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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20章 胜利

    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重庆已是盛夏。

    电话深夜响起,钟欣愉接了,是秦未平在那边说:“结束了,我们赢了。”

    她手握听筒,怔在那里。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反应,又说:“是真的,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刚刚接到电报,日本无条件投降。”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虽有克制,却也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兴奋。又或许是因为太长的等待,太多的铺垫,到了当真发生的这一天,反倒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以至于后面老秦说了什么,她好像一句都没听见,只是下意识地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

    阿渡一向睡得警醒,在隔壁听到电话铃声,已经爬起来,摸黑走到她房间外面敲门,隔着门轻声问:“妈,妈,怎么了”

    钟欣愉这才回神,走过去开了门,一把将阿渡抱在怀中。

    “结束了,我们赢了。”她也这么说,虽然克制,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兴奋。

    “真的吗日本人输掉了再也不打仗了”阿渡也像她方才一样怔怔地,也许比她更甚。

    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从记事起就一直活在战争里,习惯了防空警报,习惯了身边有人突然死去。太平,胜利,他们常常听见大人这么说,却又好像只是一种缥缈虚无的希冀。

    时间已经很晚了,窗外一片黑暗,远处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欢呼的声音。

    钟欣愉实在没办法等到天亮,阿渡也不肯再睡下去。两个人牵着手出门,沿着山城的石阶,一路往那里去。越走,声音越清楚,真的是欢呼。

    那一带已经靠近美国大使馆,沿途还有红十字会和美军俱乐部。她们遇到美国人的军用卡车,就是那上面的士兵在用英语呼喊:“It’sofficial!It’sallover!It’stotalvictory!”

    路上懂英文的也许有限,但几乎所有人都立刻猜到其中的含义,也都奔走起来,跳着,喊着。

    防空要求早已经作废,限电也顾不上了,所有的窗户大开,所有的灯都亮起来。凡是有鞭炮的人家都拿出来放,没有的便敲敲打打,脸盆,水桶,炒菜锅。

    街边一家酒吧索性大门洞开,把伏特加和啤酒拿出分给路上的人。酒保和老板都在喊:“不要钱!今天统统不要钱!”杯子一眨眼便被抢光了,剩下的人就对着瓶吹,甚至用木头勺子舀着喝。

    阿渡也跟着拿了一杯,咂一口,觉得味道怪,整张脸皱起来。钟欣愉看见了,却没阻拦,是因为这一夜不一样,也是因为她在人群里看到了秦未平。

    他大概是从大使馆跑着来的,头发乱了,气都没喘匀。她看着他笑起来,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也看着她笑。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方才在电话最后对她说的是: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马路被狂欢的人群拥塞,军用卡车开不动了,美国兵从车上下来,拉着路上的年轻女人亲吻,跳舞。

    秦未平抢在他们前面护住她,而后与她紧紧相拥。没有一句话,却又好像一个总在演戏的人难得露出真容。

    但她只是在那喧沸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海”

    秦未平放开她,静了静才答:“我尽快安排,你放心。”

    她点头,道谢,却没办法放心。

    过去的几个月里,金术士仍旧有几次情报传来,让她知道他还活着。

    但与之前仅限于上海造币厂不同,他了解到的是整个假币谋略工作的架构,甚至还有其他更多信息。

    在上海杉机关的更上一层,是日本陆军兵器行政本部下属的第九技术研究所,坐落在神奈川县川崎市明治大学的生田校区,所长筿田镣中将,下属分为三个科室,细菌武器,间谍,以及假币制造。

    这是极有价值的情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甚,却也让她愈加担心。

    因为此类非常规的研究所显然是保密级别极高的机构,而且地处日本本土,假币谋略又仅隶属于其中的第三科。作为上海造币厂一个负责印刷和鉴别的中国人,林翼是怎么拿到这些信息又为此冒了多大的风险呢

    也是在那段时间,美国人几次轰炸东京,运输机已经在往华中运兵,原子弹落到广岛和长崎。

    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想,也许是因为日本人溃败之前的混乱,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种混乱也可能是极端的危险。恰如驻扎各地的日军已经开始枪毙囚犯,甚至包括他们自己人中间拒绝死战到底的“造反军人”。

    任何一天,任何一刻,林翼都有可能因为一个荒唐的意外死去,死在战争结束之后。

    就这样,1945年8月中旬,秦未平安排钟欣愉搭乘美国人的军机到达上海。

    也是在那一天,天皇的投降诏书才刚灌录成唱片,包上黄色丝绸,送到跑马厅日军驻地,用一台留声机放出来。玉音经过喇叭扩大,在曾经的赛道上回荡。放送完毕,军官们一个个交出指挥刀,上万士兵跪在下面,或痛哭,或茫然。跑马厅外,军用卡车正一辆辆驶来,准备带着他们离开。

    对面便是国际饭店和金门饭店,楼顶上,以及每一个窗口都站满了人。秦未平和钟欣愉也在其中,远远眺望这一幕的发生。

    同行的人都是为了接收敌伪财产来的,只有她例外。对敌经济作战的工作已经停止,“特券”不用再印了,她只想找到林翼,却没料到会这么难。

    造币厂什么都不剩下了,车间寂寂无声,到处蒙了一层灰。

    大西路“上海99”和血巷的LionRidge更是早已废弃,门口似乎挂过锁,不知被什么人撬开,把里面值点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开在虹口的贸易公司也已经倒闭,公事房一片狼籍,只有铁丝字纸篓烧文件余下的灰烬,以及那张天皇画像,倒还是挂在墙上,并没有虔诚的人记得把他请回去。

    那附近许多日本商铺也好像在一夜之间歇业结束,有钱的日本人都消失了,普通侨民被集中在四川路上的日本小学校里,一时间身无长物。

    她甚至去过法院,去过提篮桥监狱,在那些锄奸的案卷里寻找,结果仍旧一无所获。她没有找到林翼。曾经交际圈子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所踪,几个被捕的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经办人是秦未平托的关系,见她找不到,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现在这种时候,凡是受过伪职的只要能逃,都逃到外面去了,随便去个乡下地方躲着,也未必抓得过来。”

    他不是……钟欣愉想说。但恰如秦未平曾经提醒她的那样,有些事,就算胜利了也无法宣扬。

    同样于她意料之外,最先得到的一点线索竟是关于许亚明的。

    几乎是在同一天,许多锄奸爆料在报纸上登载出来,大报小报都有,全都陪着周详确凿的照片,关于某某人在某年某月替日军或者南京伪政府做过些什么。其中不乏重庆那边的人物,甚至一向标榜爱国的人士,舆论一时哗然。但更叫人咋舌的是爆料者竟然没有匿名,落款清清爽爽——前《申报》记者,上海商会秘书,明华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

    于是,那一阵到处都有人忙着活动,忙着收回销毁报纸。可惜消息分得太散,总有漏网之鱼,哪怕白纸黑字的没有了,谁干过些什么,却仍旧留在市井平民的闲谈里。尤其是牵涉在其中的那几位政界人士,还得担心有一天被政敌翻出来,当作弹劾的理由。

    秦未平告诉钟欣愉,上面有人因此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许亚明。

    结果当然也是给找到了。消息传来,秦未平早了一步告诉她,安排她去见一见。

    地点是在金利源码头附近的一间旅馆,据说许只会在那里住一夜,次日就要上船去澳大利亚。

    但这言下之意,钟欣愉是明白的,并不是说许要走了,再晚一点什么都问不到,而是上面下了灭口的命令。

    她去的时候,特工已经守在旅馆门口。她独自上楼,敲响二层一个房间的门。

    “谁”里面问。

    “送热水。”她回答。

    门开了,时隔数年,她又见到许亚明,人变过装,有点认不出了。

    她开口称呼:“许先生。”

    许亚明看见她,一下子怔住,好似见了鬼。

    时近黄昏,走廊里很暗。也许他真的以为是见了鬼,烧死在东和影戏院里的那个女人,钟欣愉玩味地想。再细看,才发现其实不光是变装,面前这个人忽然瘦得脱了相,不剩多少的头发全白了,目光不知道飘向何处。

    “你怎么找到我的”大概确准了她是活的,许有点明白过来,却愈加惊恐地问,“还有谁知道还有谁”

    钟欣愉不答,只是道:“我有件事问你,你告诉我了,我自然也会告诉你。”

    “什么”许亚明却好像已经猜到了,一叠声地说,“我不晓得,他做的是绝密工作,造币厂迁走之后就不见了,你不要来问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一把将钟欣愉推开,仓皇逃去。

    但也就是在第二天,秦未平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许亚明还是死在了那家旅馆里。警察局速度办案,已经验尸定论,是自杀,鸦片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