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段永昼达成合作协议之后,周茉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参加五月份的一项国际大奖赛。
要走职业化的道路,这是她不得不迈出的一步。
自从接到比赛通知后,她便寝食难安,小时候参赛铩羽而归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地罩在她心上。
她尝试着动笔,但画出来的东西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匠气十足,她不能把这样的作品当作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份“投名状”。
周茉白天上课,晚上画画,然而接连多天下来,脑袋里比画板还要空白。
段永昼知晓了她的状况,很是担忧,特意来周家将周菜接出去散心。
这段日子,唐书兰一直没放松对周茉的监视,但目前的形势让她十分欣慰,这一阵,周茉一次都没同贺冲接触过。她认定周茉只是受他引诱误人歧途,现在已基本重回正轨。
看周茉表现乖巧,唐书兰也就放心地将她交给了段永昼。
三月的西城,雨下个不停,总不见睛,像场反反复的感冒一样。今天雨好不容易停了,但又起了大雾,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周茉上车之后一言不发,段永昼看了看她,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压力很大?”
周茉点点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哑声道:“我画不出来。”
“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肯定是画不出来的。我带你出城逛逛。”段永昼顿了顿,“你想见贺冲吗?”
周茉一愣。
贺冲,此时的他只存在于她信手涂鸦的本子上,存在于梦里,她都快记不起真实的贺冲是怎样的了。
“我不能见他,在做出成绩之前,我不能见他。这也是我答应你的,在你出手帮贺冲的服装厂之前,我得先向你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不用太过拘泥,我已经在跟总部的人商谈合作方案了,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去跟贺冲接触。你也别着急,即便赶不上这一次的大赛……”
周茉赶忙摇头:“你不是说你是个利益为上的商人吗?这么纵容我,小心回不了本。
段永昼淡淡一笑:“可你要是真的画不出来,我也没法按着头逼你画。”
“抱歉。”
“灵感是不期而遇的,相信我——真不打算去找贺冲?放心,我愿意替你俩放风。
周茉把窗户打开,风带着雾气扑在脸上,带起微微的痒。
她相信,只要一见到贺冲,她就会变成擦破一点皮就要号啕大哭的三岁小孩儿。可她现在不能哭,更不能继续依赖贺冲了。
她听说过,毛毛虫在化蝶之时,要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倘若放弃,便会被永远因于茧中,直至死亡。
周茉忽然说:“我想去个地方,你可以送我去吗?”
二十分钟后,车在一条步行街附近停了下来。段永昼没多问,指着对面的咖啡厅道:“我去那儿等你,你事情办完了再来找我。”
周茉下了车,穿过步行街,拐入一条小巷。
这一整条巷子都是卖衣服的小店,间或夹杂几个卖化妆品和卖小玩意的,顶着一张“网红脸”的美女店主们坐在柜台后面玩着手机,偶尔敷衍地喊上两句“进进来看”。在顾六色的店铺招牌。陈旧得都褪了色。
周茉小心地迈着步子,避过地上汪着水的钱坑,走过半条街,在一块招牌下方停下了,她擡头看了看,犹豫片刻,进了两个铺面之间狭窄的门中。
楼梯逼仄又昏暗,仅容一人通过。空气里有一股霉味,两侧墙上贴满了“办证”“开发票”的小广告。
周茉停下脚步,深呼吸后继续往上走。这陌生的环境让她好几次想要折返,但最后她还是战胜了恐惧,屏息前行。
到达三楼,她停了下来,擡手准备敲门,犹豫了一刹那,又缩回了手。
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了,周茉蓦地退后了一步,把门内的人也吓了一跳。
那是个穿得十分“朋克”的女生,她愣了一霎之后,笑着问:“来文身吗?”和她前卫的穿着相比,她的声音则显得格外温柔。
周茉点点头。
“你先进去坐两分钟,我下去拿个东西,马上回来。”女生从门里出来,侧身让周茉进去。
周莱犹疑地走进屋里,环视四周,没想到屋里收拾得颇为整洁,还有一股儿消毒水的味儿。靠墙放着一个极高的柜子,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CD盒子。墙上层层叠叠地贴着海报,上面全都是摇滚明星。
周茉在靠近门口的不椅子上坐了下来。
片刻后,门“吱呀”一响,女生推门回来了。她看了周茉一眼,笑着说:“不用这么拘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先听点儿音乐吧,要不要嘶点儿什么?”周茉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打开了音响,屋内狭窄的空间,响起了齐柏林飞艇乐队的曲子。女生拉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递给周茉,自己往小床上一坐,问道:“是别人介绍你来的吗?”
“我也是西大美术学院的,我听我听朋友说……”
“手艺不错?”
周茉点点头。
女生笑着问:“你是大几的?”
“大二。”
“那我也算是你的学姐了。”女生问道,“你想文什么?有要求吗?”
“一个字。”
女生抄起柜子上的纸笔递给周茉,周茉写的时候,她凑近看了一眼。笑着说:“名字?想清楚了吗?到时候后悔的话,洗可比文将多了。”
这是自走到这条街上以来,周莱第一次这么坚定:“不会后悔的。”
女生拿过纸笔,想了想,说道:“我设计一下,你先坐会儿。”她拉过一张凳子,在书桌前坐下,拧开了台灯。
在等的过程中,周茉时而紧张,时而又觉得放松。她情绪起起落落的,手心掌纹里蓄满了冷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生说:“好了。”她拖开椅子,伸长手臂,把纸递给周茉,“你看看,满意吗?”
整体图案是一只蝴蝶,“冲”字左边的“两点水”变成了一朵花的花蕊,右边“一竖”成为蝴蝶的身体,被“坚”分隔成的两个口”幻化成蝴蝶的翅膀。女生不愧为西大美院的学生,整个设计夸张又合理,毫不俗气。那只细细的蝶,栩栩如生,似要从纸面之上跃然而出。
周茉心中一动:“我很喜欢。”
女生笑着说:“那就照着这个文了?你想文在哪里?”
“我……”周茉抿唇,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这儿好不好?”女生指了指自己颈后第一节脊椎的位置,“平常披着头发看不出来,但扎上头发,露出来会很好看。”
“那就这里吧——会疼吗?”
“当然是会疼的,但人生哪有不疼的时候呢。”女生看着她,目光柔和,似是见多了她这样彷律而软弱的客人,“你再考虑十分钟,如果还是决定文,我就开工。
“我不用考虑……”
“不,考虑十分钟,好好想一想。文身是一种图腾,图腾都是有意义的,或是祭奠,或是信仰,或是纪念。”女生坐回到桌前,拿起手机,不再看周茉。
周茉垂下头,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攥紧。
她受贺冲吸引,如蒙眼之人向往光明,他那种自由的气质让她念念不忘。
可是到头来,自己的裹足不前,反而成了他唯一的不自由。
回溯这一路与贺冲相处的种种,她方才发现,贺冲自始至终,是站在一个保护者的立场上,包容她的幼稚和鲁莽,不管是她那份滑稽可笑的“坏事清单”,还是她受尽委屈之时,不顾后果而要求的那句“带我走”。
然而,保护与被保护,并不是她所向往的关系。她更愿做他远行之时归家的灯塔,不畏迷雾,不畏风雨。
周茉擡头,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想好了。”
段永昼续杯了数次,在他等得快要失去耐心时,终于看见周茉的身影了。和去时的犹豫不同,此时的她脊背挺得笔直地穿过马路,走路仿佛带着一阵风。
段永昼立马站起身,走出了咖啡厅。
在咖啡厅的檐下,周茉停下了脚步。她被细雨打湿的脸上,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好像里面有一团火。她看着段永昼,急切又跃跃欲试地说:“我想画画。”
周茉被段永昼送回家中,进门之后,她没有理会唐书兰的询问,径直奔向画室。
唐书兰追了过去:“茉茉,我问你话呢……”
周茉“哐”的一下摔上门,喝到“你别打扰我!”
她将门反锁,脱下大衣,迫不及待地把装颜料的箱子拉了过来。唐书兰还在敲门,一边敲门一边训斥,可她很快便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都听不到了。
调色,起笔……周茉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脖颈上的刺青还在隐隐作痛,这痛反倒使她思维异常清晰。她一遍遍地回想下午在那个她此前从未体验过的空间里,针一点一点扎入皮肤时的感受。
痛与觉悟,总是相辅相成的。
时间流淌得悄无声息,渐渐过了八点、九点、十点……
直到十二点,周茉总算感觉到了累。
她暂时搁下画笔,在地板上坐下,从靠着墙根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一大口。
她背靠着落地玻璃窗,往外看了一眼,想起那晚贺冲就是站在那树木掩映的夜色中,把紧攥的拳按在心口,像是骑士为公主献上生命与忠诚。
周茉有些困了,本想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没想到闭上眼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还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断下沉,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伸出手却只触到了比原先的黑暗还要浓重的黑暗。她感到心慌,张开手臂急切地挥舞,张嘴大贼,但无人回应。
腿忽地一抖,周茉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看见一束白光酒在自己的胳膊上,她有些恍惚,以为那是雪,伸手碰了碰,才发现是月亮出来了。
周茉有点饿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往墙上看了一眼,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她伸了个懒腰,走到画室门口,正要把门打开,却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
周茉怕自己这时候出去,当了周思培和唐书兰吵架的炮灰,她犹豫了一霎,决定等等再说。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发现吵架的并不是周思培和唐书兰,那道尖锐刺耳的女声,分明来自顾之茹。
周思培:“你这种手段,让我今后不屑与你为伍!”
顾之茹:“照你所说的,买通了姓严的,也买通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小商贩,结果呢?对付贺冲这样的人,就得采取强硬手段,让他尝尝教训!这大半年,都是他在牵着我的鼻子走,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了!”
周思培冷笑了声:“那你现在把人打伤到躺进医院,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吗?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种低贱环境里出生的硬骨头……”
周茉听得脊背发凉,双手颤抖,她想都没想,猛地摊开了门,大喝:“你们把贺冲怎么样了?
客厅里亮着大灯,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
唐书兰都快忘了周茉还在画室里,赶紧呵斥:“大人谈话,关你小孩子什么事?上楼睡觉去!
“你们对贺冲动手了是不是?”周茉气得浑身发抖,“还有孙祁的事,服装厂的事,都是你们设的局是不是?
周思培十分不悦:“周茉,给我滚回楼上去!
“你们……”周茉擡手指着三人,“你们真是丑隔!”
周茉气得脑中的血管几欲炸裂,她迈开脚步,撞散了聚在一起的三人,飞快朝大门口奔去。
唐书兰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儿?”
“放开我!”
“周荣,我告诉你,还轮不到你在这撒泼打滚!给我老老实实上去睡觉!
周思培眼都没眨,直接一巴掌扇在周茉脸上。
周茉脑袋里“嗡”地一响,她的嘴角渗出了血丝,但仍咬紧牙关,丝毫不让:“要么干脆让我也尝尝教训,要么你们把我一辈子关在家里,否则我一定会对外宜扬,你们究竟用了什么龌龊手段去迫害一个无辜的人!
顾之茹忍不住了:“他无辜?他恬不知耻,侵吞顾家财产……
“可贸密是顾爷爷明媒正要的,是你法律上的继母!”周茉从来不知道说真话竟是如此畅快。
“周茉,你再乱说话试!”唐书兰用力扯将周茉往后一推。“轮不到你在这儿目无尊长,没大没小!”
周茉被推得后退两步,撞上了客厅里的架子,她的余光瞥见了搁在架子上的水果刀,立马拿了过来,抓在手里:“让开!”
唐书兰上前一步,想将周茉抓住。周茉忽地将水果刀一转,对准了自己右手手指:“你别过来!”
唐书兰立时不动了。
周茉明白自己抓住了父母的命门——他们花了二十年把她培养成一个“名媛小姐”,一直打的是一手艺术家的牌,要是她这双手真的出了什么闪失,他们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
趁着唐书兰犹豫的工夫,周茉赶紧将大门打开,正要出去,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维持着拿刀的姿势,一步一步退回到画室。
她把没画完的画从花架上摘了下来,夹在腋下,举着刀,再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狠戾,如同末路穷途的困兽正在做最后一搏。
在三人的注视下,周茉走出了周家大门。
外面月光清冷,酒在身上,像一层洁白的霜。
情绪纷乱,如浪击石,似要将她拖人暗潮涌动的深渊,她抽了抽鼻子,抱着那未干的画板,踏着月色,向着大门外狂奔。
她只觉心脏炸裂般地痛,跑着跑着,泪如雨下。
她擡手抹泪,感觉脖颈上的刺青,如同是被一把烧红的烙铁烙上去般那样痛。
“贺冲……贺冲……”她在心中呼唤着自己的信仰。手里的画,前方的路,这是她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月色之下,周茉的脚步跟跟跄跄,那抱在手里的画板如同一面高高扬起的帆,把她带往彼岸。
那里有惊涛骇浪,有自由,有为她征战的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