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周日,贺冲还是没联系上周茉。他回了雁南镇,在车场里修了一整天的车,老是心神不定。
其实联系不上无非也就那些原因,要么是被押着去参加什么宴会了,要么就跟上次一样,冷不丁就出国了。周家虽霸道专制,但对周茉保护得很好,压根儿轮不到他来操心。
让他坐立难安的是一种无能为力——他发现若是哪天周茉不想跟自己来往了,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人被捏着七寸,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直到周一一早,贺冲才终于接到周茉的电话。周茉向他道歉,说自己没事,周六、周日都在家里,父母没让她出门。
“你现在在哪儿?”
“学校。”
“我过来找你,你先上课吧。”
贺冲赶到西城大学的时候,第二节课才刚刚开始。他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给周茉发了条消息:我到了,你下课了出来一趟。
没到十分钟,他就听见身后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周茉出来了。
她穿着T恤和长裤,头发散着,还戴了个口罩。走到跟前,她头一扭,避开了贺冲打量的目光:“周六你去了城南老街吗?没等多久吧?”
贺冲笑了笑:“你以为我能等你到深更半夜?”
周茉似是松了一口,片刻后又问:“能带我出去逛逛吗?我不想上课。”
贺冲没问去哪儿,直接说:“走吧。”
今天雨停了,天色仍然阴沉。车就停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他过来时开得急,路又颠簸泥泞,车窗上都溅了泥点子。
周茉坐在副驾驶座上,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贺冲扫过去一眼:“感冒了?”
周茉没说话,他便伸出手去,要揭她的口罩。她迅速扭头,把他的手臂一挡。
贺冲眉头一拧,忽地踩下刹车,一手抓住周茉的手臂,一手去摘口罩,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我看看。”
周茉到底没争过他,口罩揭开的一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
贺冲托着她的下巴,轻轻一扳,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右边半张脸都是红的,上面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贺冲按捺着怒火,沉声问:“谁打的?你爸?”
到真正委屈的时候,周茉反倒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贺冲,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贺冲,你带我走好不好?”
车往东行,下了高速,沿路农田一望无际,金色麦浪层层翻滚,一直连接到天边。
电台广播里的音乐时断时续,被风卷出车窗,零零散散洒了一路。
沉默之中,车停下了,前方一排两层楼高的厂房,隐约传来机器运转的声响。
周茉下了车,跟在贺冲身后:“这是哪儿?”
贺冲身影一顿:“我舅舅的服装厂。他摊的饼特好吃,我让他给你露一手。”
周茉愣了愣,看贺冲已经迈开脚步,也赶紧跟上去。
来开门的是贺一飞,他一看见来人,他惊讶道:“哥,你怎么来了?”
“过来蹭饭——舅舅呢?”
“去车间了。”贺一飞的目光往周茉身上瞟了瞟,后者朝他很淡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进。”
贺一飞在屋里转着找茶叶沏茶,又给贺正奎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贺正奎就赶了过来。
贺正奎笑问:“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
贺冲笑说:“突然想吃舅舅摊的饼,就临时过来了。”
“好说好说。你坐着,我现在就去买菜。”
厂房后面还有一排宿舍,贺正奎自己占了两间,购置了基本的厨具,可以自己开伙。
贺正奎去买菜,贺一飞就领着周茉和贺冲在厂里转悠。他原本就不大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又看贺冲带来的这姑娘气质出众,跟他们这种泥腿子出生的格外不一样,当下便有些忐忑。但不管他说什么,周茉都会接话,还能抛出下一个问题,一点也没让他冷场。
在周茉的捧场之下,厂里机器设备如何运转、员工几何、承接什么生意……贺一飞事无巨细,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听得贺冲忍不住拦他:“行了行了,再说那点机密就全让你抖出去了。”
贺一飞挠挠头,笑了笑,看向贺冲,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贺冲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脑袋,被他一偏头躲过去了。
没一会儿,贺正奎就买菜回来了,宿舍楼里飘出炊烟,风里一股油香味。
这会儿,周茉正蹲在宿舍楼前的空草地上逗他们养在厂里的一条金毛。闻到这香味,她肚子“咕咕”乱叫:“我饿了。”
贺正奎手脚麻利,没多久就烧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葱油蛋饼,还有红烧肉、蒜香排骨等等。
既然要吃饭,周茉当然得摘下口罩了。贺正奎和贺一飞都瞧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谁也没多嘴询问。
贺冲给她夹了一个葱油蛋饼:“尝尝。”
周茉吃得急,烫了一下,连连呼气,待吹凉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一下睁大,冲着贺正奎“嗯嗯”地点头,再比出一个大拇指。
贺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就多吃点儿。贺冲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还跟一飞抢,一点也没当哥哥的样子。”
贺冲笑说:“舅舅,留点儿面子成吗?”
金毛跑了进来,绕着桌脚连连叫唤。贺一飞夹了一块排骨给它:“出去玩,别叫!”金毛叼着排骨,心满意足地跑出去了。
极其寻常的一顿饭,却让周茉几次鼻酸。长到二十岁,她从不记得在自家的饭桌上有这样活跃的气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别说说话,就连调羹碰上碗沿发出声响她都会被斥责。
她明白过来贺冲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会想着向家人寻求安慰。
吃完饭,贺正奎就打发他们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贺一飞:“爸,那我呢?”
“你说呢?”
贺一飞垮下脸:“哦。”
周茉忍俊不禁。
贺冲对她说:“你先去玩,我帮一飞洗碗,一会儿去找你。”
看着周茉出去了,贺一飞凑过来挤眉弄眼:“发圈就是她的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
“说说嘛!是不是?这就是我未来表嫂了?”
贺冲把碗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那也得我有这个本事啊。”
贺一飞明白过来:“家世挺好?哥,你怎么又招来一个富家小姐……”贺冲扫过来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过了片刻,他又低声嘟囔一句,“不过我觉得周姑娘不一样,人挺好的。”
等贺冲洗完碗出门,周姑娘已经跟金毛闹成一团了。她一点儿也不顾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裤两三千一套,蹭得全是泥和灰。
贺冲提着领子把她拎起来:“去洗手,带你去附近逛逛。”
贺冲先去车旁等着,没一会儿,周茉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了。她一看见他就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儿?”
“心情好点了?”
“嗯。”
贺冲看着她,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贺冲,”周茉踌躇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上回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人际关系复杂,我没这么觉得。不管是韩老板、王老板,还是你表弟,他们人都很好。比我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羡慕你。”
贺冲笑了:“羡慕我?”
“真的。”
贺冲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擡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走吧。”
车行三十分钟,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树叶枯黄,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锈的铁轨,延伸到远方。
两人下了车,周茉跟在贺冲身后,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那垫在铁轨下方的枕木都已开裂,从缝隙里钻出来几蓬枯草。
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一节废弃的绿皮车厢,锈迹斑斑,跟周遭荒凉的景致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都在此腐朽。
贺冲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朝着车厢砸去。“哐当”一声,石子落地,湮没在草丛中。
“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常常来这儿。那时候舅舅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下了课就会爬到对面的树上……”贺冲朝着不远处一指,“下午五点半,有一趟车会从这儿准时经过,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它去远方。”
周茉听得入迷:“后来呢?”
贺冲笑了笑:“后来……没等我攒到足够的钱,这条铁路就废弃了。再后来,我第一次出门也不是坐火车,坐的是汽车,是去西城找我妈借钱。”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冲。那时候他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顾家大寨外说要见贺宓。顾之茹刚巧从外面回来,她坐在价值千万的豪车上,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前来乞食的狗,二话没说就让管家把他赶了出去。
周茉喉咙里哽了一块,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羡慕他时,贺冲那句似笑非笑的反问里藏着怎样的深意。那晚他也说过,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这些,未尝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结果我没见上我妈,我舅舅没及时还上钱,家里被人砸了,我舅妈就是那时候决定跟他离婚的。”贺冲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咬在嘴里,打火机凑拢点燃。
“再见到我妈,已经是六年以后了,一飞生病要做手术,我没办法……”他望向铁轨延伸的远处,一阵风刮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浓烈的烟味。
贺冲抖了抖烟,看向周茉:“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确实很复杂,一路过来认识这么些人,有的帮过我,有的我帮过,还有的是过命的交情——其实也没必要告诉你,因为你一生都接触不到。”
他曾饥肠辘辘地走过镇上那条破败萧条的街道;他曾睡过火车站寒气彻骨的长椅;他曾与八个人合租一间房,一个月只依靠五十块钱维持生计;他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医生告诉他说,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小姑娘,”贺冲为这番交谈做了一个结论,“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风卷起回声,四周更静。
一肩担起梦想,却一朝沦为青苔和菌菇栖息之地的枕木;一生奔跑过千万里的路,却再也无法远行的绿皮火车;还有那迎接团聚与离别,昔日熙攘,如今只余寒鸦落脚的车站……
冷风吹得她眼眶刺痛,此地与她短暂一生看似花团锦簇的绚烂底色全然不同,可她就是能懂。
就像她懂得那日在葬礼之上,那一束不合时宜的鲜红的玫瑰。
周茉吸了吸鼻子,擡眼去看立在风中身影挺拔的贺冲:“你说了这么多,那又怎样呢?再给你一次机会,碰见我在酒吧落单,你还是会救;我让你带我出来,你也依然会答应。贺冲,你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
沉寂片刻,贺冲笑出声。
风卷着烟味袭来,是贺冲跳下了铁轨,向她走近。
两个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她一擡眼,就能看进他的眼中。
他压低的声音就拂在她鼻尖,带着温热的气流:“周茉,你不会真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吧?”
周茉猛然屏住呼吸,血液一时间都往头顶冲去,涨得整张脸通红。
贺冲目光锐利,有一股她此前从未觉察过的危险气息,压迫得她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敢动。
周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迎向他的目光:“你不就是图我能帮你斡旋合葬的事吗?你不说我也会帮你啊。”
贺冲:“……”
这人究竟是装傻充愣还是天生就傻得这么出类拔萃?
不过以他的了解,她要是会装傻充愣这一套,也不至于让他这段时间这么放心不下了。
贺冲无声地长叹,要跟她剖白心迹的冲动烟消云散。他一步退远,手插进口袋里,又恢复到平日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懒散模样。
周茉跟上前去:“贺冲?”
“别跟我说话。”贺冲脚步飞快。
“慢点啊,走得快了不起啊?”
“让你别跟我说话。”
“那你可以不理我啊。”
“……”
两人重新回到车上,方才提到小时候的事,让周茉对贺冲过去经历的兴趣被激发,非要到他曾经读书的地方去看一看。
贺冲就读的小学前几年已经废了,现在那一片盖成了住宅区,早就无迹可寻。初中倒还在,但经过并校、扩建,也早已面目全非。贺冲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回去探访,站在大铁门外往里望,教学楼、运动场、食堂皆修葺一新,没有半点记忆中的模样。
校园里正在上课,操场上散着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偶尔传来两声老师吹哨的声音。
贺冲指着里面的教学楼向周茉介绍:“以前那栋楼只有四层,玻璃打破了没人换,冬天靠窗坐的人就得拿报纸糊。”
“你也糊过?”
“我从来不坐靠窗的位子。”
“那你坐哪儿?”
“最后一排,不是靠后门就是靠垃圾桶。老师不给换,因为我个子高,坐前面会挡着人。”
周茉转过身,踮着脚跳起来,勉强能与贺冲齐平。她似是不服,冷哼了一声。
贺冲戳她的肩膀:“哼什么哼,有本事你也长这么高。”
周茉嘟囔:“了不起咯。”
这一问一答可谓是幼儿园级别的幼稚,贺冲意识到这一点,哑然失笑。
周茉说:“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会在课堂上带头捣乱。”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
“你自己说的啊,你是文盲。”
贺冲:“……”
今天贺冲吃了好几次瘪,周茉心情大好,又追着问:“那你读书的时候有小姑娘追你吗?”
“我们小地方民风淳朴,从来不赶早恋这种时髦。”
周茉“哦”了一声:“那就是没人追了。”
贺冲一挑眉,侧身低头打量她:“哥这样的还能没人追?从前一放学就有成群的姑娘排着队去球场上给我喊加油。”
“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真的吧。”
贺冲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大家都埋头读书,班里有开窍早的,不过那也只是少数。再说了……”
“再说了?”
贺冲深深地看着她:“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主动去追,不会等着姑娘来追我。”
周茉一点没觉察到他的目光:“这么自信?”
“是啊。”
周茉比个大拇指:“那祝你马到功成。”
贺冲:“……”
他觉得自己迟早得被她气死。
周茉又问:“那个时候,你除了读书还做什么?”
“那时候我们邻居有个大爷开了一家早餐店,我每天起得很早去他那儿帮忙,挣点零花钱,好带一飞去游戏机厅玩。”
“你对你表弟真好。”
贺冲笑了:“羡慕?难道我对你不好?”
周茉想了想:“也好吧……但我觉得似乎不是一个性质的。”
贺冲没好气地道:“那肯定不是一个性质。”
离开小区往外走,贺冲沿路介绍:那里曾是一家书店,巴掌大的店里却藏了上千册的漫画;那里曾是一家奶茶店,兼卖炸鸡柳,味道还不错;那是一家小卖部,卖汽水和干脆面,干脆面里夹着一飞喜欢收集的水浒英雄卡;那家情趣用品店就是过去的游戏机厅,他技术好,两个币就能玩上很长时间……
周茉听得有滋有味,贺冲的青春时代和她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记忆里的前二十年,除了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外,就是各式各样的老师,教礼仪的、教形体的、教钢琴的、教芭蕾的……
周茉不禁感叹:“如果能跟你当同学就好了,我也想跟你去游戏机厅。”
贺冲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庆幸没跟我当同学吧,那时候我最烦你们这样的书呆子,来一个欺负一个。”
周茉瞪他:“我就知道。”
逛了一下午,天色渐晚。夜幕落下,头顶的天空现出几点孤零零的星辰。
在河滩边的一家餐馆吃过晚饭,贺冲就准备送周茉回去。等他把车开过来,却发现周茉正曲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河滩上的卵石被涨潮时的河水冲刷得圆圆滚滚的,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贺冲走到周茉身旁,“这儿风大,不冷?”
河上有渔家经过洒落的灯火,周茉出神凝视,轻声说:“不想回去。”
贺冲靠石头站着,点燃一支烟,咬着滤嘴侧头去看她:“你这人,逆反期来得有点迟啊。”
“那是因为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贺冲愣了一下。
周茉说这句话明显是无心的,却结结实实扎进他的心底——若早一点遇见,恐怕他年少轻狂,即便与世界为敌,也要带着她浪迹天涯。
而到现在这个岁数,考虑得更多,不免瞻前顾后,怕她受伤,也怕一己之力尚不能护她周全。
沉默良久,贺冲问:“我能问问吗,你爸为什么对你动手?”
周茉声音低沉:“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怕没怕过什么?”
“记得。”
“如果我说我怕画画,你信吗?”
贺冲转头看她一眼:“虽然不大明白,但是我信。”他看她被河上的风吹得缩紧了脖子,咬着烟,脱下身上的外套,往她头顶上一扔。
猝不及防,周茉被罩了个严严实实。她抓着外套,拿下来往肩上一披。外套里衬还带着贺冲身上的温度,散发着很淡的烟草气息。
“小时候……七岁左右,被我爸拉去参加一个绘画比赛。他对我信心满满,但最后我只得了第二名。我爸把我关在书房里,拿这么厚的木板子抽我的手……”周茉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厚度,“抽得很重,过了一周,我拿笔都还觉得疼。从那以后,我就害怕参加任何比赛……”
贺冲眉头紧蹙,不敢去细想周茉描述的那个场景。他小时候虽然没爸也没妈,但在舅舅跟前从没挨过打。
“是怕你爸再打你,还是……”
周茉摇头:“我爸说我没好好练习,但其实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看过第一名的画作,和她相比,再练习五年我也追赶不上——就是有一种人,天生比其他人更具灵气。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爬得够高,但总有更高的山挡在前方。所以后来,只要是比赛性质的绘画,我就无法等闲视之,画出来的东西匠气又丑陋……”
贺冲吐出一口烟:“怕归怕,你能学上这么多年,总归不讨厌吧?”
周茉愣了一下:“不讨厌。”
“那不就得了。别想太多,山外永远有山,只要你还有登山的劲头就行了。”
周茉垂头沉默。
“我只知道你是画画的,还从来没看过你的画,给我看一眼吧,见识见识有多丑陋。”
周茉瞪他:“那是我自谦的说法,反正比你画的肯定好多了。”
“跟我比有出息吗?我文盲啊。”
周茉:“……”
她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贺冲:“前后几张都是。”
贺冲接过去,滑动屏幕。
周茉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密切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怎么样?”
“不错啊。”有鼻子有眼。
“真的?”
“是啊。”滤镜也加得恰如其分。
周茉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把夺回手机。
屏幕上是的她的自拍。
“你!”
贺冲很无辜:“你让我前后翻的。”
“那你也应该自觉!”
贺冲看她要奓毛,赶紧伸手一掌按在她的脑袋上,安抚道:“画我看了,是真的不错,起码我看得明白。”
周茉“扑哧”笑出声:“标准也太低了。”
“你要是画人像,比如画我,我肯定得给你提高标准。”
“你也不难画啊……”周茉一顿,忽地住了声。
贺冲的视线却一下子扫过来,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不难画?画过?”
“画你?别开玩笑了,浪费笔墨。”周茉心虚,从大石上跳下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跑去,“赶紧走吧,很晚了!”
出发之前,贺冲绕了点路,先去服装厂跟舅舅和一飞道别。
晚上厂里停工了,贺正奎和贺一飞正在宿舍里看电视。他们把两人送到了厂房门口,又看着他们上了车。
贺正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格外慈祥:“周姑娘,以后有空多跟贺冲来玩,我再摊饼给你吃。”
“爸,谁稀罕那两张饼。”贺一飞看着周茉,笑着跟她“推荐”自己的表哥:“周小姐,我哥这人挺好,挺靠谱……”
贺冲:“一飞。”
贺一飞立马收声,摆摆手:“常来玩!”
车开出去很远了,周茉又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里,厂房已经看不见了。周茉转头坐好,看向贺冲:“今天谢谢你。”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家庭,即便有残缺,却也足够温暖,一蔬一果有一蔬一果的知足常乐。
贺冲“嗯”了一声当是应答,眼里却泛起笑意。
周茉到家的时候,恰好与她平时上完了晚上的公选课的时间差不多。
贺冲把车停在离她家不远的路上,在周茉下车前,还是多嘱咐了两句:“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表面上服个软,别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
周茉说了声“好”。
贺冲看着她白皙的脸颊上那个刺目的巴掌印,一些过心的话已到了嘴边,但还是没说出口。
周茉:“那我回去了。”
她下了车,在阴影里向着远处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
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的贺冲喊她:“周茉!”
回头一看,贺冲不知何时已下了车,朝着她大步走来,步履洒脱,仿若带风。她正要说话,贺冲一步迈到她跟前,与她只隔半拳的距离。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灯光,将她完全罩在他的阴影之中。
周茉又一次血液逆流,呼吸不畅。
夜色之中,她看见贺冲脸上有笑,这笑容带着几分狡黠,还有几分捉摸不透。她正要开口,他忽地朝她的肩膀伸出手,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贺冲只是扯了扯她还穿在身上的外套。
“这得还给我,不然你爸看见了又要揍你一顿。”
周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脱下递回去:“谢谢。”
“赶紧回去吧。”贺冲把外套随意往自己肩头一搭,笑着说,“小姑娘,晚安。”
声音低沉悦耳,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周茉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闷了一场夏日的骤雨,透不过气。
“晚安。”
贺冲转身吹了声口哨,大踏步回到车上。夜间车灯闪了一闪,透出浅黄的光,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周茉望着车子彻底消失于黑暗之中,一路小跑进了小区。在迈上门口台阶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心脏还在“扑通”跳快。
推门进去,周思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唐书兰脸上敷着面膜,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电话。
“我回来了。”
两人掀了掀眼皮,投来一眼,当是应答。
周茉原本雀跃的心情多少受了点儿影响,但今天家里风平浪静,已然实属难得。她没在楼下久留,怕给自己找不痛快,打了声招呼就直接上了楼。
在自己房间的浴室里洗过澡,周茉把自己的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速写本,翻到画着贺冲的那一页。
自那天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地画下贺冲以后,周茉就再没敢翻开去看——她单纯又迟钝,但绝非一无所觉。
她不敢去窥探这种心情,即便心里的那个答案已然清晰到无法忽视。
周茉看着画里自己寥寥几笔勾出的贺冲的轮廓,那双眼睛似乎正透过纸张,静静凝视着她,像他一贯那样,戏谑人间又仿佛用情至深。
她把速写本抱在怀里,倒在床上,眼前浮现下午在废弃车站与贺冲之间只差毫厘的距离,不禁脸颊发烫,心跳如同擂鼓。她身体蜷成一团,想把那种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的心悸之感压下去。
此后一段时间,贺冲的生活按部就班,只是多了一个习惯。
要是之前有人告诉他,他二十八岁了,还会拿着手机跟人一茬一茬地聊天,他一定会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就是这种状态,虽觉幼稚又腻味,却还是会耐着性子回复小姑娘时不时发来的消息。
这天,贺冲突然接到孙祁的电话,约他周末过去看车。自打跟孙祁合作过一回以后,他就清楚免不了会有第二回、第三回。好在这位富家公子平日里并不会骚扰他,且付款利索,绝不指手画脚,算是个大方慷慨的“金主”。
贺冲联系了久未见面的严天宇和林星河,一道去孙祁那儿看车。
严天宇一路上喋喋不休:“冲哥,这回是什么车?”
“还不知道,孙祁没说。”
到了地方,孙祁迎上来跟三人打招呼。严天宇跟孙祁握着手,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后方——空地正中央停了一台明黄色的兰博基尼AventadorSV。
孙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问:“想试试?”
严天宇猛点头。
孙祁大方地朝他丢出钥匙,难掩得意之色:“我告诉你,整个西城,这车不超过五部。”
严天宇激动得手都哆嗦了,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
望着车子驶出去,贺冲走到林星河身旁,悄声问:“星河,你怎么看?”
“冲哥你呢?”
贺冲沉吟:“这车八百万一部,我不敢托大。”
林星河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严天宇在外面赛道上溜了十来圈,勉强过了一把瘾后把车开了回来。他举起双臂踩下刹车,冲着贺冲和林星河兴奋地喊道:“你们也试试!兰博基尼就是兰博基尼,这感觉真爽!”
贺冲蹙了蹙眉。
孙祁拿回钥匙,问贺冲和林星河:“你们也试试?”
贺冲说:“天宇试过就行。”林星河也跟着摇了摇头。
严天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孙公子,我们要改的就是这台AventadorSV?”
孙祁说:“当然不是。不是我打击大家,我觉得国内应该没人敢动这车。”
贺冲松了一口气:“即便孙公子你敢拿来试水,我也不敢接。”
唯独严天宇难掩失望,一听说不是要改AventadorSV,整个人垮了一大截。
孙祁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辆车:“想让你们改的是这台梅赛德斯AMGE63。”
贺冲问:“什么要求?”
“它出厂百米加速是3.4秒,我想再把这个时间缩短一点。”
“这款已经是整个AMG系列里面加速最快的了。”
孙祁笑说:“车嘛,永远不嫌更快。”
贺冲跟林星河把车开出去试跑,测试各项参数。开回来之后,贺冲低声问林星河:“有把握吗?”
“理论上可以,但条件很苛刻,发动机、排气系统,”林星河掰着手指数给他听,“还有整个空气动力学套件,可能都得改。”
贺冲沉吟片刻,把结论告诉给了孙祁:“孙公子,我们的规矩还是只给理论可行的方案,别的不参与。”
孙祁回答得干脆利落:“懂,咱们这都是第二回合作了。”
回程的路上,严天宇还在惦记着那台兰博基尼。他双臂扒着驾驶座的靠背,问贺冲:“冲哥,你既然有这样的威信和人脉,为什么不成立一个工作室?招贤纳才,多接单子……甚至不必局限于只出方案,自己动手也行啊。这么好的赚钱机会,难道你就不心动?”
“怎么,觉得我给你的佣金少了?”
严天宇“嘿嘿”一笑:“当然不少。但钱嘛,不都是多多益善。”
贺冲淡淡地说:“有些钱,拿了烧手。”
严天宇对他这种带了点儿“过来人”劝诫意味的警句不以为意,身体往后靠去,开始跟林星河商量起改装方案来。
这回贺冲跟孙祁要了个相对宽松的时限,组织严天宇和林星河一点一点攻关。两人都升大四了,没什么课,平常除了泡机房写论文,剩余时间就都待在车场。
贺冲跟周茉如今都是通过微信联系,她自然不常来了。
这天严天宇正在研究梅赛德斯AMGE63的发动机系统,忽地探出头往门口看了一眼,高声问道:“冲哥,你跟你那个大侄女儿成了吗?”
贺冲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跟周茉发消息,听见这话,他把手机一锁,转头看去:“有那么明显?”
严天宇“嘿嘿”一笑,冲林星河说道:“特明显,是吧?上回吃早饭,冲哥你护着她就跟护犊子一样。”
林星河神情淡漠,埋头拧螺丝,不接腔。
“冲哥,你加把劲儿啊。我跟你说,我们这些当代大学男生都特别急色,周茉那样条件的,放不了多久。”
贺冲笑了,“你这招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不错。”
“真的,别不相信。”严天宇吹起口哨,继续去研究。经严天宇一提醒,贺冲才惊觉跟周茉的进度确实有点慢。其实这事关键不在他,而在于周茉到底什么时候开窍。
这种时候,贺冲格外讨厌周茉那个前男友。可能她习惯了林珩那种明显套路式的追求,对他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总是缺点儿悟性。
他自己又有些十分幼稚的担忧,生怕周茉真的一点也没往别的方向去想,那他贸贸然行动,很有可能会吓着她。
自了悟自己的心意以后,贺冲行卧都愁,从没为一个女人这样一筹莫展过。
周茉因创业大赛决赛放了叶茵茵的鸽子,深感愧疚,便提出请客赔罪,连带喊上韩渔和贺冲。因为大家的时间不统一,于是这顿饭直到三周之后才终于成行。
西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连下了几场雨,到六点天已经黑透了,还刮着冷风。
周茉被叶茵茵挽着一路小跑,等到了约定吃日式料理的地方,一推门发现韩渔和贺冲已经到了。两人很不客气,点了两瓶店里最贵的日本清酒,正在对饮小酌。
脱鞋,脱大衣,取包,周茉和叶茵茵进了包间,把双腿搁进桌下下陷的坑里。叶茵茵眼明手快,看韩渔的酒杯刚倒满,迅速夺过一饮而尽,饮罢还满足地咂了一下嘴。
韩渔完全来不及反应:“这是我的杯子!”
“我不嫌弃你。”
韩渔“啧啧”两声:“是我嫌弃你。”
叶茵茵拍他的肩膀:“韩老板别激动,咱们俩都是深度合作的关系了,还嫌弃什么。”
韩渔很是无语,抱着酒瓶往旁边挪了挪,一副生怕再被叶茵茵糟践的模样。
点单的时候,叶茵茵问贺冲:“贺老板最近在忙什么呢?也没见你跟咱们茉茉见面。”
贺冲说:“韩老板才是老板,我就一个酒吧打杂的。”
韩渔说:“贺老板别谦虚,贺老板马上发大财了,茍富贵,勿相忘啊。”
周茉从菜单里擡起头来,好奇地问:“发什么大财?”
贺冲把她的脑袋一摁:“点你的单。”韩渔指的是他接了孙祁的新单子。他不大愿意把这些情况都告诉给周茉,一则是怕她再度忧虑他的人际关系复杂,二则……她误以为他混得很惨且很穷这事儿,在他看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
周茉:“哦。”
韩渔把他们俩的互动看在眼里,觉得十分扎眼,轻哼一声,抢过叶茵茵面前的菜单:“点菜点菜!赶紧的,我都快饿死了。”
四人都很熟了,吃饭气氛轻松,一点也不拘谨。贺冲今晚上不打算回雁南镇,准备去韩渔那儿凑合凑合,便敞开来多喝了一些酒。
那酒度数不算太高,后劲却很足,等散场的时候,酒量相对较浅的韩渔和叶茵茵都喝得有些飘了。两人一改刚刚见面时互相擡杠的面貌,“哥俩好”似的勾着肩搭着背,一路七弯八拐地往门口走去。
贺冲等着周茉在前台结完账,跟她一起出去,在步行街广场的角落里,他们跟上了叶茵茵和韩渔——他们俩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秒还“哥俩好”呢,这时却突然吵了起来。
叶茵茵手叉着腰,指着韩渔:“小气!我不就是只得了第二名嘛!”
“谁跟我说稳得第一的!我给你投了那么多钱,你给我带了几个大学生过来?!”
“不是你说不稀罕连买瓶啤酒都要团购的大学生吗?!”
“苍蝇腿也是肉!”
韩渔瞪她:“你这人就是毫无契约精神,寡廉鲜耻!”
叶茵茵回瞪他:“你这人就是不讲兄弟情义,见钱眼开!”
两人气势汹汹,又是撸袖子又是互飙脏话,周茉看得有点忧虑,望向贺冲,问道:“咱们要不要上去劝劝架啊?”
贺冲:“劝劝吧,丢人。”
他们正要上去把人拉开,却听韩渔特气不过:“当时给你投钱咱们是不是说好了?我给钱,你给我介绍女朋友。女朋友呢?现在钱收不回来,人也没捞到……”
叶茵茵打断他:“我不是给你介绍过吗?”
韩渔瞪着眼:“哪儿啊?”
叶茵茵的眼瞪得更大:“这儿!”她一步凑上前,抓住韩渔激动乱舞的手臂,踮起脚。
周茉目瞪口呆。
贺冲目瞪口呆。
还是贺冲先反应过来,拉过周茉的手臂:“走吧,不打扰他们了。”
周茉被贺冲拽出了人群,却还是放心不下,回头张望,然而那两人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
周茉还有点儿蒙:“好迅速啊。”
贺冲扫她一眼,心想,好慢啊。
刚吃饱饭,浑身都热乎乎的,经冷风一吹,格外舒坦。
他们散着步,渐渐远离了中心步行街,到了附近的一条街上。路两侧都是卖小商品的店铺,过了九点半,多半已经关门了。
周茉还在记挂着韩渔和叶茵茵的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你跟叶茵茵这么熟,就没觉察到?”
“没。”
“你笨,不奇怪。”
周茉瞪他。
贺冲笑了笑,好心解释给她听:“韩渔这人,平常确实有点一毛不拔,夺他钱如要他的命。但他对喜欢的人十分大方,他读大学的时候,打工三个月挣的钱一分不留,全拿出来给喜欢的姑娘买生日礼物了。”
周茉却在关注另外的点:“韩老板读过大学?”
“这有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不是韩老板读过大学,”周茉看着他笑,“是你居然有读过大学的朋友。”
贺冲挑眉:“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啊,你给我解释解释?”
“字面意思啊,还要怎么解释?”
贺冲发现,周茉揶揄人的水平日渐水涨船高——这可能多半是跟他待久了以后,耳濡目染的结果。因此他非但不觉得不高兴,反倒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之感。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贺冲陡然停下脚步:“打个赌吧。”
周茉也跟着停下:“什么赌?”
贺冲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只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对面:“把这间店的玻璃砸了,敢吗?”
“为什么?”
“做坏事啊。”
“我给你的清单上没这一项。”
“当我买一送一了。你列的那些没意思,要来就来点真正刺激的。”
周茉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会有什么后果?”
“那得看你跑得快不快,没被抓住就没有任何后果,要是被抓住了……可能会被拘留。”
周茉立马退缩了。
“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很讲义气的,一定会去捞你,给你一飞同样的待遇。”贺冲煞有介事地道。
听他这样一说,周茉越发退缩了。
贺冲倏然凑近一步,站在她身后,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朵,语调里含着几分说不出的蛊惑意味:“你看啊,这条街上就一个监控,很久以前就坏了,不可能抓住你的。”
他呼吸里有一点酒气,拂起耳畔的发丝,带起一些痒。周茉觉得耳朵里在鼓噪,心里那点寻求刺激的渴望被彻底撩拨起来:“真的?”
“真的。”
周茉双手捏紧:“那……那我试试?我会留下赔偿金的,双倍……不,三倍。”她回过头去看他一眼,“这种橱窗玻璃多少钱一块?”
贺冲笑了一声,微醺的眼里全是周茉的身影:“反正你肯定赔得起。”
周茉踌躇许久,迈出了一步。
第一步迈出去以后,第二步也就简单了。她的脚步有点落不到实处,深一脚浅一脚,好歹终于走到了橱窗前。巧的是——窗前的地上正好就有一块趁手的石头。
她把石头捡起来捏在手里,望着橱窗玻璃,却再次犹豫起来。
半分钟过去,她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促,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只手伸过来猛地抢过她手里的石头往地上一扔,顺手将她的手一抓,低喝:“快跑!警察来了!”
周茉被贺冲拽得脚下踉跄一步,又飞快地站稳,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跟着贺冲飞奔起来。
风擦过耳畔,刮得耳郭发疼。风衣衣角被掀起来,沙沙作响,两道仓促的脚步声一道叠着一道。
周茉张着口,呼吸紊乱,眼里闪过一盏一盏的路灯,街景疾速后退,在东弯西拐以后,再也不辨方向。
但手被贺冲紧紧地抓着,掌心沁出的汗交织在一起,温热又潮湿。
她不需要知道方向,只需要跟着莽撞奔跑。
如果,如果前方升起阻挠的坚石城墙,贺冲也会为她一头撞碎,劈开生路。
她这样毫无理由地坚信。
周茉畅快不已,睁大了眼睛,笑着大口呼气。
心脏从未这样剧烈地跳动过,像是春日里新芽正纷纷冒土而出,发胀一般隐隐作痛。
前二十年的死水微澜,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此时此刻。
不知道跑了多远,又跑了多久,到了一座桥上,贺冲终于停下来,松开她的手,转过身看着她,气喘吁吁。
他想说话,却笑了起来。
周茉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已经知道你的套路了,没有警察对不对?”
“对。”
“那家店要么是你朋友开的,要么你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即便我真的砸了也不要紧对不对?”
“对。”
“连石头都是你准备的,对不对?”
“对。”
周茉笑了:“所以什么坏事不坏事,全都是假的。”
“是吗?”贺冲低头看着,沉默一阵,骤然伸手径直将她抱了起来,搁在桥边的石栏杆上。
周茉差点低叫出声,但当她看见贺冲的目光,又生生忍住。
桥上的路灯光照着贺冲,让他一半现于光明,一半隐于昏暗,英俊的轮廓因此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双重特质。她见过这个男人玩世不恭,也见过他光明磊落,仍不能将他完全读懂。
然而不管懂与不懂,她却能放任自己信任他,且毫无保留。
贺冲的目光暗沉如渊,好像藏了所有的事,又好像所有的事只需要这样一束目光就能道清。
周茉肩膀收紧,心里那种胀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让她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贺冲目光下移,从额头,到眼睛,到鼻梁……灯光之下,她白皙的皮肤因方才的奔跑而微微泛红。呼吸不均匀,一下深一下浅的,像她在信手摁一架钢琴的琴键,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地敲在心上。
最后,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他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此前打算循序渐进的耐心,一种焦躁和冲动把他变回了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毛头小子。
他哑声说:“那我教你做一件真正的坏事……”
周茉一口气滞在喉咙里,在贺冲的注视下,她已觉察不到心脏的跳动,似乎它早已从胸腔里飞走了一样。
不敢眨眼,又不敢闭眼,似乎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却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贺冲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顺势轻轻托住她的头。
他缓缓倾身。
阴影落下,一寸一寸地折向周茉。
一寸一寸,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