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张照片之后不久,钟欣愉又收到上海来的假钞。同样也是林翼那边的出品,但除了法币,又多出些别的来。
北海、浙东、鲁西、长城银行……她看着,只觉讶异,竟然有这么多她没听说过的银行,她不认得的纸币。
还是秦未平告诉她,这些其实都是抗日根据地里发行的流通券,遍布从西北到华中的许多地方。
原版大多是单色的,没有任何高超的防伪手段,只是印在当地自制的土纸上,别处找不到替代品,要仿制便得从造纸开始,随便磨磨洋工,一个版至少费时半年以上。但土纸又不耐用,原版纸币收回更新的速度很快。等到假币印出来,被仿的那一版早已经退出流通了。
土,竟然也可以成为一种防伪的手段。钟欣愉不禁莞尔,甚至又想起自己对程佩青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土银行的存在,但她没说错。
与此同时,歌乐山防空洞里的印钞机也在开动着,既印法币,也印中储券和日本军用票。成品从机器上下来之后,再行做旧,仿造那种粗劣的质感,破败的品相。
这些“特券”还是被军统运到第一战区的洛阳,以及第三战区的上饶,再由特工从那两个地方带进敌占区,采购物资,雇佣各种眼线的经费,收买伪政府官员、伪军军官的贿金,都从这里面开销。
当时做过统计,不论在华中还是华北,每一千元储备券或者日本军票中,就有一元是“特券”。
相形之下,日本方面印的假法币其实也不少,但为了混用方便,仿制的大多是小面额,瞬间便淹没在超发的真币当中。
那是1944年,中央银行已经开始发行从五千到五万元不等的本票,就跟现钞一样使用。
手里有点钱的人不是赶紧买成黄金,就是在囤货。劳动阶层的薪水改成每天结算,许多人法币一拿到手上就去换成东西。除了必需的食物,还有白报纸、纱布、乳粉、咖啡、香烟、肥皂、洋蜡烛。进口货统统成为奢侈品,一双玻璃丝袜已经卖到上万元。
银行里更是银根奇紧,常常因为突然传出来的什么消息,被储户挤破了门槛。
中行也不例外,沈有琪好几次通宵办公,碰上董家乐也要值夜,只能把女儿思承送到钟欣愉这里来,托给她家的保姆带。
隔天来领孩子,有琪告诉钟欣愉:“同业里都在传,有大笔的钱给上面划走了,说是临时拆借,结果各行庄一对头寸,差额四个多亿。”
有琪唏嘘,钟欣愉却只是听着,在心里算了算,四个多亿,其实也不过就是再开几天印钞机而已。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意外了。
比如美金公债的签呈,果然批下来了,高层现金落袋。有人匿名告到上面去,但调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紧接着,又出了黄金加价的事情。
目的也是为了平抑通胀,收拢游资,财政部召集行局负责人开会,宣布黄金期货和黄金存款的牌价由原来的每两2万元提高到3万5千元,自次日生效。
当时银行营业时间已经过了,消息一经传出,又是一夜通宵办公。官僚富商、银行业内的高层,纷纷赶来办理黄金储蓄业务。哪怕手头没钱,也可以用空头支票,或者转账申请书代替现款购存。这一办就办到次日天明,可存单上写的还是前一天的日期。
这一回,匿名状告的人也算是学聪明了,直接把事情捅到了报社。
新闻登出来,舆论一时哗然,都在要求彻底追查,公开处理。
财政部不得不会同四联总处,到经售黄金的行局查账,舞弊铁证如山。只可惜牵涉到的“闻人”太多,最后大都退款了事,暂免追究。
除了金融上的混乱,还有战场上的消息,各种各样。
有的在说,日本人在太平洋上已经不行了,美国人随时可能登陆日本本土。
但也有人说,冈村宁次正计划出击四川,拿下重庆。
这说法在秋天达到了顶峰,日本人占领了桂林和柳州,美国军事顾问也认为难以抵挡,到处都在传即将迁都西康。
而后便是轰炸武汉三镇,飞虎队的飞机在武昌、汉口、汉阳上空投下了1500吨的燃烧弹,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四万平民伤亡。一座城市,以及其中数以万计的人命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说抹掉就抹掉了。
大约因为是盟军的行动,这场大轰炸并未出现在后方的报纸上,中文或者英文的都没有。
只有零星私底下的议论,说李梅和陈纳德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测试新配备的M69凝固汽油弹。而武汉的民居大多用木材建造,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试验场。
钟欣愉不禁琢磨,程先生在美国会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呢那个他曾经求学、工作、生活过的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白地。
这是1944年的12月,新年前夜,她和秦未平在美国大使馆参加跨年的宴会。
“迎接胜利年”的标语又被挂了出来,但这一次也许是真的了。因为她刚刚收到上海传来的假钞,是美金,那种她和林翼曾经仿过的五美元。
“日本人没钱了。”秦未平道。
恰如许多皇帝和将军都说过的那句话: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钱,钱,还是钱。
继续打下去的基础已经没有了,1945,可能真的就是胜利的一年。
钟欣愉听得出来,秦未平的语气里有欣喜,也有凄然,或许因为这一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太久,太多的人与物随之逝去。
但也是在那场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曾经以为永别的人。
那时,《星条旗永不落》的音乐刚刚响起,周围的来宾都将右手按着左胸,唱得投入而动情。
她默默站在他们中间,似乎感觉到一点目光的压力。她朝来处看去。几米之外,隔着几个带女伴的军官,艾文同样垂手站立,静静望着她。
不约而同地,他们走出大厅,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讲话。
“你这样走掉好吗”她轻声笑问,回头看一眼那些虔诚而自豪的人。
艾文也笑,低头对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I’mShanghai-lander.”
西崽送酒过来,他接了,用中国话道声“谢谢”,还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就像从前一样,身上穿的西装潦草而宽大,甚至比从前更像那个落拓的诗人。
但他没问她当年的事,只说他自己:“我去过香港,后来又到了上海……”
是去找我吗钟欣愉想问,却没有说出来。
“都是在大学里,”艾文自动解释,“跑跑当地的报社和档案馆,找一些资料,采访一些人,是为了我当时在做的一项研究。”
“什么题目”她问。
他却不答,只是道:“我可以把那篇论文给你看。”
而后,便又说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北碚,除去煤矿,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挑担子的矿工和各种西装旗袍的学者聚居在那里。一间一间用板壁隔出来的宿舍,师生都挨着饿,卖掉衣服换吃的东西,后面有座山,野菜甚至都来不及长成就被挖掉了。少爷就是少爷,贫寒在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有种浪漫。
大厅里的合唱已经完结,其他宾客走动起来,看见他们,都觉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美国人交了中国女朋友。
仅仅几年之隔,排华法案已经废除,民国第一夫人访问美国,时代杂志上登出她的大照片,记者撰文议论她的旗袍,她的英语演说。重庆这里也不断有名媛淑女和美国外交官、军官结婚,娶个中国太太不再是社交上的自杀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都觉得荒诞,仅仅只是几年之隔。
钟欣愉想说,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在她开口之前,却觉得艾文也已经知道了。
秦未平来了,他们道别。但艾文还是跟她要了她的地址,说会把那篇论文寄给她。
几天之后,1945年的新年,钟欣愉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里面是艾文的手稿,写了桐油借款,写了平准基金,写了中储券的发行,以及中行别业惨案,那一场场的爆炸与暗杀。
钟欣愉坐在窗前读着,竟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念头,没有人愿意写银行职员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做的事太过沉闷,又欠缺高尚,说惨吧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但终于,终于,这一段还是被记录了下来,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继而她忽然明了,艾文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她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试图通过这一次简明而粗浅的研究,探索中文与外文资料结合的可能,记载并且了解这一段黑暗而英雄的历史。
黑暗而英雄,她看着这几个字,反反复复。
脑中是那一年春天的太平码头,林翼把手肘搁在窗框上,看着漫漫的江水笑着,轻声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那一瞬,欣愉和知微都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