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孟梅在上海培训的日子里，宋扬下班后有时会去爸妈家吃饭，然后再回自己家。
有天傍晚，宋扬推开爸妈家门，见家里来了客人，一个胖胖的老人正站在客厅里对着爸爸说话，可能是有些耳背了，他的声音好大。而爸爸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报，任那声音轰响着：去吧，老宋，就算给我一个面子，去吧，去吧。
老爸似无动于衷，而那老人听见有人进门来，回头，对着宋扬唤了一声：是宋扬吧？
宋扬见他白发苍苍，一袭黑色短大衣，里面白衬衣，系着暗红色领带，衣冠楚楚的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毛泽西老爸毛东月。他怎么来了？
宋扬说，是毛老师啊，难得。
毛东月呵呵地笑着，眼角、额头皱纹深重。宋扬注意到了他脸上有一丝焦恼，心想他找老爸干吗。就瞟了一眼老爸，老爸还是坐着在看报纸。
毛东月伸手过来，跟宋扬握手，寒暄道：宋扬跟我们家的毛俊还同过学呢，宋扬最近忙吗，听说是大编辑了……
宋扬嘟哝“还行还行”，刚想打探毛泽西的联系方式，突然瞥见老爸宋之江从报纸上抬起头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努努嘴，又埋头看报。
宋扬感觉到了空气里的局促，其实刚才推门进来，这两老人的身影就隐约有着别扭的感觉。
反正他俩是冤家，这很正常。
只是不知道从不登门的单位前领导毛东月今天来干吗。
宋扬赶紧说，你们谈你们谈，自己进了厨房，妈妈正在洗菜。
妈妈见宋扬进来了，就悄声说，他都在这儿待了一个下午了，想叫你爸去参加他们大学的同学会，你爸不去。
为什么不去？
反正你爸不肯去。
宋扬就竖耳听外面的声音。那声音好似在往无措、失望、懊恼、哀求方向走。毛东月说，毕业55周年同学会，活着的，能来的都表示要来，就你不去，你不去，我心里难过，同学会由我组织，就你偏偏不去，老同学们会怎么想我？我面子也没了……
宋之江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哪有脸见他们哪，是我没面子哪，怎么可能是你没面子。
毛东月说，你给我一个面子，去吧去吧。
宋之江说，你说反了，是我求你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我害怕丢脸，这几十年丢尽了脸。
毛东月有些急恼，说，宋之江你必须去。
宋之江说，你以前是我领导的时候，可以这样要求我，但现在退休了，注意，现在退休了，平等了，除了你看病可以住高干病房，我得去排队等号，你现在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退休了呀。
毛东月嘟哝，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过，心里很痛，真的。
宋之江的声音大起来，我最难过的时候，你知道我难过吗？我劳改的时候，我大儿子淹死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的难过？
毛东月说，你永不原谅，我知道你不肯原谅，老同学们也知道这一点，你不去，他们知道为什么，你这让我还怎么办这个同学会？宋之江，我希望他们看到我们好起来。
宋之江说，好了好了好了，是在好起来了，不是比以前好了吗，你回去吧。
宋之江在打发他了，窗外天色也不早了。
毛东月还在说，一起去吧。
宋之江说，不去，不想去，真的，你让我忘掉过去的一些事好不好？原本也不想了，这几天你天天来，就让我想着它们了，心就烦了，老毛，你回去吧，不说这个事了，同学会你们去吧，高兴地去吧，就当没我这个同学。
在厨房里，宋扬妈妈告诉宋扬，这几天，这个毛东月天天来，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他现在住得离我们蛮远的，这么一把年纪了，我也怕呢，一趟趟来，搞得他们两个人心里都不开心，再说，这一路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要不，宋扬你跟他子女说一下，让他不要来了，你爸不想去这个同学会，换了我也不想去，请他不要再来叫了。
宋扬听见老爸好像站起来去开门了，像要送客了。老爸在说，好啦，好啦，老毛，让我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过过，同学会不去凑热闹了，不是每个人想着大学时心里都是轻松的，我就没脸回去了。
毛东月还不肯走，他说，你这样子，我也没脸回去了。
宋扬从厨房里看出去，他们站在大门边，毛东月伸手去抓老爸的手，嗓音呜咽，说，宋之江，都怪我，但这一次我真请求你去，你原谅好不好，好不好？
宋之江说，不说这个了，以前的事别老去说，我不想说了，说真的，老毛，你最近也别来了，反正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而我的态度你也明白了。
毛东月终于被送出了门。他沮丧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他的步履有些蹒跚。
三分钟后，宋扬借口去倒垃圾，出了门，快步往小区大门口走。他得追上毛东月，打听毛泽西的联系方式。
宋扬走到了小区门口，发现没老人的身影。他走得这么快？不会吧。
宋扬环顾四周，还真的没影了。
宋扬只好往自己家走，走过喷水池，突然看见毛东月坐在花坛边，在发愣。花坛里的茶花重重叠叠，红得像一团团火。老人的脸上一片茫然。宋扬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了他在叹气。嗨，毛老师。宋扬叫了一声。
老人看着他，点点头。宋扬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还是老人先开腔了，他说，我心里痛，真的，人这一辈子很悲哀的。
宋扬赶紧说，你别在乎我爸说什么。
他摇头，自语，这一辈子很多事，脑子是跟不上的，以前教的事，后来又都说不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这一辈子像做梦，宋扬，我们这一辈子下来，都不太好，好的不多。
宋扬说，我爸不想去同学会，你就算了，别叫他了。
老人脸上有别扭的表情，他说，你爸放不下，我想着，也就不安心了，你爸肯定不相信。
宋扬赶紧转移话题，毛老师，你有毛俊的电话吗？我最近找他，我们小学老师也找他。
说到毛俊，毛东月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他说，他啊，这两年太忙，家里都不太回来，回来也待不了十分钟，他的号码我没带着，平时打给他也是忙音，要不，下次他回来的时候，我让他跟你联系。
宋扬说，好好。就从口袋里掏了一张名片给老人。
关于儿子的话题，让毛东月脸上有了几缕得意的神情，他看着宋扬说，宋扬，说真的，有时我可不敢相信这小子居然是我儿子，哪天让他好好请你们同学吃个饭。
宋扬把毛东月送到大门口，帮他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他送回家。
宋扬回到家，悄声对妈说，我可联系不上他家子女，以后还是你们自己做好他思想工作，让他别一个人来了。
老爸感觉母子俩在议论什么，就大声说，我是不会去那个同学会的，如果非要去，那我还不如自己办一个，邀请他们来。
宋扬心里笑道：除了毛东月。
宋扬告诉老爸，那个毛俊，现在可是创业榜样了，做得蛮大的。
宋之江脸上掠过讥讽，说，呵，他爸这么会钻的人，他儿子当然脑瓜子活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