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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又往旁边挪了挪,尬笑着开口:「王爷说笑了。」
这次他并没有再跟着我一起挪动身子,只是开口说道:「我听人说,那日你被我踹了一脚后,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伤?」
听人说?听谁说的?
不过我也没胆子问,只好回答:「是奴婢身体弱,那日之后得了风寒,才不得不修养了许久。」
「如此说来,就不是我的过错了?」胡元离手指微微在膝盖上轻叩,眯着眼反问。
我赶紧回答:「自然和王爷无关。」
保命要紧,要什么尊严。
只听胡元离轻呵一声,起身站了起来:「那就好。」
见他没再问话,我试探性地开口:「那奴婢就先上来了?」
胡元离虽未应答,但也并未反驳,我双手用力,一点点爬上了岸。
余光看见胡元离飞快地退了几步,离我很远,似乎怕我上来带到的水溅到他身上。
还没等我站起身来,忽听隔了一段距离的胡元离又开了口:「上次在厅里没听清楚,你是叫什么来着?」
「回小王爷,奴婢叫荼……荼蘼。」待在水里太久的我刚上岸就被冷风吹了个寒战,嘴里的话也结巴了一下。
「兔兔米?」胡元离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古怪的名字?」
「是荼……」
我话还没说完,再次被他蛮横地打断,只听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你就叫兔子好了,还容易记。」
「奴婢是叫……」我想再挣扎下,可他根本就不理会我的回答。
「你的簪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看来那日我因被他踹了一脚,才导致簪子掉进湖里的这件事,他心里也清楚,不然怎会没头没尾地要给我赔偿?可是我又哪里敢要。
「簪子是在小摊上买的,不值几个钱。」
「既然不值钱,你又为何会跳进湖里寻找?」胡元离双手背于身后,还是离我远远的。
「因为那黄铜簪子是奴婢弟弟所送,所以奴婢才想着再找找。」我解释道。
胡元离一脸匪夷所思:「让你弟弟再送你一个不行吗?一个破簪子至于跳湖寻找?」
衣袖下的手指一僵,手心传来阵痛,是我握得太用力了。
辗转了几个呼吸来回,我才回话:「奴婢的家人在小时候逃荒中……走散了,那簪子是奴婢弟弟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胡元离似乎一哑,半天没了言语,最后又不耐烦地说:「那过几日我赔你一个更贵的好了,赶紧过来给我带路,我要去老五院子。」
不知道是谁一直啰里啰唆说个不停,现在又突然让我带路。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高玠贵为太子,见我落水还会送个衣物;这个胡元离,还偏偏让我这个时候去领路,他倒是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他又不是第一次来秦王府,怎么会不认路?分明就是摆王爷架子罢了。
心里默默抱怨,我这动作却不敢慢,而一路上胡元离都和我保持距离,似乎很是嫌弃我这一身落汤鸡的造型,生怕弄脏他的衣物。
半路上遇到巡夜的侍卫,我这领路的任务就被胡元离给终止了,改成侍卫给他带路。
回到住处后,我又想起那黄铜簪子,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张黝黑憨厚的小脸,时间太久,面容都有些模糊了,那张脸正是我这具身体的亲弟弟。
我穿过来的这个身体,投生在一普通农夫家,家里人口多,我排行老四,下面还有一个小我六岁的弟弟,说起来他也算是我抱大的。
在现代我自打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长大,没想到穿过来后反而多了一堆「家人」。
只不过这些家人中,也只有那个弟弟,才算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惦念。
于是隔了一天后,我找准时机,再次溜到池塘边,却远远看到水榭上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牌。
我走过去一看,上面写着——「禁戏水」。
我:……
谁闲着没事会在池塘里游泳?
我这个身体因家贫,打小是未曾学过字的,黄铜簪子是那个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弟弟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隐忍地活了这么久,我甘愿冒点儿险赌一把。
救皇长孙的功劳才发生几天,即便是今日被高偃知道了,我称不识字看不懂木牌,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问我亵渎他池塘的罪。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撩起裙子跳了进去,只是这一次我找了许久,直到天色已暗,仍没有找到,难不成簪子还能被这池塘吃了不成?
挫败地爬上岸,我在水榭台上坐着,看着碧绿色的水面,突然想笑。
看来这就是上天的意思,非要斩断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眷恋。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罢了罢了,那就如上天所愿吧。
我穿好鞋子大步走回浣衣园子,再没回头看一眼。
第二日清晨,蔡嬷嬷突然把正在洗衣服的我叫了出去,而院外站的那个人,正是李茂山。
这次他看我的眼神再没有上次的倨傲之色,见我行礼后,才不慌不忙地说:「五爷有令,念你前些时日救主有功,特地将后院池塘鱼群的饲养任务交给了你。」
我一愣,下意识看向蔡嬷嬷,只见她垂着头没有言语。
救主一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怎么这个时候想起让我去养鱼了?
想起昨日那个池塘边「禁戏水」的木牌,我心里一跳,难不成昨天真的有人看见我跳湖去告状了?
见我半天没有回话,李茂山眉头一皱:「怎么?你有异议吗?」
「不敢不敢,李公公,奴婢只是一时欣喜昏了头,忘记开口了。」我赶紧回答。
无论怎样,后院那个池塘里的鱼,可是高偃的两大心头好之一,之前也都是由他屋里的大丫鬟含玉饲养,如今转给我,至少外人看来是一种恩赏。
李茂山满意地点了点头,末了又说道:「日后记得上心些,这池里的鱼要是有一条半条出了意外,不用我说,你自己想想下场吧。」
现在我愈发确定高偃肯定知道昨日我无视木牌警告跳湖一事了,所有才把这养鱼的活儿交给我,让我不敢再轻易放肆。
如此看来救了皇长孙一事倒成了我的免死金牌,否则按高偃的性子,早就拿我问罪了。
其实这种明赏暗罚的举动真是多此一举了,毕竟本来我就决定不再去池里找簪子了。
李公公交代完琐事后就离开了,一旁一直如同木头人一样站着的蔡嬷嬷这才像是恢复了正常,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荼蘼,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福气?
若是她知道我过去的种种经历,恐怕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福气这种东西,恐怕是我这辈子……哦不,加上辈子都不曾拥有的。
我按照吩咐,去和高偃院里的大丫鬟含玉做了工作交接。
含玉性子细腻,事无巨细给我把养鱼的工作讲解了个清楚,只是我始终觉得和她有种疏离感,而高偃则是从头到尾都没露过一次面。
于是我便开始了每日早晚喂鱼的新工作体验,蔡嬷嬷还特意给我减了些洗衣量,其他人碍于我的这份工作,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骤减的工作量,让以往几年整日忙碌的我,突然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不过这日子却不会永远这么舒心。
突然出现在浣衣园子门口的小小明黄色身影,让我忍不住头疼,我们这个园子,这段时间真是空前热闹。
「谁叫荼蘼?」高承安身边的公公扯着嗓子开口。
又是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走了出来:「正是奴婢。」
一阵脚步声响起,高承安那圆滚滚的身影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只见他抬头上上下下下瞄了我几眼,倨傲地说道:「你跟我出来。」
然后高承安小小的身影就迈着小短腿大步向外走去,我只能跟在他身后。
回廊上奴才站得老远,高承安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奶声奶气地问我:「那日是你从水里救出了我?」
我垂头应和,忽听他说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推了我?」
我心里一跳,面上赶紧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奴婢那日路过后院,听到水声后才过去看了几眼,当时小殿下已在水中,奴婢并不知小殿下是如何落的水。」
高承安抬起身子在栏台上坐下,双脚悬空晃荡着,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就是你推的我吗?」
明明还是奶声奶气的声音,却平白让人心头一寒。
7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高承安又说道:「听说你只是个浣衣奴才,救下皇长孙的功劳,给你带来了不少好处吧?」
我抬头想要辩解,却声音一哑,因为我看到了高承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一个还不到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猜忌、乖僻、阴冷,这里的皇室,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
看到高承安的表情陡然转怒,我才发现刚才自己竟然在同情他。
「回小殿下,奴婢只是个小小奴才,万不敢有非分之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说,纵使奴婢有那贪图富贵的心思,一招不慎可是会丢了性命的,又岂敢拿小殿下的性命去赌?」我赶紧屈膝跪下辩解。
高承安反倒是揪着我刚才一时失神的眼神不放:「我问你的话,是你刚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片刻,我才顶着高承安压抑的眼神开口说道:「奴婢也有个弟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将心比心,奴婢又岂会对小殿下下毒手?」
避重就轻地回答了高承安的问题,他倒是没听出我模糊的重点,自言自语地嘟囔:「若不是你,那会是谁?」
我松了口气,到底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就算再早熟,思维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今日之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高承安一脸严肃地命令我。
见我似乎有些不解,他又说道:「我被人推下水一事,现在只有你我知道,若是让父王和母妃得知,定不会让我插手此事。何况父王平日里已经够忙了,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那个想害我之人。」
他竟然没有把有人推他下水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忍不住开口:「小殿下,奴婢觉得此事还是由你告诉太子殿下比较好,太子殿下总归是思考得更周到些,毕竟事关小殿下安全。」
「废话,我能不知道父王会更厉害些?要是告诉了他,我肯定会被牢牢看守,哪里还有出入的自由……」
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暴露的小心思,高承安脸上有几分不自在,随即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给我听着,这件事要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要了你的脑袋。」
幕后黑手不就是第三个人吗?
我忍住没提醒他,只是先唯唯诺诺地应下,满足了他那小小的虚荣心。
看着高承安大摇大摆地离开,我隐隐觉得有些好笑,孩子终归是孩子,就算再老成,也无法同大人的心眼儿相比。
高承安这一来去匆匆,倒是给我带来了不少便宜。
他人都以为我攀附上了皇长孙,才惹得高承安亲自跑到这小破园子里找我,对我愈发客气起来,连青黛也不自在地偶尔和我搭上几句话。
而我大部分时间都蹲在池塘边的水榭上,因为这里安静,我能名正言顺地偷懒。
一把鱼食撒下去,就能看到池里的鱼群欢呼雀跃地在水面翻腾,和岸上总是沉默的我如同两个极端。
从捡起那枝梅花时,我在这个世界的命运轨迹,就彻底偏离我最初给自己制定的求生路线。
和皇长孙共同保守一个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他落水时我看到的那个人影,更不知道能对谁说,也变成了我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秘密。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既然高承安不许我泄密,倒是给了我一个心安理得装不知道的借口了。
起身准备回去,突然站起来头还有点晕,我揉着脑袋转身,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惊得一退,忘了身后就是水榭的边缘。
一脚踩空。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面前这个人,可是他非常淡定地身子一侧,让我抓了个空。
伴随着划出的一道优美抛物线,手里的鱼食瓷器落水,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身边的鱼群如同遭遇了灭顶之灾,被砸得晕头撞向,我仓促地喝了几口水,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手扶住水榭边缘,我用余光看到方才还在眼前的胡元离已经躲得远远的,似乎怕我落水时的水花溅到他身上。
我默默从水里爬上来,紧握着拳头,拼命按捺住一肚子气,可还是不得不先给他行礼。
这就是在这里身份的重要性。
感觉手里少了些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装鱼食的瓷器也落进了池塘里。
礼行到一半,慌得我赶紧转身看向水面。
此时的水面已经没了瓷器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欢天喜地的鱼群。
完蛋了,那瓷器里面装的可是两天量的鱼食,我这一口气全洒进池塘里,这些鱼会不会……积食撑死?
先前夏蝉因为折了一枝梅花,就被活活冻死了,我要是把高偃的鱼给喂得撑死了,他会不会如法炮制地把我也撑死?
前些时日李茂山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想到这我只觉得手脚发抖,可已经撒进去的鱼食,我又不可能再给捞出来。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现在还在我身后一脸疑问看着我的人!
我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控制不住破口大骂了,可理智拼了命地告诉我不可以。
偏偏这时候胡元离还一脸嘲弄地说:「你是掉水里把脑袋摔傻了吗?怎么一个劲儿看着水面呢?」
我怕自己再看他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想把他踹进水里,赶紧低头:「王爷怎么出现没一点声音呢?吓了奴婢一跳,把手里的鱼食全给撒进去了。」
胡元离眼睛一眯,像只狐狸一样。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看着我说:「你这是在怪我?」
「奴婢不敢。」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是你自己不长耳朵,没听到我走近。我看你之前不是挺喜欢在水里待着吗?刚才才特地没伸手拉你。」胡元离笑得不怀好意。
我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原地爆炸了,赶紧行礼:「奴婢如今衣冠不整,这就下去整理收拾,不在这里碍王爷的眼了。」
「哎。」身后的胡元离喊了一声,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东西冲我飞了过来。
是暗器吗?
我手忙脚乱地接了下来,发现是个细细长长的盒子。在胡元离的目光示意下,我打开一看,是枝白玉雕花簪子。
耳边也响起胡元离的声音:「正好这簪子今天没送出去,那就赔给你好了。」
心里一跳,我赶紧合上盒子双手递了过去:「原本的簪子不值几个钱,还请王爷收回,奴婢不敢收。」
却见胡元离退了一大步,皱眉开口:「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奴婢刚才只是打开了盒子,并未触碰……」我尝试解释。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不要可以丢掉。」胡元离不耐烦地摆摆手。
「可是……」我再次开口想要说话。
若是银子,我倒是能收下,可这送姑娘家簪子的举动也太……暧昧了吧?
「小爷我送出的簪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枝了,怎么就没见像你这么磨磨唧唧的女人呢?」胡元离不愿听我多说,径直向外走去。
想起他花天酒地的名声,这簪子极有可能是花楼里的姑娘没收,他才想起来丢给我了。
刚走出几步,胡元离又突然停下,回头喊道:「那个兔子你过来,我要去老五的院子,你来带路。」
听到这话我头皮一凉,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像是在喊「那个秃子你过来」……
于是我再次带着一身落汤鸡的造型给胡元离领路,到了高偃的院子,正好碰见他出来。
看到我的造型,高偃明显一愣,紧接着他看了看胡元离,眼睛闪过几分了然,估计猜出我是被胡元离折腾的了。
高偃收了出去的脚步,皱着眉对胡元离说:「你就不能有一次走正门吗?」
胡元离袖子一甩,毫不拘束地向院子里走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哪知道正门在哪?也就认识你们家那个池塘旁边的院墙。」
一旁默默站着的我一愣,才慢慢反应过来,怪不得胡元离每次都要别人给他带路,原来……
他是个路痴。
看来以后我除了喂鱼,得离池塘远一点了。
高偃进院子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太古怪,尤其是扫过我手里放簪子的木盒时那眼神,仿佛要把我的手掌盯出个洞来。
8
因为担心那天失手撒的鱼食撑坏池塘里的鱼,我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池塘看一眼,生怕有一条半条被撑死的鱼飘起来。
若是被我看到,还能捞起来偷偷毁尸灭迹,万一别人看到,那我就完了。
一连看了两天,鱼还都正常活着,我才彻底松了口气,不再一天七八趟地往池塘边跑。
刚准备恢复平日里早晚喂鱼的习惯,蔡嬷嬷便一脸喜悦地把我从房间里叫了出去。
她向来严苛的脸上如今满是难得一见的柔和:「荼蘼,等会儿你就收拾收拾,去五爷的院子里吧。」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我一脸惊疑。
蔡嬷嬷继续给我解释:「晚饭时李公公特地来找我要人,说是见你喂鱼那么上心,一看就是个能干的。正好五爷院子里缺人,虽然只是个扫地丫鬟,活计可比咱们这园子里轻松多了。」
我哑了半天才清醒过来……高偃的院子。
我害怕鱼被撑死才一天去好几趟,落到他们眼里,倒成了努力工作的表现。
看着话比平日里多了许多的蔡嬷嬷,我心底却十分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嬷嬷,自打入府我就在这园子里,其实我在这个园子里已经待习惯了……」
蔡嬷嬷似乎很是诧异,半天才出了声:「你可知道五爷院里随便一个扫地的,可都比咱们这园子里的人金贵上许多。」
「我自然也知道……」
我踌躇了许久,不知该怎么说出我想离是非远些的话,却听到蔡嬷嬷说:「这园子里个个都铆足了劲儿想往上走,你倒是没一点心思。」
我抬头,看到蔡嬷嬷的表情显而易见地越来越严肃:「只是你也得知道,奴才永远都只是奴才,主子开了口,你只用听着就行。」
一颗心陡然沉下,其实我也清楚,只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不情愿。
「是,嬷嬷,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我低下头,努力掩去眼底的挫败。
我刚转身走上几步,就听到身后蔡嬷嬷的声音传来:「荼蘼,如果你想拒绝一件事,那你首先得有能开口的资格。」
我回头,夜色里蔡嬷嬷的面上是我看不懂的神色,忽然她又笑了,像是安慰我一样说道:「你年纪还小,早说了你是个有福气的丫头,日后就好好珍惜吧。」
趁着夜色未深,我拿着一个小包裹来到了高偃的院子。
李茂山只是给我指了一间稍偏的院子,其他事宜等第二日再谈。
来到这个院子唯一的安慰,就是可以自己住一间房,不用像之前一样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我所在的这个房间虽是院子里较偏的房屋,紧邻着院子口,但房间里干净整洁,完全没有之前住处的那种阴冷潮湿,而且窗户朝南,白日里应该还会有日光。
难怪总有下等丫鬟费尽心机地想往上走,人生在世也就这短短几十年,稍微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也是正常。
第二日醒来,看到窗口照进来的日光,我恍惚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赶紧起床去寻李茂山分配工作,得知高偃已经去上早朝,我便先干些杂活等着。
约莫巳时末,高偃的声音才出现在院子门口。
不多时,李茂山便喊我进去。
我老老实实垂着头,进门行礼。
屋里十分安静,余光扫见这个房间的装饰简单朴素到几乎和我住的那个房间无异,只不过摆放物件看着更精致些。
「你是叫荼蘼?」高偃那无音调的声音传来,我赶紧收了心思应和。
「你是何时进的秦王府?」高偃继续盘问着。
「回五爷,奴婢是刚立府就被牙婆送进来的,一直待在浣衣园子里。」我规规矩矩地回答。
「原先是哪里人?」
「奴婢老家豫州,小时候因为旱灾向南逃荒,才来到此地。」
高偃沉默了很久,跪得久了我膝盖都酸痛起来,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动。
「抬起头来。」
我老老实实地抬头,不小心和高偃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冷得让我心脏一缩,赶紧垂下眼帘。
又听高偃说道:「我听说承安去寻过你,所为何事?」
心思转了转,我似是而非地回答:「小殿下听说奴婢是之前救了他的人,这才过来看上几眼。」
「仅此而已?」高偃脸带捉摸不定的神色,忽然起身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握拳开口:「奴婢绝不敢编造。」
高偃在我身前站定,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到了我的头顶,只听他问:「你的那支簪子呢?」
「那日救小殿下时,不小心落在池里了。」
总不能到现在,他还想追究雪地梅林的事吧?
我刚回完话,就见高偃突然大步走回书桌前,转身拿着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承安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双手接过一看,不由瞪大了双眼,竟是一间胭脂铺子的房契!就这样给我了?
「请五爷帮忙转回给小殿下,奴婢实在无法收下这么贵重的铺子。」
这可是皇城,在这里一间铺子的价值,我连估算都不敢。
手里的纸张被抽走,我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到高偃冷笑了一声,压低的嗓音传来:「哦?原来你识字?」
我一愣,这有什么关系?
抬头对上高偃那颇具危险意味的眼神,我脑子一闪,突然想起池塘边那个「禁戏水」的木牌。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我啊,只是为了测测我是否识字?
就在我想把「弟弟」那套说辞再拿出来说一遍时,高偃却不再追问,大步走了出去,留我还跪在屋里。
过了许久,李茂山才又进来,带我出去随便安排了些活计给我。
除了早晚的喂鱼工作不变,平日里我只需要扫扫院子,修剪修剪绿植,也不需要再进里屋。
关于簪子和池塘的那些事,好像就这样翻篇了,没有人再提起,仿佛当时高偃只是随便问了一句而已。
我却无法不多心。
把我调过来,用的是「喂鱼上心」的借口,可是细想,我不过一天多看了两眼鱼,哪里会因这点小事得到主子的赏识?
高偃刚才可半句都没提喂鱼之事,反而问了簪子和高承安,再加上之前被高偃看到胡元离丢给我簪子,不难猜出,是因为高承安和胡元离,我才突然「升职」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高偃的意图,但他调我过来,绝对不是出于赏识,反倒是像是……监视。
想明白这点,我更加谨小慎微起来,在高偃院子里当差后,不该问的我一句话都不说,平日里只是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工作。
同时我发现,胡元离真是隔三岔五就要来一趟,逮着我就「兔子兔子」地指使个不停,一旁的高偃每次都恍若未闻,不发一言。
慢慢地我听到胡元离的声音就默默躲到外院去扫地,离他们越远越好。
外人看了是他们自小交情好,胡元离才天天往秦王府跑,可我却看出不对劲来,他们俩说是交情好的朋友,看着倒更像是……盟友。
因为每次他们一见面,身边除了李茂山,旁人都不许靠近,正常朋友之间的交谈怎会避讳他人?
因此,我躲胡元离躲得更远了,宫斗剧我看的还不够多吗?我这种炮灰角色,就不往前面凑了。
9
「喂,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奶声奶气却趾高气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拿着扫把一回头,看到高承安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身后还跟着两人。
高玠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也抬眼向我看了过来。
「这是曾经救过安儿的那个丫鬟吗?」他开口。
我赶紧附身行礼,同时听到了高偃的一声「嗯」。
高玠倒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高承安的脑袋说:「还是安儿眼力好,我都没认出来。」
高承安嘴巴动了动,可能是碍于高玠在场,他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进了屋,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高承安那圆滚滚的身影又出现在我面前。
这次他的脸色格外脸色阴沉。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只有我和他两人后,才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还说不贪富贵,如今都跑到我五叔的院子里了,我还真是错信了你,那天你是不是对我撒谎了?」
这小孩还真有点儿难搞,我好声回道:「奴婢哪敢对小殿下说谎,奴婢如今在这院子里当差只是因为……」
「那天就是你推的我是吧?我都查过了,那段时间里只有你我二人出现在池塘水榭,你休想再蒙骗我了。」高承安气急败坏地打断我的话,「我五叔可知道此事?你现在被调到了他身边,难不成当初是他命令你……」
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我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这可是在高偃的院子啊。
看了看四周确实没人,我这才看向他。
高承安完全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眼睛瞪得像只青蛙。
有一说一,这孩子的皮肤真好,摸着光滑柔嫩。
在他想开口咬我之前,我赶紧撒了手开口:「小殿下慎言,这院里人来人往的,方才小殿下的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不管落到太子爷还是五爷耳中,都伤兄弟情分。」
「大胆,你是在教训我吗?」高承安应该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嘴硬地说。
这孩子小小年纪,真是暴躁易怒,脑回路也是非常人能理解,再加上他生在皇家,骨子里都带着多疑猜忌。
不等他开口处罚,我又堵了他的话:「奴婢是因为养鱼有功,前几日才被五爷调到这院里的,此事小殿下可以去问五爷。再说奴婢救小殿下的功,都过去一个月了,该领的赏也都领过了,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把这件事算作奴婢调来这里的缘由吧?」
高承安眼珠子转了转,似乎也想明白了,还好这孩子不傻。
我接着忽悠,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之前小殿下的话,奴婢谨记心中,不敢对他人透漏只言片语。如今小殿下这般当众质问,这隔墙可是有耳,万一走漏了风声,可是会误了小殿下的计谋呢。」
高承安似乎被我安抚了下来,只是过了片刻,他又暴躁地开口:「谁跟你说这个了。你一个贱婢,方才竟然敢用脏手碰我,不怕我父王剁了你的双手。」
「小殿下,你落水当日,奴婢就是用这双手在太子殿下面前救了你,当时还是太子殿下亲自让奴婢为你医治的呢。」我故作委屈地说。
高承安被我一噎,急得几乎跳脚:「此一时非彼一时,以后你敢再碰我,我就剁了你的手……不,以后你要是敢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然后,高承安扭头就走,圆滚滚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不停弹跳的气球。
对付这个年龄的孩子,我还是很拿手的,毕竟现代在福利院时,身边多的是脾气古怪的孩子。
我以为高承安会厌烦我到再也不想见到,没想到不过两天,他又出现在院子里,还直奔我而来。
我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喊着:「你跑什么?」
我这才停了脚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回道:「小殿下之前说再见到奴婢就要了奴婢的脑袋,奴婢心里害怕,就想躲着点儿。」
「你的脑袋先留着,过来,我给你说点事。」高承安气喘吁吁地站定,还抬手让身边的奴才退远些。
见我走近,他才开口:「我给你个赏赐。」
我一听顿时双眼放光,却见他一本正经地说:「那日背后推我之人,现在开始就由你我二人共同查探。」
「我?」我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高承安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得知,我身边有太多父王的人,不方便查,那日的事发生在五叔府上,你又正好是这里的奴才,查起来也方便些。」
这孩子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有人要杀他,他不仅不告诉父母,反而来找我这个外人帮忙?
「奴婢身份低微,实在是难担此任。」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就因为你是个奴才,才不会引人注意。」高承安一脸理所当然。
「事关重大,奴婢还是觉得小殿下告诉太子殿下比较好,那样小殿下的安全,以及幕后之人的查找,定会轻松百倍。」我苦口婆心地劝导。
高承安眉头一皱:「你在教我做事?」
……这语气,再过个十几年,又是个霸道总裁的苗子。
不等我回话,高承安又说道:「上次我落了水后,身边的人全被母妃换了,你既然说自己没推我,那就找出幕后之人证明给我看,这是我给你的赏赐,让你自证清白。你若是一直推辞,我就认定你就是那幕后之人。」
你还别说,他这歪理还真有几分说服力。
他不愿告诉父母,身边又都是新来的仆人,才找上了我这个救过他的奴才。至少我救过他,就证明了对他是无恶意的,也方便他拿捏。再加上我还是个吓唬两句就不敢说话(他认为的)的奴才。
高承安完全听不进我的苦心劝解,自顾自地交代了几句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我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高偃平时就比较孤僻,鲜少同他人往来,所以院子里除了胡元离会经常来之外,也就只有高玠才会偶尔来,高承安自然无法天天追着我要调查结果。
我听其他人闲谈时说起,胡元离为了一个赎身后离开皇城的花楼姑娘,直接策马出城去追,也不知追上了没有,一连几天都没有音讯传回来。
倒是让高偃的院子清静了小半个月,只是高玠偶尔来的几次,高承安都紧跟着,然后找了时机偷偷问我进度,不过都被我三言两语给打发了。
毕竟丫鬟身份低微,直接说我什么都查不到也正常,高承安也拿我没办法。他不想闹大到人尽皆知,而我也不想招惹这些麻烦事。
不过他这样明显地找我,还是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在我又一次假笑着应对高承安时,正好和准备离开的高玠打了个照面,他目光扫过围着我打转的高承安,笑道:「每次一来五弟府上,安儿就跑得没影,原来是跑到这里折腾别人了。」
高承安看到他,乖乖走了回去。
高玠身子半蹲,和高承安平视开口:「我见安儿似乎每次来都要找这丫鬟,就这么喜欢她吗?」
高承安偷瞄了我一眼后说:「这丫鬟牙尖嘴利,孩儿看她比我身边的奴才都能说,喜欢和她说上几句解闷。」
老老实实站着的我顿时收到了好几道打量视线,这孩子,撒谎就不能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吗?再说「牙尖嘴利」是夸人的话吗?
「哦,是吗——」高玠拉长的语调带着些懒洋洋的惬意,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既然安儿喜欢,把她带回东宫可好?」
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地抬头,却见高玠回头看向高偃:「五弟可愿割爱?」
是要把我送人吗?我的心一瞬间跳得厉害。
高偃恍如无物的目光扫过一脸紧张的我,说:「她是签了活契的奴才,二哥若是想要,直接问她即可。」
高玠那张眉目含笑的脸再次转向了我,高承安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权衡,一时间也没有反驳,顿时间好像是所有人都在等我回答。
好一个高偃,这不是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我若答应,那就是慕权势背弃前主,去了东宫能落什么好?可区区一个奴才,若是拒绝了太子殿下,恐怕下场也不会太好。
虽然传闻里高玠性情十分温和,从未苛责过下人,可我终究不曾深入接触过,怎知他不会心生芥蒂?
高偃说让我选,可我进退都是两难。
10
「怎么?你可是不愿?」见我许久不说话,高玠再次开口问道,语气未带半分不满。
我深吸一口气拿定了主意,当即跪下开口:「承蒙太子厚爱,奴婢自进京以来就在秦王府上,如今也将近六年,奴婢这个人向来手笨口拙,这些年犯过不少错,之前多亏管事嬷嬷宽厚才能继续留下来,实在不敢去东宫给殿下添麻烦。」
「依你的意思,是要继续留下来给五弟惹麻烦了?」高玠眉头一挑,带着几分调侃开口。
太子的理解能力有些感人。
我只能继续解释道:「奴婢已经在秦王府五六年了,若是就此离开换到新府邸,就怕自己又会手忙脚乱地添上许多麻烦。」
或许是因为我声音里的些许颤音,高玠并未追究下去,反而浅笑着开口:「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必害怕。」
末了他又转头笑着对高偃说道:「看来这丫鬟满心都是你这秦王府,我就不做那恶人了。」
说罢他抬步准备出去,高偃紧随他身后,而高承安却慢了几步到我身边,余光看到高玠朝这边瞄了一眼,并未多说,只是继续向外走去。
「你为何要拒绝我父王?」耳边响起高承安的声音,「你若到了东宫,日子必定会比现在好上千百倍。」
环顾四周无其他人,我才松了口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胆战心惊了:「小殿下可知我已在这秦王府生活了将近六年。」
高承安眉头紧皱着:「你方才不是对我父王说过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是去东宫,我直接赏你做我的大丫鬟,不比你现在这扫地丫鬟好吗?」
看不出来,高承安心里还是挺待见我,我只好继续好声好气地回道:「小殿下可知,东宫对于你的意义,就如同秦王府对我的意义。」
「这是何意?」高承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紧的。
「奴婢小时候逃荒时被家人抛下,几经辗转才得以被秦王府收留,所以这秦王府就等同于奴婢的第二个家,外面即便富贵再多,我还是更贪图安稳些。」
谎话说出来我丝毫不脸红,既然无论如何都躲不了是非,那我就要给自己立一个忠仆的人设,这也是我新的保命路线。
虽然这高承安确实比高偃更容易糊弄,可是听他所说,上次落水之后,他身边之人就被换了个遍,那被换的那一批人,其结果不言而喻。
再加上东宫有太子妃坐守,又岂会让高承安随意给自己安排奴才?
好歹这秦王府上人口还简单些,高偃并未立妃,再加上他性情古怪阴冷,一般下人都不敢作妖,对我来说这里也算得上是一片「祥和之地」。
如此权衡下来,傻子都知道该选什么。
高承安似乎还是有点不死心,想继续说下去,就听高偃的声音传来:「承安,你父王已经上了马车,等了你许久,你也快些过去吧。」
这几日观察我发现,高承安有点怕自己这个五叔,所以他也没反驳,乖乖出去了。
我这才站起身来,一回头,却发现高偃刚才并没有和高承安一起走,反而是站在院子口,神情莫测地看着我。
方才我的那一番话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那一番剖白骗骗孩子还行,到他耳朵里估计就没什么作用了。
我老老实实站着等他进屋,只是下一秒他的身影便出现在我眼前,不等我行礼,他就开了口:「日后离承安远些。」
我微微抬眸,却见他紧盯着我,吓得我赶紧开口:「奴婢记下了。」
高偃倒没再说什么,抬步绕过了我,正当我拿起扫把准备继续扫地时,忽然听到高偃开口:「你随我进来。」
我回头,看到高偃看着的是我,赶紧放下扫把跟了过去。
一进屋高偃就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递给我。
我刚接下来就听他说:「你念给我听。」
我瞄了一眼书名,似乎是记载前朝的史书,心中虽然有疑,还是乖乖地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还好这里的字体不是繁体字,我都能认识。
念了一盏茶的工夫,也不见高偃开口,我只能忍着口干舌燥继续读。
念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半本书都读完了,才听高偃叫停。
我咽了口口水,就听高偃说道:「看来你识的字挺多的。」
我握住书籍的手一缩。
不会吧?又来这套?这又是一场测试吗?
难不成到现在,他还想追究我无视木牌警告跳湖之事?陈年旧账也不能翻这么久吧。
下一秒高偃说的话,让我彻底明白过来他图的是什么。
他说:「你生于田野农夫之家,可有哪个农夫的子女会识这么多字?」
「奴婢小时候对识字非常好奇,每天都偷溜到村上的学堂窗外偷听,这才认了不少字。」如今我说起谎话来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高偃抬手拿过我手里的书,举起在眼前:「这本史记是前朝所留,里面所用皆是最生涩难懂的词句,连自小经受闺房教习的贵女都未必能读得下来,我看你方才读得挺利索的。」
我有种想抓头发的冲动,难道博学也是错吗?
他这样不按套路出牌,我只想着没头没脑地念几句课本,却忘了藏拙。
哪知道他原是在试探我。
可我总不能跟他说,哪个上过大学的人不认识这些字啊,只能干巴巴地辩解:「奴婢村里的夫子,最是爱这些生僻字,奴婢才耳濡目染地跟着学了不少。」
这番话显而易见没能让人信服,高偃将手里的书本搁置在桌上,食指轻轻敲击:「看来我还真是耳目闭塞,竟然让这样一个博学之人淹没在浣衣园子里。」
迎着高偃越来越漆黑的眼眸,我只觉得自己此时笑得比哭还难看:「五爷太抬举奴……」
「那日后,这誊抄奏折的工作就交给你了。」高偃突然开口,话题转得太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誊抄奏折,肯定要每天进屋了,能出入高偃屋里的奴才,少说也是二等了,我这算是又升职了吗?
眼看着高偃就要开口喊李茂山进来安排,我抢先开口:「五爷……」
看到高偃陡然变寒的目光,我赶紧开口解释:「奴婢的字实在难以见人,是以恐难担此任。」
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张纸和一支毛笔就丢在了我眼前,然后听高偃说:「写给我看。」
我为难地拿起毛笔,最后哆嗦着手写下「荼蘼」二字,小心翼翼地将纸张递了过去。
我很清晰地看到高偃眼皮一跳,问:「写的什么?」
「是奴婢的名字……」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屋里愈发安静。
这就怪不了我了,毕竟现代谁天天用毛笔写东西呢?再加上我穿越投生的家里太穷,活了这些年,几乎都没碰过毛笔。
一阵风突然向我袭来,我下意识拿手挡,然后接住了一叠纸张。
未等我细看,就听到高偃冷冰冰的声音:「半个月,若是你写出的东西还让人认不出来,就自行去找李茂山领十戒尺。」
我这才明白他方才丢给我的,是他平时抄写的诗集,让我拿做字帖用。
不得不说,即便是我不懂书法的深层鉴赏,也能看出这叠纸上的字个个苍劲有力,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顶着高偃的压力,我不敢再说半句不是,小心翼翼地抱着纸退出了房间。
门口处李茂山笑得愈发和善,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新乐趣。
我尬笑着在他和蔼的目光下离开。
我如今是……被人逼着去学习了吗?
我尝试着去临摹,可不知道为何,每次拿起毛笔,我那只手都抖得如同得了帕金森一样,越是用心,手抖得就越厉害,写出来的字更是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在浣衣园子里待了那么久,我这双手腕早已用废了,哪里还能拿起笔做这种精细活儿。
眼见着高偃说的半个月时间就要到了,可我写出来的字还是一无是处,我急中生智,竟想出了一些歪点子。
11
检查我练字成果的高偃,脸黑得堪比锅底,眼见着可就要挨打了,我赶紧从怀里掏出另一叠纸张,讨好地递过去:「五爷,你先看看这个,这也是奴婢写的。」
高偃接过去展开一看,规规整整的字体跃然纸上。
只见他眉头一挑,下一刻一双黑眸就锁在了我脸上,语气不喜不怒:「用什么写的?」
我这才从袖筒里掏出来早就准备好的「笔」双手奉上。
我从后厨拿了些炭木,用石头磨成细长的圆柱状,之后再用纱布缠上,做成了简易「铅笔」。
高偃皱着眉头打量了许久手里奇丑无比的笔,我慢慢解释道:「这是奴婢用后厨里的炭木做的,小时家贫,买不起笔墨,奴婢时常用这碎炭渣习字,写习惯了,字还是能看懂的。」
话音刚落,却见高偃随手将那支笔丢在了桌面上,似乎并未多留意,转头看着我开口:「我让你练的是毛笔,不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奴婢知道。」在他发火之前,我忙又开口,「只是奴婢的手腕因先前在浣衣园子里待了数年,如今临摹字帖总是使不上劲,写出来的字也不忍直视。」
高偃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说:「再去练。」
我长吁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说:「奴婢这就下去练习。」
好歹是暂时逃过了一顿戒尺,瞄了瞄桌子上我做的「铅笔」,我还是没胆量伸手拿回来,反正我屋里还有,就不差这一根了。
还没等我走出去,身后又传来高偃的声音:「再给你半个月,练不好,二十戒尺。」
脚下一绊,我差点跌了出去,而高偃此时还毫不留情地补充了一句:「两只手一起打。」
这下我彻底收了耍小聪明的心思,老老实实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临摹字帖,想当初高考我都没这么勤奋。
手虽然还是抖,但是渐渐地,我好歹能拿着毛笔画出一条直线了。
高承安这段时间倒没怎么来找我,听他人说起,太子妃给他换了个厉害的夫子,管得严了就没办法出来乱跑。
于是我就每日在做杂活和苦练字之中辗转,有时候练字练到半夜,甚至忘了时辰。
见月上梢头,才反应过来该睡觉了。
写得一双手满是墨痕,我偷偷溜出屋子,去院子外打水洗漱。
大家似乎都睡了,院子格外安静,我更是蹑手蹑脚起来。
洗干净了手,我踩着月色回屋,刚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听到院子一处偏僻的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等我进屋,两道人影突然从阴暗处闪出。
其中一人似乎没了意识,另一人架着他。
我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来人似乎也发现了我,一时之间也没有举动,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人。
我们三人……哦不,有一人是昏的,我们两人面面相觑。
借着月光,我看到未蒙面的那人正是高偃,而他扛着的那个黑衣人,看不清面目。
一瞬间高偃的表情变得格外阴森,一双眼眸像是盯上猎物的野兽。
他抬步向我走来,我似乎看到他指尖有一闪而过的银色光芒,一时间全身僵硬,竟不知道是该跑还是该求饶。
这时院子外远远地传来阵阵喧闹声,似乎是有不少人正在朝这边走来。
高偃转头看了一眼,我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背青筋暴起,最终他继续向我走来。
走到我身边时,他竟直接将背上的那人推给了我。我手忙脚乱地抱住那人,一阵浓厚的血腥气涌入鼻腔。
高偃抬手将我和那人推进了我住的屋子里,关门之前,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若是让别人发现他在这里,你也就别想活了。」
门被高偃大力关上,外面一片寂静。
不一会儿,隔着门看到院子里有火光闪动,还有一个高亢尖细的声音响起:「秦王爷,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只听到高偃的屋子门扉响动,然后他那满是睡意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半晌没人作答,只听高偃又说道:「请公公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随公公前去。」
我抱着那比我高了一头的黑衣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直到院子又恢复安静,我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
手臂酸疼支撑不住那个黑衣人,我们俩一起跌坐在地。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喘了口粗气。
余光看到那黑衣人的面罩方才跌倒时滑落,而那张脸……
却是别人口中本应出城去追花楼姑娘的胡元离。
我费了很大工夫才把他挪到床上,胡元离仍是双目紧闭,似乎还是没有意识,我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已满是鲜血。
于是我再次悄悄溜出去打了些水回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才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胡元离。
只见他胸前已经完全濡湿,犹豫了许久,我最终还是上去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上衣腰带。
刚拉开衣服,就看到他左肩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约五指宽,似乎是刀伤,胸膛上也是青紫一片,大抵是还受了什么内伤。
我不懂医术,只能先轻手轻脚地给他擦拭了伤口边缘的血渍,他还是没有苏醒的征兆。
他那被血湿透的上衣被我换下,我又随意给他找了件我的旧衣穿上,至于换下来的「血衣」,我不知道该怎么毁尸灭迹,就只能先丢在床底。
一张床完全被胡元离霸占,我也只能去另外拿了床被子打地铺。
直到躺下后,我的手还是一直哆嗦着,手掌用力地按压在心口,心跳仿佛也被它感染,疯狂地跳个不停。
最终我还是翻身坐起,看着床上没有意识的胡元离,心情难以言喻。
高偃想杀我。
在黑夜里相遇时,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被我看了个清楚。
本以为这段时间的相处磨合,就算是个人也稍微会心软,可是方才被我撞破那个场景后,高偃的第一反应……是杀了我灭口。
多亏了后来进府的那群人,我才逃了一劫。
可是,这一劫,我真的能逃过吗?
现在高偃进了宫,无暇顾及胡元离和我,才给我了缓刑,若是他回来了呢?
我这个无意撞破他们隐秘之事的小丫鬟,能有什么价值可以活下去?
或者我直接带着钱跑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我扼杀,这个时代对于逃奴的手段残酷到令人胆战心惊,更何况还是一个知道高偃想隐藏的秘密的逃奴,恐怕高偃会更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我。
那我该用什么筹码,才能让他放我一马?
一夜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也不见高偃回来,而我头上就像悬了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胡元离被我留在屋子里,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地干活。
听到院里的奴才私下嘀咕了几句,说是太子高玠,齐王高弘朗,还有高偃等一众在皇城里的宗亲,不知所为何事,都被连夜宣进了宫里,到现在一个也没出来。
我一点都不好奇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只想在高偃回来之前,我能做些什么保下自己的命。
晚上吃过饭回屋里,胡元离还是没有醒。
只见他嘴唇苍白,面色却赤红,我心里一跳,伸出手放在他额头一探,果然热到烫手。
我屋里并没有金创药,所以并未给他包扎过,只是简单清洗了下伤口,如今看他这个模样,估计是伤口发炎引起的发热。
下等奴才无令不得擅自出府,我也没办法出去买药找大夫,更何况这种局势,谁知道府外有没有监视的人。
秦王府倒是有府医,可是高偃说了胡元离之事不能泄露,我也没办法去请府医过来。
只能先给胡元离换了个冷水帕子敷在额头上,一夜来来回回换帕子,到了天亮,他的额头似乎更烫了,而皇宫那边还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
再这样下去,恐怕胡元离就会死于伤口感染了。
高偃虽然说不能让外人知道胡元离的行踪,可是若胡元离有三长两短,不用想我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昏迷不醒的胡元离,逼到绝境的我突然眼前一亮。
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若是想活下去,那我就把自己亲手推上他们这条船,而此时的胡元离就是我的下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