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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12章 劝储

    “你们都是这么直接的吗”钟欣愉后来问秦未平。

    老秦只是笑,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这一次之后,便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在财政部、外交部和美国大使馆都有不少熟人,常常带着她出去交际。周围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会开开他俩的玩笑,遇上饭局和牌局请他们一起出席。

    转眼,春天到了。山城潮湿而多雨,处处笼盖着雾气,日本人的轰炸因此变得稀少一些。野草飞快地长起来,掩盖了被火药熏黑的残垣断壁。恰如很多人死了,但又有更多的人从各地辗转涌来。闹市的街头仍旧摩肩接踵,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一天比一天紧俏。

    秦未平替她换了一处好一点的房子,在工作场合叫她“展小姐”,熟人中间叫她“展眉”,送她衣服丝袜,雅顿的雪花膏,娇兰的香水,礼拜天领着她的两个孩子去外面吃饭、看电影。

    钟欣愉则在人前叫他“秦秘书”,熟人中间叫他“老秦”,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常喝哪一种茶,家里总是备着他吃的胃药。

    他们就好像一个临时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在战时的陪都司空见惯,因为到处都有死了丈夫的妻子,或者死了妻子的丈夫,以及更多的在空袭警报中突然相识的男男女女。

    甚至就是因为凑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突然之间就没那么扎眼了。她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也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官员,泯然于众。

    很快,所有人都见惯了她这张面孔,更不在意她的来来去去。她如果不在歌乐山,便往返于南温泉、渝中和储奇门之间,替他传递着消息。

    名声是不好听的。圈子里有人说,她巴结着秦,但秦是留学生,洋派,根本无意与她结婚。也有人说,她是跟着秦从香港过来的,两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在一起了,甚至猜想阿念就是秦的孩子。

    对于这些传言,钟欣愉并无所谓。

    秦未平时常到她这里来,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带着孩子玩。但夜里关起门来,他们只是交谈,他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

    她仍旧等着上海的消息,但如果没有,他们也会说点别的。

    老秦会告诉她一些事,比如“特券”的批复下来了,上面最终决定交给美国钞票公司印刷。还有财政部长即将兼任中央银行总裁,法币的发行也要全部集中到那里。

    她也会跟他说歌乐山印钞厂里的事,比如机器一天开几个小时,每月消耗掉多少张印钞纸。

    以及那段时间面对不断飞涨的物价,到处都在搞的“节储运动”,号召“节约建国,储蓄兴家”。有的是演讲与招待会,专门针对工商富户。有的索性叫警察带着银行职员,走街串巷地推销中、中、交、农四行的储蓄券,五元,十元,多多益善。

    几方对照,情况越来越接近于他们的料想。

    法币的汇率已经守不住了,但只要通货膨胀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那后方的经济尚不会出现致命的问题。只是有些人也许另有打算。

    最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Let’ssee,老秦只是说,Let’ssee。

    也是因为这个,那一阵,钟欣愉时常去重庆当地的银行转一转,却没想到会见到从前的熟人。

    那是一场中国银行办的妇女劝储会,她在那里看到了沈有琪。

    下意识的反应便是低头,想要避过去,毕竟两人上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自己改了名字,如何来到重庆,现在又在做什么。

    但有琪脸上的表情叫她没办法视若无睹。隔着大半个礼堂,以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有琪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笑,然后哭起来。

    穿越时光似地,钟欣愉好像回到从前,她们一起在沪大读书,在女子银行做事的时候。甚至还有那一天,她在华懋饭店打完电话,决心赴死的时刻。也许早在那个时候,有琪就已经知道了,理解了。仅是这个小小的念头,便让她也沁出泪来。

    两个人走到一起,她才发现有琪大着肚子,看上去有六七个月了。而她一只手上抱着阿念,阿渡跟在身后。

    有琪疑惑,却没有问,只是带她到后面办公室里去讲话。

    那很小的一个房间,连扇窗户都没有,但也还是会计科,写字台上账册,算盘,墨水笔,蓝印纸,清清爽爽。

    “你还记得吗”有琪看着她笑,“你那时候对我说,我只会另外找个地方做会计。”

    钟欣愉跟着笑起来,真的,哪怕是这样的时候,哪怕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叫阿渡带着阿念在走廊里玩,关上门,她们坐下来,有琪告诉她过去一年多的经历。那个血色的四月份,一个年轻学生样子的男人到白克路支行去找她,对她说严教授安排她离开上海到后方去。

    “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肯定是你。”她看着钟欣愉。

    钟欣愉只是低头,不予置评。

    有琪倒也无所谓,继续说下去,说他们一起走的有好几个人,装作一个大家庭,到乡下去投亲。坐过火车,汽车,汽轮,甚至徒步,从东到西,蜿蜒一路,走了好几个月。

    钟欣愉算了算时间,看一眼她的肚子,笑问:“那这是怎么回事”

    有琪脸红起来,说:“就是有个人啊!非要跟着我走,还非要装成我老公,装来装去给他装成的真的了……”恨恨地开头,讲到最后却又笑了。

    钟欣愉看着那个笑,就知道那是个待她很好,她也很喜欢的人。

    忽又想起从前,有琪也曾这样说过,看得出来,他待你是真的好,我们中间总算有一个过得不错。那时钟欣愉就奇怪,有琪其实只见过林翼两面,话都没讲过几句,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直到此刻才发现,有些东西根本遮掩不住。

    但轮到说自己,钟欣愉却又无语,仍旧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一段经历。

    狭小的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只闻到淡淡的纸张与墨水的气味,有琪竟好像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垂目说:“可以告诉我的,你总归会告诉我。不可以告诉我的,也没关系。我反正相信你,就是相信你。”

    钟欣愉听着,想说什么,张了嘴却又无言,眼泪忽然盈满了,一瞬滑落。

    沈有琪看着她,伸手替她抹去,笑着说:“喂,你怎么回事比从前爱哭了。”

    钟欣愉带泪笑起来,点点头。是的,她比从前爱哭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又或者说爱上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