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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晚安,小茉莉 > 第五章 启明星

    “日落西山红霞飞……”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贺冲换了智能手机之后,发现智能手机耗电极快。原来的那台手机轻巧,带着也方便,也就没被他淘汰,和智能手机一起带在身上,一部用来跟周茉聊天,一部专用来打电话。然而这时候,他才发现旧手机的铃声有多煞风景。

    贺冲一顿,理智瞬间回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周茉颤抖的睫毛上,一口气登时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响铃还在继续,微妙而暧昧的气氛却已荡然无存,贺冲收回了手,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掏手机,“喂……”

    周茉手脚发麻,紧张过度,手指甲紧紧掐着掌心的肉都没有察觉,直到贺冲的呼吸远离,她才长地吐了口气。

    她鼓起勇气住货中那儿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他的风衣让夜风刮得猎猎作响。她立马收回目光,伸手按了按脖颈发烫的皮肤,叹了声气。

    贺冲这个电话很简短,周茉听见他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贺冲已将手机揣回口袋,急匆匆地说道:“林星河有急事,我过去帮个忙。”恰好不远处灯光一闪,有出租车开了过来,贺冲擡手一拦,“今天没空送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周茉的声音低不可闻:“不用你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听见贺冲轻轻地笑了,却不敢擡头去看他。

    车驶到近前,贺冲拉开了门,手搭在车门顶端,待周茉上了车,他深深地看了她-眼:“等我把事情处理完。”

    贺冲很清楚自己心底的动荡久未曾有,像年少时面对浩大而未知的世界,踌躇满志又心怀忐忑。但目前,他仍需忍耐。

    贺冲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看着那车驶远,尾灯在黑夜之中闪了闪,拐了个弯,彻底消失于夜色之中。

    迎面又来了一辆空车,他招手拦下。

    林星河住在老城区,市中心迁移后,那一片陈旧破败,发展速度缓曼,因房租低廉,三教九流皆会聚于此。

    贺冲让出租车在巷口停下,自己下车快步往里走去。两侧楼房摇摇欲坠,狭窄的一条巷子让自行车、三轮车和各种摆摊的手推车占了道,让人差点无处落脚。

    去年林星河妈妈做手术,贺冲帮忙,来过林家一次。林星河这人性格有点孤僻,独来独往,又自尊心极强。贺冲跟他认识多年,了解他家中的情况,但从不随意对外人透露。

    林星河在高二以前家境富裕,后来父亲染上了赌瘾,家产一夕荡尽,公司破产,欠下了一屁股债。林星河的父亲走投无路选择自杀,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林星河。林星河妈妈一直患有慢性疾病,去年病情加重,在医院做了大手术,此后一直需要服用品费的进口的。一个月光吃药就得花去四五千。除去重病的母亲,林星河还有更大的麻烦——父亲死后,讨债的人自然转移了目标,时常过来骚扰他们母子。

    巷子尽头,一栋住宅大楼人口处停了三四辆摩托车,贺冲心里一凛,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上了楼。

    四楼门口,两个社会青年守在那儿,见有人上来,两人喝问:“干什么的!”

    贺冲往门缝里瞄了一眼:“林星河在里面?”

    “问你呢,干什么的!”

    贺冲笑了:“我不是警察,警察能在这儿跟你废话?光非法拘禁一条就直接把你们扣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往旁边让了让,把门打开了。

    屋里,林星河垂头闭眼,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椅后。他这人脾气硬,显然没少吃苦头。他嘴角豁了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脸让人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贺冲扫了一眼,收回目光,看向林星河对面。

    对面两人站着,一人坐着。坐着的这人一身皮衣皮裤,染了一头绿毛,皮肤蜡黄,尖嘴猴胞。他弓着背,双臂撑在大腿上,手里提了柄匕首,刀尖向下。听见有人进来,他转头望了望,突然擡脚,一脚踹上了林星河的腿。

    椅子晃了晃,差点儿往后翻倒,林星河声音沙哑:“冲哥……”

    “绿毛”站起身,看向贺冲:“你是来帮他还债的?”

    林星河声音沙哑:“冲哥,我妈在卧室,昏迷了……”

    贺冲一听,立马往卧室走去,“绿毛”迈出一步,挡住了贺冲的朋友,没这么办事的啊。”

    贺冲一顿,笑了笑,掏出烟盒,给“绿毛”递了支烟。“绿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绿毛”说道:“朋友,看来你是懂规矩的。我们讨债的,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这小子死活不给,我们也为难。

    “要多少?”

    “绿毛”扫了他一眼:“你帮忙给?”

    贺冲谈笑道:“那得看具体多少,多了我也没有。”

    林星河哑声喝道:“冲哥!别管我的事!把我妈送去医院就行!”

    “绿毛”骂了一句,擡脚一踹,林星河连人带椅翻倒在地。“绿毛”上前一步,擡脚搁在椅子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星河:“远哥说了,你只要把你那辆摩托车给他,你爸欠他的债就一笔勾销。小子,别不识擡举。”

    林星河喘着粗气,一身血污,目光仍然坚定:“问多少遍我都这个回答,不给。

    “绿毛”愠怒,耐心尽失,咬着烟,猛地朝林星河身上踹去:“别他妈不识好歹!”

    贺冲上前一步阻止:哎。”

    “绿毛”转头。

    “非要车?要钱不行?

    “你知道这小子欠了多少吗?三十万!你要是能拿得出来,我不要车也行。”

    贺冲把烟叼在嘴里,掏了掏口袋里的皮夹,摸出来一张银行卡:“能刷卡吗?

    “绿毛”愣了一下。

    贺冲笑着说:“朋友,你们这业务不精啊,这年头谁还带大额现金在身上?”

    “绿毛”招呼旁边的人:“带他去银行转账,到账了通知我放人。”

    贺冲道:“那不行。你们既然只想收债,闹出人命得不偿失吧?把林星河放了,他妈妈得马上送医院,我跟你们去银行取钱。”

    “绿毛”沉吟片刻,招了招手,示意手下的人给林星河松绑。

    林星河从地上爬起来,扔掉身上的绳子,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甘地看了贺冲一眼。

    贺冲没说话,只是擡手拍了拍他肩膀。

    林星河张张口,没发出声,低头往卧室走去。

    “绿毛”望着林星可的背影,”啧”了一声:这么一个药罐子老母,哎得过这回,也撑不过下回,谁摊上谁倒霉。

    昏沉的灯光下,林星河的脚步一停,片刻,他蓦地转身,冲向“绿毛”,一拳朝他的脸上揍去!

    形势陡变,外面看门的两人也冲了进来,五对二,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凌晨四点,病房里寂静无声。林星河妈接受治疗后,脱离了危险,沉睡过去。贺冲看了看时间,捞起自己搭在椅子上的灰扑扑的风衣,轻声对先林星河

    可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轻声对林星河说: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儿有点儿L惊魂未定,折腾了一晚上,反应迟钝,过了半响,方说:“冲哥,我送你下去。

    “不用,你歇着吧。

    但林星河仍坚持,贺冲就由他了。

    方才林星河跟催债的人起了冲突,贺冲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二打五,对方又有武器,且林星河只能勉强算半个战斗力,这种情况下,饶是贺冲曾经练过,也有些难以招架。好在林星河机灵,扬言报了警,那一伙人不想节外生枝,暂时撤离了。

    两个人都只受了些皮外伤,贺冲右手臂替林星河挨了一匕首,相比之下,伤势更重些。所有事情解决完,便已是这个时候了。两人将林妈妈送来医院,又各自去做外伤处理,等所有事情解决完,便已是这个时候了。

    贺冲身体疲乏,精神却在累极之后陷入一种异样的兴奋中。走出医院大门,贺冲去模衣服口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单手揭开金盖,往嘴里送了一支烟,低头点燃。

    深吸了一口,疲乏稍解,贺冲衔着烟,从钱夹里掏出先前那张银行卡,递给林星河。

    林星河紧抿着唇,往贺冲手里看了一眼,没动。

    “拿着吧,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林星河把卡接过来,看也没看,一把揣进口袋里,过了半晌,咬牙说了句:“冲哥,那辆摩托车,你拿去吧。”

    贺冲看了他一眼:“你那辆摩托车确实挺值钱的,为什么非得养着不放?

    林星河低下头,阴影投在他脸上,表情一时间晦暗不明:“那是我十五岁时,我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其实没想原谅他,那车我好几次想卖,但不知道为什么……”

    贺冲拍了拍他的肩膀:“车先放我那儿,等你毕业工作了,再把它换回去。”

    林星河点了点头,喉咙哽住了,有点儿发不出声:-冲哥,谢谢你。”

    “没什么谢不谢的,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比我表弟还小,我还能眼睁睁看你走入绝路不成?以后遇到困难了早点儿开口,非得让哥英雄救‘美’,为你受点儿伤挂点儿彩?”

    林星河差点被逗笑了。

    贺冲把搭在肩上的风衣拿下来,搭在了手臂上:“你上去休息吧,我还有件事没处理完。不赶紧解决了,我睡觉都不踏实。”

    “车场的事?要帮忙吗?”

    贺冲笑着说:“私事。”

    和贺冲在桥上分别之后,周茉乘出租车抵达别墅小区门口。她在自家门口停下,拿手机给贺冲发了条消息,而后掏出钥匙开门。试了几次,都没能插进去,定睛一看,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的分明是楼上卧室的钥匙。她神思不定,睁眼闭眼都是方才在桥上的那一幕。

    周茉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赶紧平静下来。

    开了门,周思培和唐书兰都在,两人在客厅坐着,一人读报一人看书,各忙各的毫无交流。周茉打了声招呼,唐书兰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周茉收回目光,往楼上走去。

    “周茉。”唐书兰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走路脚步放轻点儿,这“么冒冒失失的,是谁教你的?”

    周茉脚步一停。

    唐书兰的目光重回到书页之间:“这周六安排了你跟段叔叔他们一家吃饭,你把时间空出来。

    “哦。

    周茉回到自己的卧室,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拿起手机,发现贺冲回了消息:好。早点休息,晚安。

    她用干毛巾包住别先过的长发,卷坐在床上,往对话框里做了一句话,又逐字删掉,最后只回复:晚安。

    手机一扔,人往后躺,周茉仰头看着天花板,用手掌按着胸口——那里恍若正有颗种子在破土而出,喧腾跃动,鼓噪不安。

    所谓心动,如盛夏雷雨,惊心动魄且来势汹汹。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他牵着她不问前路迎风奔跑?是他在废弃车站向她坦露动荡的童年?是他总在需要之时不期而至?是他看似荒唐不羁实则光风霁月?是他雨雾之中怀抱玫瑰,大步走来……还是更早,在顾家大宅的那一晚,他在淅沥雨声中携风雨而来?

    在他身边,她总是活得无忧无虑肆意张扬,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样一种喜欢,早已深深地扎根心底。

    周茉躺了许久,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帝。

    她在窗前站立片刻,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速写本正搁在桌上。她走过去,把速写本拿了过来,在飘囱上坐下。

    窗外的暗谈天光照着画中贺冲的轮廓,周茉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那一双正静静凝视她的眼睛。

    天空中有一颗星星格外亮,那是金量,又称启明星。

    周茉等不及天亮了——她想立即见到贺冲,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夜越来越深,从被掀起的窗帘的缝隙间往外看去,窗外远近的灯火都已经灭了。

    周茉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醒来了,她摸过手机看时间:四点半,还不到五点,天迟迟未亮,这一夜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周茉辗转反侧,再难成眠,爬起来去上了个厕所。

    刚从浴室出来,她看见搁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一闪。

    他愣了一下,赶紧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贺冲发来的微信:醒了给我回个消息。跟你一起吃个早饭,我有话对你说。

    心潮一阵翻涌,她立即回复道:好。去哪儿吃?

    片刻,贺冲回复:你还没睡?

    周荣:醒了。睡不着。

    贺冲:那要不下来?陪哥待会儿,说两句话。

    周茉字还没打完,贺冲又发过来一条消息:不过你肯定不敢下来。

    几乎都能想象,他这时候脸上肯定挂着那一贯不正经的笑容。

    周茉敲下五个字:谁说我不敢?

    片刻,周茉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忙问:你现在在哪儿?

    “正在输人”那几个字闪了闪,屏幕上蹦出了三个字:你说呢?

    周茉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握手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汗了,在屏幕上留下了些许印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道:你等我。

    来不及多做打扮,周茉脱下身上的睡衣,套上内衣,从衣柜里翻出一件T恤穿上,又套了件白色的宽松毛衣,穿上牛仔裤,拿上了手机。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打开了卧室门。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她在门口站立片刻,等适应了黑暗后,手掌摸看墙壁,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

    到了一楼,她把手机屏幕摁亮,在大门口定住脚步,换了鞋,听了听楼上的动静,而后按住门把手,一点一点地拧了半圈。

    细微的“咔”的一声后,门开了,夜色之中,风混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清新的腥味。

    周茉小心翼翼地扶着门,一寸一寸慢慢地将它关上。

    门锁上后,周茉擡头看天,启明星还亮着,像一种指引。她的脏剧烈地跳着,宛如帆鼓满了风,蓄势待发,只等踏上那一条未知的航线。

    周茉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迈开脚步,向大门口飞奔。

    夜色里周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跟她的心跳声几乎合二为一。

    离大门口越来越近,周茉隐约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背靠着树王站着。她认出了那就是贺冲。

    他低着头,站得随意,搭在臂间的风衣让风刮得猎猎作响,指间一星火光,时明时灭。

    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见到了那晚携风雨而来的贺冲。

    江河湖海,红尘滚滚,而他只是一个过客,孜然一身。

    周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跟前,周茉停了下来,喘了口气,刚要说话,看见了贺冲右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她愣住了,忙问贺冲:“怎么了?”

    “一点皮外伤,没事。”

    周茉又往贺冲脸上看,发现他脸上靠近眼角的地方也贴了块纱布:“你跟人打架了?”

    贺冲低头看她,笑着问:“担心我?”

    周茉莫名地有点儿生气:“帮忙归帮忙,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贺冲不逗她了,沉声说:“放心,我有分寸。”

    周茉瞟了眼他的手臂:“这叫有分寸吗?”

    “要没分寸,你现在就得去医院探望我了。”他把烟把灭,看了她一眼,“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走在路灯下,影子被路灯照得时长时短。

    贺冲走得很快,可能他自己都没觉察到。周茉落后他半步,跟得略有一些吃力。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让他慢一些。

    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一重一轻。他们经过了路口,来到了附近的小广场。广场临河,夜里几杆路灯孤零零地立着,风卷着树叶,吹过木头长椅。

    贺冲突然停下了脚步,周茉在撞上去前赶紧停下了。

    贺冲低头去看周茉。

    周茉身上的白色毛衣在月色下反射出一团柔和的光,朦朦胧胧的。走了一路,她微喘着气,在寒风中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她仰头望着地,头发乱蓬蓬的,眼里对他有一种近乎稚拙的信任。

    贺冲突然心脏一阵发紧,有些不忍心告诉她自己此刻的心意。

    可即便自己不忍心,即便自己一路走来,狼狈仓皇,即便周茉身上的光如此纯洁,对她有任何独占的欲望都是亵渎,他也忍不了了。

    贺冲轻笑一声:“今天真累。可如果今天不见到你,不把这件事讲清楚,我一定睡不着。

    “什么事?”

    贺冲顿了顿:“周茉,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周茉愣了一下,有点儿磕磕巴巴:挺、挺好啊,讲义气,守信用,慷慨大方……

    “是吗?”贺冲向前一步,猛地伸出手臂,往河岸护栏上一撑。

    周茉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刚好半边身体被他虚拢在怀里。

    “记得上回我问过你的话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

    周茉被笼罩在贺冲投下的阴影里,风刮过来,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是寻常的样子,而是极富侵略性的,一个男人将要发起狩猎时的目光。

    周茉喉咙发紧,想往后退,然而她的腰抵着栏杆,退无可退。

    贺冲就这样看着她,逼迫着她看着他。

    风声之中,她听见贺冲低沉的声首:我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风突然停了,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恍若静止。

    片刻之后,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车辆疾驰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节奏素乱的呼……风声再起,这些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静止的一切,又开始运转了。

    周茉听清楚了贺冲说的话。

    她张了一下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要摆脱胸腔的束缚,从里面蹦出来,在夜空里炸成一朵喜悦的烟花。

    周茉闭上眼,手捏成拳头,紧紧抵在胸口处:“我……”

    贺冲看着她。

    “我认真地想过……”她的声音发颤,听起来还带点儿哭腔,“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喜欢。

    可她只要想到他就能生出一腔孤勇,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

    周茉擡头,对上了贺冲的目光。贺冲低沉地一笑:“你真不知道?”

    “我……”

    他呼出一口气,突然伸出双臂,一把将周茉接人怀中。

    她几乎是撞上了他的胸膛,一时心跳如海浪翻腾。

    风声又远了,资冲的宽阔向背似一堵城墙,把风究完全全地挡在了外面。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把我推开。一个声音自周茉的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痞气,“但我知道你不会。”

    周茉听到这话,挣扎了一下,贺冲立即收紧了胳膊。周茉不再抵抗,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她心甘情愿丢盔弃甲。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渐明的天光,从河的那一岸向这一岸缓慢地没染了过来。

    周茉听见贺冲轻声问“冷不冷”,她摇了摇头,才发觉自己的手指一直紧攥着他风衣的下摆。

    “要不走走?”贺冲手臂一松,低头看去。周茉却将脑袋一偏,往他怀里躲。

    贺冲轻笑声,又把手臂合拢了。

    天色越来越亮,白蒙蒙的晨雾之中,对面街上出现了环卫工人扫地的身影。

    贺冲放开了周茉,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走,吃早饭去。”她的手一半笼在白色毛衣宽松的袖子里,柔软又暖和。

    走了两步,贺冲忍不住回头去看周茉。她低着头,仿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贺冲觉得自己的心都柔软了几分,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股大功告成的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穿过一条街,路两边的早点铺子渐次开始营业了。直到进了店,贺冲才将周茉的手松开。

    两人面对面坐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呵欠,显然是没休息好。

    周茉笑了,总算肯擡头去看贺冲。他一夜没睡,眼底下一圈乌青,她估计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贺冲看了她一眼,笑着问:“这么不好意思?我又不会变。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以前我怎么欺负你,现在就怎么继续欺负你。”

    周茉瞪他,气势挺足,说话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清:“我又没答应你。”

    贺冲提起白瓷的茶壶,给周茉倒了杯热茶:“那你现在答应。”

    “有好处吗?”

    贺冲笑着看她:“有啊,你还欠着我那么多工资呢,可以抵了不用给,还有我的修车场,我的吉普车……”

    周茉忍不住笑了:“谁稀罕呀。”

    “不稀罕?不稀罕还成天往我那儿跑?”

    周茉无从反驳,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来,我和你说说跟了我有什么好处。”贺冲伸手,把她搁在桌上的手抓了过来,紧紧攥住。她的手有点儿凉,掌心里沾了一点儿薄汗,“跟我在一起,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会一直看着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你可以尽情地‘好’,也可以尽情地‘坏’。”

    他脸上带着笑,有点儿吊儿郎当,说的话却一字句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连耳朵都在微微发烫,低声说:“我再考虑一下。”

    贺冲轻笑一声。他一宿没睡,有点儿累了。他感觉自己脑袋里有根神经正一抽一抽地痛,但精神又格外清醒。

    他摸了一下口袋,问周茉:“我能抽支烟吗?

    “你以前也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啊。”

    贺冲笑着说:“现在你身份不同了,待遇当然也不一样了。”

    周茉的声音已经小到很难听见了:“你想抽就抽。”

    贺冲咬着烟,想了想,还是捏着打火机站了起来:“我去外面抽。”

    早上寒风,贺冲在店门口蹲下,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雾很大,在一片白茫茫中,辆橘红色的环卫车缓缓经过。

    贺冲右手搭在膝盖上,弹了弹烟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片刻,周茉挨着他蹲了下来。

    贺冲侧头去看,笑着问:“不在里面坐着,跟我出来干什么?”

    周茉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枕在手臂上:“就是想跟你出来。”

    贺冲没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她只有脚尖着地,脚跟微微悬空,被这一下模得身身体一晃。贺冲赶紧丢了烟,搂住了她的肩膀。

    这姿势十分别扭,可谁也没想要站起来。蹲下之后,周茉身上的毛衣衬得她脸色越发白皙,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光。

    贺冲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雨夜,在顾家大宅,她也是这样蹲在地上,手捏着石子写写画画,跟一只生气的小兔子一样,语气不善。然而不过半年时间,她就彻底走人了他的生活,成为他患得患失的执念。

    他不习惯与人推心置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此刻虽然脸上还同以往样不动声色,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小姑娘,不怕跟你说实话,”贺冲看了看她,又看向前方,“今天是这五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周茉一愣。

    他的手掌滑下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握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捏得她指骨微微发疼。

    周茉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摊水,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堵住了喉咙。

    他们沉默着,看见雾尽头,一轮红日从树权的间隙里跃升而起。

    吃过早饭,贺冲将周茉送回到小区门口。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小区内阒静无人::进门如果正好碰上你爸妈起来,别那么老实。

    “我会说我晨跑去了。”

    贺冲笑了:“孺子可教。”

    周茉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问:“要一直瞒着他们吗?

    “你觉得呢?”贺冲低声道,“别急,相信我。

    周茉点点头。

    贺冲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进去吧,再睡会儿,睡醒了联系我。”

    “你呢?

    “我也得找个地方睡一觉。”

    周茉看向他缠着细带的胳膊:“不要紧吧?”

    真不要紧。”贺中虚虚地握了视她的肩膀,“去吧。”

    周茉点头,冲他招了招手,无声地说了句“拜拜”,退后两步,轩身走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没想到贺冲也还没走,他擡起手臂,在逆光中懒散地朝周茉挥了推手。

    周茉自顾自地傻笑了一声,把两条胳膊都挥舞起来,像是想要通过自己夸张的动作,把这份即将满溢却尚未宜之于口的喜欢传达给贺冲。

    韩渔的家在离酒吧不远的地方。这套刚买了一年的新房是三室两厅的,面积挺大,有一百五十平方米。最关键是,这房子离医院也很近。韩渔听说了贺冲和林星河光荣负伤的事,一改平日抠门的作风,大方邀请两人前来养病暂住。但等他们真来了之后,韩老板才发现这决定何其失策,这俩“土匪”压根没拿自己当外人。

    晚饭时分,贺冲和林星河两个病号坐在餐厅里,轮番嫌弃韩渔做的菜不好吃。

    韩渔快被气死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贺冲笑着说:“别啊,不吃岂不是浪费了韩老板的一番美意。

    “老贺,搞没搞清楚这是谁的地方?再挑三拣四,滚回你住的城乡结合部猪圈去。”

    “我那地方可比你这儿宽做多了。”

    韩渔拿起吸尘器作势要把这辆吃白食的扫地出门,这时,门铃对讲机响来。

    对讲机里传长叶西窗的声音:“开下门,我带了点儿慰问品过来。”

    韩渔轻哼一声,打开了楼下的大门:“老贺祸害遗千年,有什么好慰同的。”韩渔昨明晚跟叶茵茵迈出了阶段性的一步,现在彼此尚未适应新身份,处于尴尬得磨合阶段,以前叶茵茵也来过他这儿取东西,但这次作为女朋友,意义不一样。韩老板一贯有些偶像包袱,立刻溜进浴室整理发型去了。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

    韩渔最最后检查了一遍仪表,从浴室出来,打开了门:“来就来,还带什么慰问……”他瞅见叶黄茵身后的人,话音一顿。

    叶茵茵把周茉往前一推,冲里面喊:”贺冲,我把你家属带过来啦!”

    韩渔目瞪口呆:“家、家属?”

    贺冲搁下筷子,大方地走过来领走了他的“家属”:“韩老板,跟你重新介绍一下,这是周茉,以后就是我家的小姑娘了。

    韩渔惊呆了:“你俩挺迅速啊。

    “紧跟韩老板的步伐呗。

    贺冲和韩渔你一言我一语,跟说相声的捧哏逗哏一样,周茉脸皮薄,被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贺冲的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打算再回餐厅,便对周茉说道:“过来,我俩说说话。

    周茉看了看韩渔,觉得好歹是在别人家,这样不妥当。

    叶茵茵把韩渔往旁边一推:“茉茉,你俩随意!随意!”

    贺冲笑着,朝着周茉伸出手:“来。

    这一个“来”字似有魔力,周茉不由得迈开脚步,跟上前去。

    进了卧室,贺冲把门虚掩上。

    室内开了暖气,温度适宜,贺冲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袖,绑了绷带的胳膊格外显眼。

    贺冲问周茉:“休息好了?”

    “睡到下午才醒,专业课点了名,还是茵茵替我答‘到’的。”周茉看着他,“你呢?”

    “还行——早上回家被你爸妈逮住了吗?”

    “没,他们还没起床。”周茉瞅了他一眼,“茵茵说,我俩跟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

    “可不是吗,你爸妈比你可难摘多了。”

    周茉瞪他。

    贺冲低声一笑,伸手将她搂人怀中:“你也挺难搞的,费了我这么多心思。

    他穿着短袖,身上却热腾腾的,衣领上有股肥皂水的清香,那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周茉没出声,抓紧了他的衣服下摆。

    贺冲又问:”上回是不是跟我装傻?”他真不信,在废弃火车站那天,他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她还真的一无所察。

    周茉小声地说:“你觉得呢?

    “那得看你想让我觉得你是单纯还是傻。”

    “你怎么没一句好话。

    贺冲笑了一声,问她:现在能答应了吗?

    “我要考虑考虑。”

    “我告诉你,我这人很不讲道理的,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当你是答应了。”

    周茉低声道:那你还有什么好问我的。”

    贺冲哈哈大笑。

    外面天已经黑了,周茉和叶茵茵晚上还有选修课,不能待太久。叶茵在外面喊了一声,周茉应了下,临走前又想起了一件正事,支支吾吾地说:“我周六要陪我爸妈跟一家人吃饭。”

    “谁?”

    “段永昼和他爸妈。”

    “段永昼是谁?,

    周来看向贺冲:“你不记得了吗?就是上回,在孙祁的生日会上,跟我……

    贺冲笑着说:“跟你相亲的那个?”

    周茉瞪他:“你记得还非要我说?”

    “不记得啊,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吃就吃呗,我相信你有分寸。”

    周茉想逗他一下:“我有分寸,但我爸妈不见得有。要是他

    们……

    贺冲笑着说:“怎么,你这是邀请我去全程监视?不妥吧?我觉得我这人多少还有点儿魅力,不至于吃顿饭的工夫,就让你被人给拐跑

    周茉笑了。

    “放心去吧,除了我,你还得有自己的生活。现在是文明社会,要是自己不乐意,别人还能按着头让两个人谈恋爱吗?多认识点人,多交点朋友对你没坏处。段永昼这人我打听过……

    周茉立即抓住了他这句话的重点:““你打听过?什么时候?找谁打听的?

    贺冲沉默了。

    周茉笑得狡黠:“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回撞见我跟他相亲以后?

    “小姑娘,我对你图谋已久了。我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贺冲这样坦荡,周茉反倒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叶茵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茉茉,该去上课了!”

    “来了!

    周茉背上书包,对贺冲道:“那我走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贺冲笑着说:“快去吧,别迟到了。

    贺冲把人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闷头抽了一口。韩渔正准备收拾收拾去一趟酒吧,看贺冲好像有点儿情绪低落,立马来了兴致:“老贺,装什么忧郁呢?

    贺冲懒得理他。

    韩渔幸灾乐祸:“说说呗,遇到什么困难了?买不起房?还是凑不

    齐聘礼?

    贺冲瞅了他一眼:操心你自己吧。

    韩渔嘿嘿直笑:“我有什么可操心的?我跟茵茵两情相悦门当对。

    贺冲懒散地擡了一下眼皮,没再说话。他与韩渔认识多年,对彼此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韩渔说的“门当户对”,贺冲听来格外刺耳。

    “你还真在愁这个?哎,放心,你这大倒女……韩渔瞅着贺冲的神色,“跟以前那个姓秦的,还是挺不一样的。

    贺冲神情平淡。

    韩渔擡手腕看表:“不跟你扯淡了,我得去酒吧了。你有这个时间伤春悲秋,不如去帮帮忙,多挣点儿钱。”

    韩渔走了之后,没一会儿,林星河也从厨房出来了。他提着食盒,准备去医院给林妈妈送饭。

    等林星河也走了,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贺冲枯坐着,言不发地抽完了一支烟。

    在韩渔家蹭吃蹭喝待了几天后,贺冲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自己还接了孙祁的单子,便回雁南镇忙碌起来。

    林星河的妈妈也出院了,他大四课不多,没事便泡在车场研究改装方案。但是严天宇却来得少了,整整一周,他只在周五上午出现过一次,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后就说学校有事,匆匆走了。

    林星河因感念贺冲在上回紧急之时出手相助,比平时更加卖力,周六忙了一上午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资冲去外面办完事回来,发现林星河还是跟上午一样,趴在那张驻分兮的工作台上写写画画,连姿势都没变。

    “你吃了中饭没?。

    林星河摇头。

    贺冲赶紧走过去,把他手里的铅笔一抽:走走走,先去吃饭。

    林里河却有些不乐意:“在外面吃耽误工夫,要不就点个外卖吧。”

    贺冲笑了“你这么拼命,我也不会多给你钱啊。”话虽这样说,贺冲还是尊重他的意见,拿出手机打电话订餐,让附近的餐厅送几个小炒过来。

    林星河被贺冲一打扰,思绪断了,便伸了个懒腰,决定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贺冲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靠着工作台去看他画的图纸,问道:“严天宇今天来过了吗?

    林星河摇头:“昨天来过,今天没有。”林星河看了一眼贺冲,“冲哥,我不是说他坏话,我只是觉得严天宇心不定,应该干不久。

    “能理解,毕竟我这庙小。他跟你一样,都是高才生,怎么甘心屈居于我这儿干活。

    林星河不以为然:“冲哥,你只是懒得做大做正规,你有这个能力和资源。

    贺冲笑着说:“这事儿有什么正规可言?别说我了,我一直没问你,你自己有什么打算?读研还是工作?”

    “直接工作吧。

    贺冲有点儿惊讶:“你头脑这么灵活,为什么不多读点儿书,报效国家?别这么目光短浅,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林星河低着头,没有说话。

    贺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考虑,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开口。林星河斜了他一眼:“冲哥,你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受点苦?”

    “当然得分人分事,我又不是冤大头。

    林星河笑了。

    没一会儿,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把外卖送来了,贺冲走过去拿外卖。

    林星河打算把工作台收拾收拾,他数点完图纸一愣,忙转头喊道:“冲哥,工作台上的图纸你动过吗?”

    “没有啊,怕给你弄乱了,我从来没动过——怎么了?”

    林星河摇了摇头,抿着唇,埋头又数了一遍。图纸确确实实少一张,少了一张关于发动机系统的。

    贺冲付了钱,提着外卖进来了:“怎么了?少东西了?”

    “没。”林星河摇摇头,把所有图纸一卷,拿橡皮筋箍上,“吃饭吧。

    周六,周茉跟着周思培和唐书兰前去赴宴。

    周茉与段永昼许久未见,上一次碰面还是在学校院办的时候。段永昼似乎身体不好,这次见面比上一次看上去更为清瘦,一张脸毫无血色。

    因上次“相亲”段永昼主动解围的缘故,周茉对这人印象不差,也清楚对方对自己毫无意图,同样是迫于无奈。

    相较而言,两方父母显得格外热情,话题七弯八绕,最后不免回到了两个小辈身上。两方你来我往,一个推销说‘我家女儿知书达理娴静温柔”,一个暗示“我家儿子才华横溢温文儒雅”

    周茉尴尬极了,她往段永昼那儿看了眼,他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正餐撤了,端上了餐后甜点。周茉实在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丢下了勺子。对面段永昼也同样地放下了餐具,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而后轻声说:“周叔叔,唐阿姨,我跟周小姐约了饭后去看画展,我们能否先行一步?

    唐书兰一愣,跟周思培对视一眼,笑意难掩,忙道:“你们尽管去,你们年轻人之间有自己的话题,不用待这儿听我们聊生意经。

    段永昼看了周茉一眼,朝门口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仍是很淡。

    周茉穿上大衣,跟四位长辈道别,随同段永昼一道离开了餐厅。

    段永昼问: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谢谢,”周茉忙说,“我回家。

    段永昼的车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车内装饰也跟他这人一样,充满了一种严谨无趣的气质。

    上车后,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开车载广播,寂静之中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可能是段永昼的气质使然,这样的沉默并不显得尴尬。

    等红绿灯的时候,段永昼突然问周茉:“上回我跟你说的事,还能再考虑考虑吗?

    周茉继续沉默。

    她已经忘了人生中第一次画画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从记事起,她的生活就充斥着一股油彩和松节油的气息。她没有时间去探索画画的意义是什么,也甚少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否有乐趣。

    但于她而言,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她的生活,都被父母事无巨细地安排得毫无余地,在这被安排的人生之中,只有一件事她不讨厌,那就是画画。

    父母乐意看她一连七八个小时都待在画室里,久而久之,画画的时候,就是她逃离的时候。只有在画中,她的意志才不会被扭曲,她能在所有显而易见的笔锋下,藏进自己曲折绵长的心事,而不用担心被发现。

    这是她唯一的乐士。而她不清楚,当这件事变为自己的职业之后,她是否能继续对自己的画笔保持忠诚。

    “段先生,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要依靠画画谋生。”

    段永昼顿了顿,转头看向周茉:“那你打算依靠什么谋生呢?联姻吗?

    周茉愣住了。

    段永昼的情绪很淡,眼神却有一种把诸事勘破的锐利。

    周茉突然觉得差愧,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贺冲说过的一句话: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她似乎在一瞬间触碰到了之前从未去思考过的壁垒,暗雾之中,这壁垒露出了它森然嶙峋的轮廓,像只怪兽拦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周茉突然间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拍手把车窗打开。风灌进来,冷风拂过面颊,她闭上眼,暗暗握紧了双手。

    段永昼没再说话,车行在夜里,无声无息。

    周茉把手搭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街景,车灯一盏一盏地跃人她的眼中,又跳了出去。

    突然,车速慢了下来。

    周茉以为已经到家了,回过神来,却发现是段永昼靠边停了车。她转头看去,却发现段永昼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以手握拳抵住了胃部。

    周茉忙问:“段先生,你怎么了?

    “胃病犯了。

    “我来开吧,我送你去医院。”

    段永昼半晌没说话。

    “段先生?

    段永昼“嗯”了一声:“不用去医院,老毛病了。麻烦你送我去长川路上的画廊。

    周茉没多问,下了车,跟段永昼换了位置。

    她驾照拿到手后车开得不多,因此开得很谨慎也很慢,到画廊已是二十多分钟之后了。

    段永昼整个人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眉头紧锁,无声无息。

    “段先生,到了。”

    “嗯。

    周茉停了车,绕到副驾驶座一侧,把段永昼搀了下来。段永昼站定,步展缓慢地朝着门口走去。周茉有点儿不放心,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画廊一楼是画作展厅,二楼是段永昼住的地方。很大的一个房间,黑白灰的装修风格更显其空旷安静,整间房子只在墙壁上挂满了油画。人若走进这个空间,会觉得四周温度都低了几分。

    周茉让段永昼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厨房给他烧了一壶开水。她把水倒进玻璃杯里,递到段永昼手边。

    段永昼轻声说了句“谢谢”,手指碰上玻璃杯。被烫得往回一缩。

    周茉:……

    她往四周看了看,问道:“有药吗?

    段永昼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床边的柜子。

    周茉把药拿过来,打开冰箱,那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矿泉水。她拿了一瓶水出来,兑进开水之中,手碰了碰玻璃杯,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连药一道递到了段永昼手边。

    “谢谢。

    周茉打算等药效起作用之后再走,便站起身来,去看他挂在空白墙壁上的油画。

    这些不是名家作品,也不像是哪位新兴画家的画作。这些油画是印象派风格,都是以风景为题,用色大胆,自成一派,充满灵气。

    周茉暗自称叹,凑上前去看画上的落款:草签的一个ZX”,时间是四年前。

    “周小姐,谢谢。

    周茉转过身去,发现段永昼似乎疼痛稍解,只是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仍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你没事了?

    “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我还得谢谢你带我出来。

    段永昼神色平淡:“签约的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是个纯粹的商人,凡事利益当先。我认为你十分值得投资。

    周茉这次没再一口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