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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19章 黑暗

    盛世古玩,乱世黄金。1945年头上,齐云斋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即将关门歇业。

    店主把手头余下的书画略作整理,办了个展览售卖。

    林翼听到消息登门,别的都不要,单要那一块阴沉木。

    柜上的管事先生还是当年那一位,看见他,自然是认得的,也知道他现在跟着日本人做事情,冷笑说:“你这算是替你师父守着家当咯要是他泉下有知,一定甚感安慰,初一十五地上来看看你。”

    店主不想惹事,已经变了面色,说:“他上了年纪,横竖不顾地,你不要跟他计较。”

    林翼只是笑了笑,与店主议了价钱,讲好了次日派人送金条过来,再把木板拉走。

    出了齐云斋,外面下着雪子,天色阴霾。

    常兴不解,说:“都这时候了,阿哥你买这累赘东西做什么”

    林翼回头看了一眼店堂,答非所问:“他们这一场,恐怕连装裱的工费都收不回来。”

    常兴只当他是给店主送钱,便也不再问了。

    那段时间,上海人心惶惶。

    虽说报纸上看不到真新闻,短波无线电也都给收光了,却还是有消息一条条地传进来。

    先是听说美国人跳岛反攻,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吃了大亏。一时间,“协和人士”都在想办法跟重庆搭上关系,给自己谋个“敌后工作”的证明。

    忽又听说日本陆军一路打到贵州,直逼贵阳,重庆政府正计划再次迁都。中央电台里预测,抗战至少还要再打两年。同样也是这些人,心里又落了定,继续奏乐,继续舞。

    再然后,美国人的战机飞来侦查。外面都在传,马上就要轰炸上海。日本空军在海上自顾不暇,几乎不做任何防御,只把几个集合所里的英美侨民搬到军事目标附近。要炸,便是同归于尽。

    这样的年月,自然没人想要买字画。

    两人穿过马路,坐进车里。

    常兴问:“这会儿去哪里”

    林翼不假思索地回答:“跑马厅。”

    常兴以为又是国际饭店,他们那一阵常去的地方。

    然而,车子转到大上海路上,往前开了一段,林翼便要他靠边停下,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吗”

    常兴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

    马路对面就是大世界的白色塔楼,各色广告斑驳堆叠,香烟,肥皂,代乳粉,东西还是那几样,却大多换了新的牌子。这几年舶来品奇缺,本地假洋货取而代之。剧场登台的角儿也不是从前的那一些了,其中不变的只有小京班出演的西游记全本。

    “那时候家里养不活,把我送进龙套班子,”常兴笑着回忆,“其实才七岁大,老娘非说我十岁了,扔下我就跑。一帮徒弟里我最小,一个个地往死里欺负我,吃饭不给留饭,夜里不给被子盖。要不是有阿哥你管着,我不饿死也冻死了。”

    “你记得就好。”林翼摇下一点车窗,点了烟,也给常兴一支。

    常兴看出来他是有话要说的意思,直接道:“阿哥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讲。”

    林翼却又一次答非所问,说:“你这一阵生意做得怎么样”

    “许亚明这个人脑子是灵光,”常兴轻笑,“已经开始调转方向,找了各种借口,军需不再碰了,一有机会就往重庆送人、送东西。我反正跟在他后面,不会有什么事情。”

    “那就好,”林翼说,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能什么打算”常兴笑着反问,“这一阵好多人去青浦找房子,打算到乡下去躲空袭,要么我们也去吧。把头一剃,换身农民衣服,谁还认得我们”

    林翼也笑,望着窗外飘摇落下的细雪,像是在想象那个场景,静了许久才又问:“你知道我这几年在做什么吗”

    常兴垂首,先点点头,再摇摇头,自嘲地轻嗤,说:“到底算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我也不懂。”

    林翼收了笑,手肘搁在车窗框上,慢慢讲给他听。

    他在造币厂仿制美国钞票公司版的法币,先仿了纸,再细究所有图文设计的防伪手段。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一组又一组的色序,互相重叠,却又要保持绝对的清晰。

    平纹,渐变,波浪,连绵反复,通过疏密、粗细、弧度的变化,产生浮雕般的效果。

    厂里有大藏省造币局派来的日本技工,也曾提出大可不必研究得这么细,因为有很多细节在做旧的过程中都会被自然地磨损掉。

    但他对鹤原说,这是森山生前的意思。鹤原也站在他这一边,哪怕等到成品印出来,重庆那边已经改了一版,作用大减。但上面却没有任何追责,仍旧让他们继续着这样的研究。

    恰如钟欣愉最初所想,森山想要的并不光是法币,鹤原也一样。

    同样如钟欣愉所料,以一国之力仿制另一国的钞票,不可能做不出来,但时间却可以掌握。世界陷入大战,几乎所有的纸币都在贬值,所有地方都物价飞涨,比的是哪一方的币制可以坚持到最后,迟一日,便好一日。

    “只是这样吗钟小姐那边怎么知道呢”常兴问。

    林翼不答,叫他把车开到南京路中央商场,灭了烟,推门下去。

    两人走进马尔斯咖啡馆。

    西崽看见他们,走过来说:“林先生来啦。”

    林翼点点头,要了两杯咖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就是这里”常兴又问。

    林翼仍旧不答,伸出手,把一张折好的钞票握入常兴掌中。

    “你付钱。”他对他说。

    常兴却不松手,看了他半晌才反问:“阿哥,你这算什么帮我积功德啊”

    “不是,”林翼抽回手来,摇头笑说,“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到了那里会拍电报回来。要是你不帮我这个忙,那就没别人了。”

    “去哪儿”常兴仍旧看着他。

    “日本。”林翼回答。

    常兴噎了噎才道:“日本什么地方”

    “现在还不知道。”

    “去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林翼反问。

    这背后有个最简单明了的理由,造币的工作就要撤回本土了。

    “为什么不要去呀!”常兴一时语无伦次,“阿哥你晓得吗我都已经想好了,许亚明那里有四只落地保险箱,一箱金条,一箱美钞,一箱珠宝……”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

    “还有一箱是什么”林翼笑问。

    “我早都已经想好了……”常兴却不答,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目光望向四下,再回到林翼身上,茫然不知所措。

    林翼也看着他,戏谑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女人明明只跟腰子有关。”

    常兴却摇头,答:“我知道劝不住你,你和钟小姐……你们跟我不一样。”

    林翼这下真的笑起来,他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竟然也有这一天。

    “你留在上海,”他轻声道,“替我见她一面,把这几年的事情告诉她。”

    “侬册那自己去跟钟小姐讲!”常兴骂。

    林翼却不以为忤,举手把西崽叫过来,示意常兴付钱。

    常兴仍旧看着他,怔了许久,才把手中那张折好的钞票递出去。

    “这位是常先生。”林翼给他介绍。

    “常先生。”西崽接了,朝常兴点点头。

    “此地咖啡很好,你以后要常来。”林翼又道,说完起身戴上礼帽,朝店堂外面走去。

    “阿哥……”常兴追出来。

    但林翼站在檐下,只是道:“车子我开走,你自己找个地方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说罢,便独自走进雨雪之中。

    那天,他去了八仙桥,看着那片熟悉的陋巷,回忆多年以前某个初秋的午后。

    她手里端着面盆,爬上三层阁的木头扶梯,身体靠在横档上,努力保持平衡。而后跪在他身边,用手试了水温,再把毛巾泡在里面,拧干给他擦脸。总是擦两遍,第一遍半湿不干,第二遍干一点。每一下都很当心,不碰到他眼睛上的伤口。

    他也去了五福弄,记起稍近一些的某个凌晨。他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轻轻的呼喊,压抑着的,却又好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她也惊醒,几乎不用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只是做了个梦,没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个早晨,他们在微蓝的光线中对视,她的双眼从迷朦变到狡黠,光脚蹭在他腿上,好奇地琢磨着他身体的变化。

    以及血巷,她不开灯,突然来了,把他叫醒。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来,还是那种荧绿与艳粉的光,穿透纱帘,照亮床上纠缠的身体,在两个人的皮肤上流动。

    最后的最后,他把车开到业已废弃的太平码头,想起那个春日的傍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夜幕已经落下,城市陷入黑暗,他望着漫漫的江水,再一次地想,他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竟然也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