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位薇又接到赵中杰的电话,她懒得搭理,果断拉黑。
接下来几周都在路演和各大创业孵化器里渡过,可惜还是没发现有价值的项目,无所事事时想起住院的安晓凤,便买了个果篮前去探望。
本来以为会遇到安冉或陈添,不料刚到病房门口,就跟正要离开的秋红叶狭路相逢,她穿着一袭月白长裙,乌发披肩,冰清玉洁,微尘不染,充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外面阳光洒过来,把她纤瘦的剪影镀得更加柔和,仿佛要羽化了似的。
位薇着实吃了一惊,“秋小姐!”
秋红叶嫣然一笑,“好久不见。”
“是啊,上次微驾网最终没能合作,真是遗憾。”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回见。”
挥手作别后,位薇走进病房,跟着又吃了一惊,因为坐在床边的少年,赫然是陆惟一。他一手端着果盘,一手用牙签扎水果喂给靠在床头的安晓凤,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热,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安冉反倒像个外人。
见她进来,陆惟一脑袋一偏,似笑非笑,“一个月了才来,很没诚意啊。”
位薇被他说得俏脸微红,低声辩解道:“工作忙嘛。”
安晓凤急忙在他手臂轻轻一拍,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张口就乱说呢?位小姐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我很承她的情!”转头微笑地看向位薇,礼貌而亲切地问,“外面挺热的吧?快请坐。”
跟着又连声吩咐陆惟一倒水洗水果,明显是使唤惯了,陆惟一乖巧无比,全部照做,这“母子融融”的场面让位薇不觉一愣,略显茫然地任由起身迎客的安冉接过手中果篮,随着招呼坐去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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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呆了大半个小时,安冉和护工要帮安晓凤擦洗,位薇告辞离开,陆惟一也要避嫌,借口送她率先走出房门,一个人在前面疾步如流星,位薇追上去拽住他,“跑什么,我有话问你。”
“问就问,干嘛动手?”话虽这么说,陆惟一还是一把甩掉她,逃也似的,换脚更快,迈步更大。
位薇满肚子疑团,哪能轻易让他溜掉,这只手刚被甩开,另一只手就迅速接班,两人边走边拉锯战,突然叮一声响,电梯门开了,一捧火红的郁金香映入眼帘,跟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哎哟,这拉拉扯扯的是做什么?”
声音有点耳熟,但位薇一时想不起是谁,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前后左右环顾四周,没别人就他俩,随即侧着头往郁金香后面瞅,与此同时,来人也侧过头,把一张贱兮兮的笑脸从花后露出来,“我哥一不在身边,你就光天化日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成个什么样子哦?”
原来是一秒贷的杨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位薇白他一眼,绕过他自行进电梯。
杨瑞不悦道:“哎,当我不存在是吧?”
陆惟一好心地提醒,“怎么当你不存在了?明明翻了个白眼给你啊。”
杨瑞顿时无语,这话还挺有道理。他摇摇头,砸砸嘴,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来医院探望受伤的老师都能替兄弟捉个奸。
电梯里的青梅竹马一人占一个角落,位薇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惟一,笑得不怀好意,“瞧这样子,最近是驻扎在医院了?”
“对啊,我要追安冉。”
位薇本来是这么想的,但见他如此爽快地承认,反倒有些怀疑了,“别胡扯,你以前的女朋友们都是活泼可爱型,除了性别,跟安冉没有一丝共同点。”
“你不信是吧,我也不信。”陆惟一哈哈大笑,笑完又煞有介事地说,“再给两分钟,让我想个新借口。”
他心思活络,情感善变,向来视恋爱如游戏,人不过活了二十年,女朋友倒谈了三四十个,位薇对他这德性了如指掌,正色警告道:“你爱玩自己去玩好了,安冉之前帮过我,你别骚扰人家!”
陆惟一心里暗笑,他还就爱看那又冷硬又骄傲的死相,这回非把她拖下水一起玩不可!
一见这神色,位薇就知道他肚子里的坏水又沸腾了,“我劝你做个人啊!”
“这不正做着好人好事嘛?不是我爱来医院闻消毒水,实在是安老师太喜欢我,总爱叫我陪她聊天,作为晚辈,我却之不恭啊。”
这小子跟陈添一样,长了副好皮囊,可不同于陈添那种张扬外放几近于艳的美,他是非常传统的俊,眉如剑,目如星,又端正又帅气,是长辈们最待见的类型,加上嘴巴甜,会卖乖,对付阿姨们无往而不利,说安晓凤喜欢他很正常,但“总爱跟他聊天”云云明显就扯大发了,位薇冷哼一声,“当自己是熊猫呢,人见人爱?安老师还专门叫你?”
“我跟她说我母亲早逝,父亲另娶,没人疼没人爱,所以她母性爆棚了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让她想起了……”说到这里,陆惟一故意咳嗽两声,转头看着她促狭地笑,“陈添。”
位薇听得一片怔然,“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惟一扳回一局,开始卖关子,“你猜?”
电梯已到一楼,他大步迈出,位薇却愣着不动,此刻她莫名地暴躁,“你说不说?”
陆惟一见她较真,忙回身把她拽出电梯,温言解释道:“我也不确定,零零落落听了三五句,剩下全靠猜。”
为免惹恼她,他不再故弄玄虚,把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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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还得从秋红叶说起。
安晓凤住院前两天,一应事宜都是陈添安排的,之后秋红叶出差结束返回江城,他便很少再来,换成她天天煲汤往医院送。
安晓凤心疼她工作繁忙还要如此奔波,多次劝她不要来得这么勤,更不要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煲汤上,秋红叶每每一笑置之,继续我行我素,被说急了就娇嗔:“中学时吃了您家那么多顿饭,也得给我机会投桃报李啊。”
安晓凤只得由着她,有些过意不去但也颇为喜慰,带大的学生有出息,又知恩图报,她为之自豪。
陆惟一正好在场,对这几句话并未在意,反倒是此刻听到转述的位薇皱了皱眉,“不对啊,秋小姐的父亲很早之前就南下创业了,她怎么会在江城长大?”
科信是老牌知名民企,崛起于南方的超一线城市岳城,秋红叶上中学不过十几年前,那时候科信已经发展出一定规模,秋东儒也已在业内站稳脚跟,他竟然不把女儿带在身边,实在是一桩奇事。
陆惟一不知就里,也毫不关心,“谁知道呢,多半是留守儿童吧。”
这事儿有些匪夷所思,位薇先压下疑惑,“然后呢?”
秋红叶一离开,安晓凤便和安冉商量着提前出院,以免再给学生们造成更多不便。
线都没拆,安冉哪里肯依?最初只是不接话,后来干脆顶回去,“小时候家里一半米都是他俩吃的,红叶的衣服是你给买的,陈添都能跟家里的狗称兄道弟了,他们孝敬你是应该的!”
这早已过去的旧片段,隔着这些天的时光,经由陆惟一嘴里吐出重见天日,再缓缓钻入位薇的耳朵,就好像几粒小石子先后落进水平如镜的湖面,在她心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很浅却绵绵密密。
而当时的陆惟一也因为这个留了心,他近期全部关注力都在安冉身上,哪怕是风情万种的秋红叶也没能让他转移目标。但他对陈添有种莫名的兴趣,虽然没刻意问过,可一旦安家母女提起他,便会时不时地插几句嘴套话。
两个周下来,这些零碎感性的闲聊,被他拼出了模糊的轮廓。
陈添应该是一早就没了爸妈,整天孤魂野鬼一样晃荡,安晓凤人慈心软,就经常叫他去家里吃饭,生活上颇为照顾。安晓凤没有丈夫,可能是离婚也可能是丧偶,家里母女两个比较冷清,大概也把他当家人对待吧。
位薇心里轻缓的涟漪顿时如水入滚油,沸腾不止,她和陈添相识大半年,搭建档案库期间走动频繁,关系密切,他身份证号码是江城本地的,却从不见跟父母有任何往来,甚至提都不曾提过半句,这么反常的事,她以前竟然毫无察觉,这是粗心到何等地步!
她因他激进的上位手段而心存怨怼,激愤之下仅仅用一句诛心之语,就抹杀了他所有不为人知的艰辛,却从未想过他是如何走过的这一路,更不曾尝试去了解真实的他。
她懊恼,后悔,还带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浑浑噩噩地跟陆惟一道别,回到公寓就躺上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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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空炸起的铃声把她吓得一震,陌生号码,接通后的声音却很熟悉,正是被她拉黑的赵中杰。
“好妹妹,给个面子,先别挂电话。陈总不肯接项目啊,他说谁签的合同跟谁谈,所以我又来找你了。”
位薇正心烦意乱,态度也就不像往日那么决绝,“现在什么情况,您直说吧。”
赵中杰微微苦笑,把这一个月来的情况说给她听。
在她决意终止合作后,蜜蜂接洽过不少投行,好几个FA甚至拍着胸脯,保证能帮他按照十八亿估值拿到融资,赵中杰也被这些漂亮话冲昏了头脑,可当眼前摆上苛刻的排他性合作协议后,他那短暂的兴奋迅速被浇灭。
电话那边的他收敛了平时的草莽气概,声音异常沉稳,“我是不懂融资,可我知道签了这劳什子就会丧失话语权。还没开始合作就给我挖坑,我不知道真请了他们的话,会被坑成什么样儿。”
他所说的确是创投市场的乱象之一,先画饼骗了客户签署排他协议后,再挖出之前埋的雷,慢慢谈条件,而客户只能被迫妥协。
位薇轻叹一口气,“有的客户喜欢脚踩几只船,然后根据个人喜好,把融资功劳归功到自己喜欢的FA身上,为了保证FA的合法权利,才衍生出排他协议,不料却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掣肘客户的工具,这也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
“可跟你合作,我就不操心这一点,凭你对待工作的较真态度,我就相信你!”赵中杰稍作停顿,“好妹妹,假材料的事,是我们做的不妥,但蜜蜂本身是个好项目,你不能只看到这一个污渍,而忽视它更大的优点。所以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不想因为最初那小小的不愉快,就失去你这么好的合作伙伴。”
这句平常至极的话宛如一柄利剑,劈开她心头盘桓的浓重乌云,一道道光芒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披云见日,豁然开朗。
不错,不能因为某一个黑点,就全盘否决整个项目,更不能因为某人做错过一件事,就给他整个人盖棺定论。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可人一旦被情绪冲昏头脑,便会揪住一个点不放,然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陈添骂得对,她的确不够理性,也不够专业,几年前的家庭遭遇让她带着偏见把赵中杰的错误无限放大,甚至迁怒到与此无关的陈添身上。此刻就事论事,蜜蜂的流水是有三分假,但毕竟还有七分真,这七分真才是用来判断产品价值的根本基础,才是用来给项目下定义的关键所在。
她迅速作出决定,“赵总,可以再给我一份财报和客户名单吗?我想了解项目最真实的情况,三个工作日内给你答复。”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