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但江城的天气依旧调皮,说变脸就变脸。跟客户道别时还晴空万里,坐上出租没几分钟,就有一个绽雷引来乌云密布,雨如瓢泼,位薇暗叫:“天呐!”
司机在观云悦停下,车门一开,暴雨扑面砸来,就这几分钟的路,她便被浇了个湿透,衣服头发上的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她抹了抹脸,打着冷颤摁响门铃,三声过后,无人理睬。
她冷得耐不住,心存侥幸,试着按了之前的密码,没想到门锁噔一下开了。
她喜出望外,赶紧推门进去,却正好撞见陈添从旋梯走下来,这回穿得很齐整,粉白衬衫,海蓝西裤,腕部的袖扣煜煜逼人,仿佛就是望江阁那身行头。
他本来身材就高,这会儿又站在楼梯上,位薇脖子仰了好大一个角度,才看清楚他的脸,静若止水,波澜不惊,垂着的眼帘下目光寂寂,宛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位薇也静静站着,她拿到真实资料后,邀约了好几个客户的信息化负责人进行深度调查,还亲自安装产品体验了全部功能与流程,这让她看到了蜜蜂的价值,决意继续为它融资,所以一鼓作气跑来宣布这个决定。
可此情此景,一句简单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人默默对视,相顾无言,偌大的房子阒然无声。
陈添原本不打算先开口,他想让她受点为难,长点记性,可见她披着一身雨水,小脸冻得煞白,临时又改了主意。他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出水芙蓉可不是这么个feel,你这是掉人汤锅里了吧!”
位薇深吸一口气,“我决定继续做蜜蜂了,你想笑就笑吧。”
陈添居高临下,一语不发。
位薇被看得有点心虚,“我和赵总谈好了,销毁所有假资料重新融资,这算是两全其美吧?”
陈添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就上了楼。
位薇愕然,悻悻揉着因为仰头而发酸的脖子,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把她晾在这儿又是什么意思?现在怎么办,追上去道歉,还是灰溜溜回家就此一拍两散?
回去是坚决不行的,蜜蜂融资刚刚重启,需要参考他书柜的行业分析报告,这些蓝皮书可珍贵了。那就想几句好听的话,上去哄哄他?
胡思乱想之际,陈添再次下楼,手里拎了件睡袍递给她,“先去洗澡。”
位薇又是一愕,醒过劲儿后欢然接过,“遵命!”走了两步又刹住脚,磨磨蹭蹭地折回来,“那什么,对不起。”
陈添沉寂的双眸被激起一抹亮芒,目光直直落到她脸上,这一刹那位薇竟然从他眼神里看到了几丝委屈和心酸,她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翻滚起来,“我……”
“你什么?”陈添顺手揽住她的肩,一送手臂推入浴室,“你别把我地板泡坏了才是正经!”
位薇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撞进去。关好门后,她压着嗓子哈哈笑了两声,最近纠结的问题全部解决,一切重回正轨,实在畅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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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为免她尴尬,陈添特意给拿了件长款睡袍,能把她囫囵个儿地裹进里面,穿上后袖子长了大半截,她挽了好几寸才露出双手,这就罢了,可下摆也拖到了地面,她只能用手提着走出来。
“衣服太长了?”
“是啊,走路都要绊脚。”位薇无奈摊手,因为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睡袍受到地心引力的召唤,迅速垂到地上,正走路的位薇还没反应过来,一脚踩上去,扑地就向前栽。
两个人同时惊叫,陈添快步赶过来,位薇慌乱之间抓到旁边的餐桌,稳住了阵脚,勉强逃过了磕掉门牙的悲惨命运。
陈添见状,又坐回沙发,慢悠悠地看她自力更生。
其实他最初是想给她拿件衬衫的,女人最性感的模样,莫过于浑身就一件男人衬衫的时候,他很好奇,想看看这种充满挑逗性的撩人装扮能不能拯救位薇,好歹也中和一下那张娃娃脸,冲淡一点那顽强不灭的未成年少女感。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拯救不了,他会因为憧憬得不到满足而挫败,要是拯救成功,他还得再去跟自己的动物性过过招,现在这海不扬波、岁月静好的,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那边位薇重新提起袍角,一步一惊心地走向书柜,垂着的目光从那几排行业报告上一一掠过,看到去年国内移动办公行业的蓝皮书后,她半蹲下去,把它抽了出来。
陈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不禁问道:“你不吹头发?”
“不吹,好麻烦,反正它自己会干的。”
陈添摇头,这丫头是懒到什么地步?他起身去浴室取了电吹风,在沙发旁插上电源,招手叫她:“过来。”
位薇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要帮我吹头发?”
陈添莞尔,“不错,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你若在我这里染上偏头痛,我会追悔莫及,抱憾终生。”
位薇粗枝大叶,吹风机都没摸过几次,可既然有人愿意效劳,那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一下?她想也不想便开开心心地坐了过去。
风很热,但很轻柔,陈添纤长的手指顺着风的方向,由上往下、由后往前徐徐梳着。
从发根和头皮传来的感觉又酥又麻,惬意极了,位薇不由自主地放下报告,擡头问道:“你是不是为了讨谁欢心,专门去学过美容美发?”
陈添把她擡起的脑袋摁下去,“这是在间接夸我的技术吗?”
“对啊,你这手法,比我家楼下的Tony老师强一百倍,跟我爸有一拼了。”
“你爸以前帮你吹头发?”
“嗯,不过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妈皮肤嫩,嫌热风烫得手疼,所以一到冬天,就是我爸帮我们娘俩吹头发,他跟你一样,也喜欢这么从上向下、从后向前地吹,连频率都很接近。”
“那你怎么不叫我爸爸?”
位薇一手肘撞到他腿上,“咋这么不害臊呢,开口就想占人便宜!”
“瞧你,开句玩笑就急。”陈添失笑,把她身子扳正,“别动,乖乖坐好。”
既然话题转到了位建中身上,他不介意多聊两句,顺着话头问:“你爸以前是投资人吗?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不愿意的话,我们就继续探讨他吹头发的手艺。”
“你想问我爸是怎么破产的吧?”她不喜欢把这件旧事挂在嘴边,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毕竟受害者不丢人,所以,她毫无保留地跟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位建中生于农村,家境贫寒,没读多少书就出来打工,一开始是给烟酒店当送货小弟,后来自己单干,十几年下来,他做到了某知名品牌白酒的东州省总代。
一次机缘巧合,他认识了一位教授,据说是个很有名的科研工作者,他本人没什么文化,对知识分子有种莫名的羡慕和崇拜,弄到名贵的好酒好茶时,都会给这位教授送去,两人关系越来越近,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
没多久,这位兄弟带着一份工业机器人的项目计划书上门,含蓄地请他投资,并给他描绘了一幅宏伟蓝图:中国老龄化越来越严重,二十年后,稀缺的青壮劳动力资源根本无法负担人口失衡的畸形社会,人工智能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它们可以高效地完成大部分基础工作,把人类解放出来,以便让他们去进行突破性创新,来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
位建中相信了他,把自己近千万积蓄全部投了进去,那位教授拿到钱后,请他去参观了一次研发场地,还定期给他发些进展照片,让他放心。
一年过去,项目到了紧要关头,钱却花完了,他再次上门,可位家如今也没什么闲钱,位建中禁不住他的恳求,也舍不得这么好的项目半路夭折,最后,他居间担保,帮他从几个朋友那儿融到了第二笔钱。
之后的事很简单,拿钱跑路,再也联系不上。警方介入调查后,才发现这人的教授身份都是假的,而所谓的研发场地,是他伪装成投资人,带着位建中浑水摸鱼,在别人的地盘转了一圈,照片也基本都是后期合成的,这就是一个漫长而又缜密的骗局!
那诈骗犯跑路后,位家的门槛差点没被踏平,位建中为他当初愚蠢的慷慨付出了沉重代价,他卖房卖车倾尽家产来还债,全家从别墅搬到城中村,要不是陆启敏一直帮衬着,位薇怀疑自己会连学都上不起。
好在警方最终破获了这桩诈骗案,追回了一部分钱,位家的损失虽然没能拿回来,但至少债务也没了,位薇现在回忆起以前的时光,感觉就像是大梦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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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添放下风机,以手做梳,把她额前的发丝捋到颊边,“知道圈子乱骗子多,你还进来蹚浑水?”
“因为我爸说,社会进步需要那些敢创新、有理想的人来推动,如果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只为了赚钱而奔波,那么这个世界好不了。”
陈添一笑,难怪她会有这样的三观和处事方式。想到这儿他的双手僵了半秒,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好了。”
他突如其来地撤走,让位薇有种失落感,眼见他手腕从面前晃过,袖扣溢彩流光,不禁好奇,“你这袖扣什么材质的?像是蓝宝,但颜色又比较淡,切面也好多。”
“蓝钻,喜欢就送你。”
“我不要,我又不穿法式衬衫,用不着。”
陈添本来准备去收电吹风,一听这话,又站定了端详她,蓦然伸出手来,把她垂下来的头发别去耳朵后面,手却一直留在她耳边,还不断地微调着位置。
这个动作莫名其妙,位薇摸头不着,“你在干什么?”
陈添不答,凝神打量了片刻后,笑意从眸子里缓缓漾开,浓得恨不得要滴出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就这么来。”
位薇被搞得更疑惑了,“什么这么来?”
陈添直起身子问:“你穿什么码的内衣?”
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问题,威力比来时路上那个惊雷有过之而无不及,位薇被震得一哆嗦,一张脸迅速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等醒悟了他想干什么的时候,整个人都泄了气,“不用买,晾一晾将就着穿。”
陈添走向旋梯,准备下地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讲究?大家都是成年人,都上过生物课,坦然一点。”
位薇一张脸又迅速由青变白,再由白变红,“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啊,你忙你的,别管我。”
陈添若有所思,“你不好意思说,那就裹紧衣服站起来,让我目测一下?”
位薇再也按捺不住,四下寻找凶器而不得,一把拔掉花瓶里的卡特兰扔过去,“目测你大爷,滚滚滚!”
陈添哈哈一笑,敏捷地避开攻击,转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