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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11章 善战者

    壬午马年初一,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在重庆街头看新年大巡游。

    说是大巡游,其实只有几部卡车,车上扎了花,架出孙中山、于佑任、蒋介石的肖像画。前面军官开道,手执青天白日旗,胯下骑着矮小的川马,左右是踩着脚踏车的警卫。队伍最后有锣鼓和舞龙,热热闹闹,却又零零落落,穿过轰炸间歇残破的街头。

    样子寒酸了点,但围观的人照样不少。小孩子是最高兴的,笑着闹着在路边跑来跑去。

    这是钟欣愉在重庆过的第一个新年,但眼前的所见却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知道那是因为1939年在华盛顿顾问室里看到过的那段新闻片——黑色洪流中浮沫般的男男女女,打出“迎接胜利年”的标语。三年之后,胜利仍旧没有来临,而她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不知道会不会也被拍成照片或者新闻片,传到太平洋那边去。也许是傻吧,在当时那些同僚的眼中,在冯云谦那样的人眼中。

    但她只是抱着阿念,也留神看着阿渡。阿念口中咿咿呀呀,指给她看这个那个,小脸凉凉的,润润的,贴在她脸上。阿渡个子矮,却自有办法,一眨眼已经钻到最前面去了。

    许多年以前,在上海南市,父亲也是这样带着她和林翼,一起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

    她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没有半分愧疚或者遗憾。

    唯有的,只是不安和思念。

    秦未平告诉她,这一次来自上海的消息已经被传到沦陷区里的另一个通讯点,而后再转到重庆军统的情报站。来源已被掩盖,金术士是安全的。

    她稍稍放心,却又不止一次地想,林翼知道她还活着吗那句话是写给她的吗

    信里的情报是用密码传递的,他在随信附着的钞票上写了那句诗,也许只是为了指出博尔赫斯的诗集,让收到的人用那本书解密。

    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她制止自己,仅仅几个月之前,难以想象她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患得患失。

    而且,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哪怕英国人在东南亚把仗打得稀烂,让日本方面得到了法币的暗账底册,让她觉得一切的努力付诸东流,但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们都不可能停下来,只能再一次从头来过,尽量收回被仿的旧钞,改版,重印。先做,做起来再说。

    然而,再次回造币厂之前,财政部长府上请客,秦未平打电话过来,邀她去了一趟南温泉。

    那边派了汽车来接。一路开过去,她隔窗看见美国人的炮舰停在江上,街头的暸望塔挂着警示空袭的灯笼,苦力头颈里拴着锁链,给串成一串,正在清理轰炸过后的砾石和沙土。

    等到出了城,进到山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密林掩映中的大宅,一面背山,一面望水,样子中西合璧。外观单檐歇山,小青瓦屋顶,内部时髦装置一应俱全,自带防空洞。

    重庆冬天湿冷,此地却还是温暖如春。财政部、四联总处、二局一库的高层到了个整整齐齐,再加上警卫与内务人员好几十名,一同招待着驻渝大使馆的美国外交官,以及从华盛顿来的观察员。

    秦未平风头正劲,各处谈笑风生。虽然他在华盛顿就混得不错,但钟欣愉在旁边看着,却还是可以品出其中的不同。从前他只是那个会拍马屁的老秦,现在也有人巴结他了,而且还不少。

    老秦得空也带着她,给财政部里的几个熟人介绍,说:“这是展眉,展小姐。”

    虽然没明讲,但钟欣愉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他一个人在此地,需要一个幌子,而她恰好合适。

    酒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秦未平借宿在部长府上,帮忙招待那两位美国观察员,另外派了车把钟欣愉送回城里。

    临走之前,他将她带到外面门廊下,给她点了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而后把烟盒留在她手里。

    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动作。但隔着缭绕而起的薄雾,她与他短暂地对视。两个人都是明白的。

    正好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笑说:“秦秘书,怎么躲在这里啊”脸上又是那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反正只要是一男一女,想到的总归是那些事情。

    回到城中租住的地方,阿渡阿念都已经睡了。钟欣愉撩开窗帘,借一点月光,打开那只烟盒。里面夹着一张菲薄的纸,她展开来,是长丰钱庄的银票,上面印着重庆分号的地址。

    她看着,看着,无声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储奇门,那里水路便利,开着很多商号,有人把东西运到本地来卖,也有人把本地的东西运出去。

    她在码头附近找到长丰钱庄的牌子,和上海九江路上的一样,一个不起眼的指引,叫她沿一道石阶走到尽头,走进木头门板后面的店堂,靠到装了铁栅栏的柜面上。

    银票递进去,伙计便叫了掌柜出来,也是一位老账房的样子,穿长衫,戴眼镜,客气地问她:“小姐要办什么”

    她办了转存,带走一张新的银票,留下那只烟盒。

    离开储奇门,她在薄雨中走着,仍旧觉得神奇。也许这是一次真正的任务,又或者只是试探而已,就像她曾经试探林翼。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做了。

    她其实很久以前就知道秦未平是什么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铺垫。但她还是觉得意外,现在老秦仍旧是从前的那个老秦。

    他的名字是真的,背景是真的。甚至从一开始就有人说他是共产党,他也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去证明自己不是,只是笑着反问,你们觉得我像吗

    他们觉得他不像。也许只因为不相信会有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还能坚持虚无缥缈的信念。

    他已经如此接近这个权利的中心,他可以拥有地位,可以拥有金钱,可以把钱汇到美国去,在曼哈顿东河边上买一套豪华公寓,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度过体面安逸的一生。

    但他竟然还继续着,一个最现实的人,做着最理想主义的事。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