,努力遗忘,发泄似地继续着可能的生活。

    她在那些人当中看到有琪,在病床上坐起来,接过其中一个,怀抱着哺乳。小董两只手撑在膝上,俯身凑近了在看,脸上露出新奇的笑容,看看孩子,又看看有琪。

    钟欣愉站在病房门口,许久没有进去,像是不敢惊动这画里的两个人。

    他们终究有了不一样的故事。和钟庆年的不一样,也和她的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了孩子,再一起把孩子养大,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一日又一日。

    那段时间,她好几次动过念头,让老秦给董家乐另外安排一个事情,但想来想去其实并没有安全的地方。

    物价已经开始不对了,财政部里的人几乎都在做各种各样的生意,炒这个,囤那个,渐渐牵扯成一张复杂的利益关系网。军统和中统的特务在各处进进出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带走某个人问话,审查。有些人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也有些人就此消失,或许被关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变成了歌乐山里的一声枪响。她经常听到那样的枪声。

    秦未平表面风光,身边的眼睛和耳朵也尤其多。他没对她说过什么,却告诉过她:“如果出了事,你就说是华盛顿顾问室的任务,我骗你还没结束,你只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其他一概都不知道。”

    他甚至对阿渡说过:“如果哪天到家里不看见人,你就带着阿念去储奇门长丰钱庄。要是有人问你什么,一概都不知道。”

    话是当成游戏里的约定讲的,他经常和阿渡玩这样的游戏,坏人来了,你该怎么办,带上那些东西,躲去哪里。但阿渡作为一个市井里长大,又曾经流浪过的孩子,有足够的敏锐不把这句话当成是游戏。她很郑重地点头,说:“我记住了。”

    没有人是安全的。

    与此同时,印钞厂的工作仍在继续。

    第一批“特券”成品从美国远道运来。钟欣愉看到样张便摇头,相对于粗糙的中储券,这些“假钞”制作过于精良,纸张的质地也对不上。

    结果和她料想的一样,这批“特券”被军统的特工带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很快就被发现了,再加上数以千万元记的金额,根本没办法再用出去,最后就都堆在洛阳第一战区调查统治室的仓库里。

    印制“特券”的任务就这样回到了歌乐山印钞厂。时隔多年,钟欣愉又开始印假钞,日军军用票,华北联银券,华中中储券。

    唯独仿制日元一项没有批下来,记录在册的理由是造纸有难度,大约只有真正经手的人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段时间,秦未平又给她带来了上海的消息。

    其中有中储券最新的票样和所有防伪鉴别要点,第一时间传到重庆,真钞还没有投放市场,“特券”已经印出来,而且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哪怕是特高课负责查禁伪钞的制币专家也无法辨别。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日元印钞纸的纸浆配比。

    日本人一直宣称那里面加了日本特有的植物纤维,其实就是三桠皮,也就是在湖南、云南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的白瑞香。日元不是仿不出来,而是仿出来了也没有用。

    战争是为了钱,也需要钱,但金融战反过来必须有武力上的配合。就像德国人印了英镑,可以开着飞机空投到伦敦去。歌乐山里的印钞厂就算把日元印出来,却没办法运到日本去。

    与之同来的,也有上海造币厂里的新出品,中央银行版的新法币。仿了哪些面额,印数多少,林翼都告诉她了,就如她曾经要求过的那样。时至此刻,他信守承诺,她却觉得讽刺。那条影响经济的警戒线是一百万元真钞中有超过一百元的假币,而日本人仿制法币的速度,未必比得上重庆方面自己开动印钞机的速度。

    倒是歌乐山里印出来的军用票、中储券、联银券正数以千万计地被运往沦陷区,据说在华中和华北地区,每一千元日伪发行的钞票中就有一元是“伪伪币”。南京政府因此紧急颁布了《战时伪造法币治罪暂行条例》,判伪造者死刑,收集交付运送者无期,举报者赏金十万元。

    钟欣愉不禁觉得,这大约是世上最怪异的缘分了,她和林翼,他们两个人在相隔千里的两个地方印着假钞,互为死刑通缉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