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叶茵茵在教室里看见周茉时,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
她赶紧抱着包,到周茉身旁的座位坐下,悄声问道:“茉茉?”
周茉戴着口罩,轻声说:“是我。茵茵,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想跟韩渔见个面,我有件事想问问他。”
叶茵茵忙点头,她抓住周茉的手,关切地问道:“茉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跟贺冲的事被我妈发现了,她派了人监视我。”
叶茵茵差点儿失声尖叫:“不会吧!”
“所以我最近都没法跟贺冲见面。明天下午,我会去院里的画室画画,你把韩渔带到院办的茶室里,我在那里等他。”
“贺冲呢,不能让他来学校吗?”
周茉摇摇头,她抓着叶茵茵的手,走到教室窗前,指了指对面蹲在草地上,正密切注视着教室后门的一个男人:“那是我妈雇来监视我的,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起码有三个,只要贺冲跟我进了同一栋楼,他们就会立刻向我妈报告。”
叶茵茵觉得匪夷所思:“你是她女儿啊,为什么她搞得跟监视间谍一样?”
周茉苦笑。
两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叶茵茵问道:“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暂时先顺着我妈吧,等过一阵她放松警惕了,我再做打算。”
“电话呢?也不能打?
周茉沉默了一瞬:“一旦听见他的声音,我就会依赖他。但是这件事,除了我,谁也解决不了。”
叶茵菌心中五味杂陈:“那你要不要我给他带个话?
周莱思素片刻,忽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速写本,翻到空白页,“唰唰”写下两个字,然后把本子一合,递给叶茵茵:“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叶茵茵内心生出一股正义感,她接过速写本小心地收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周茉心里一暖。
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说:“茵茵,我妈骂你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当真,那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叶茵茵摆摆手:“我从来没往心里去,我是跟你做朋友,又不是跟你妈做朋友。”
周茉笑了笑,忽地探过身去,伸手抱住了叶茵茵。
叶茵茵简直受宠若惊:“哎呀,茉茉,我消受不起呀。”
叶茵茵把活带到后,第二天下午,韩渔准时来赴约了。
院办茶室环境幽静,时常会有学生来此处自习或者进行“头脑风暴”,今日也不例外。周茉和韩渔坐在茶室的一角,不大会受到干扰。
周茉的时间不多,她直接开门见山:“韩老板,我想问问你,贺冲以前是不是跟一个姓秦的高家小姐谈过恋爱?
“这……”韩渔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事儿你要不还是问贺冲本人吧……
周茉摇摇头:“我暂时没法见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我妈说贺冲拿这场恋爱当跳板所以后来飞黄腾达了,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韩渔冷笑了一声:“现在这年头,这些有钱人就会正大光明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老贺当年被姓秦的害得还不够惨吗?”
周茉一愣。
韩渔看了她一眼:“你知道老贺以前出过车祸吗?”
“知道,他和我说过。”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会出车祸?
“他说是意外……”
“当然不是意外,”韩渔打断了她,“当时秦家的人找了贺冲很多次,让他以后不准再跟秦希来往。老贺这人的性格你也了解,他认定的事,那必然是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秦家的人想给他一个教训,就买通了他车队里的人,在他的车子上动了手脚。”
周茉倒吸口凉气。
“出事之后,秦家小姐连面都没露,两人就这么不了了之地分手了。前年吧,她好像跟个加拿大人结婚了。”韩渔颇为愤慨,“老贺为人厚道,甚少在背后说人是非,他不告诉你他与秦希的事,自然有他的想法。可真没想到,老贺不发声,倒有人迫不及待往他身上泼脏水。”
周莱听得心里难受板了,然而她又庆幸,自己最终选择了相信贺冲。
于她而言。贺冲永远是那个雨雾之中带着一束红玫瑰参加葬礼的不速之客,以一种望不讲理又不合时宜的浪漫,深深地击中了她的心。
如果过于相信他是一种天真,那她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韩渔接着说道:“我说这话不是针对你,其实我始终不大赞成贺冲和你的事。他已经在富家小姐手上栽过一回了,何必再自讨苦吃呢?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能说对你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视而不见,差距就真的不存在。赞冲也对我说过,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高攀了,他想给你最好的,可时常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周茉眼眶一热:“他给我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韩渔看了她一眼,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周茉看起来神色憔悴,显然也因为这件事饱受折磨,她既然能主动积极地找他了解情况那就说明她肯定跟秦希不是一路人,他没必要这么咄咄逼人。
“老贺对你还是没话说的,他得罪了孙祁,他舅舅的服装厂也出了事,这些全是火烧眉毛的烂摊子,可他从来不把这些压力在你面前表现出来。在这方面,老贺有点传统,或者说有点大男子主义。”
“我明白了。”周茉低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贺冲舅舅服装厂的事,情况严重吗?
“能不能解决还真不好说。开厂子的钱基本上全是贺冲自己掏的,盈利分文不取,就当是孝敬他舅舅的。最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乱,搞得很多跟厂子合作多年的伙伴纷纷违约,可是原料都进了,工人也都开工了,继续做得亏钱,停工也得亏钱。
“能找人接手吗?
“你能想到的事,贺冲当然也能想到。可那是好多家的订单,一般人根本接手不了。
周茉沉默了。
“老贺正在想办法,”韩渔叹了口气,“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谈话结束,韩渔最后说道:“贺冲性格硬,他豁出去的时候,连命都能不要。可一旦心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送走了韩渔,周茉回到酒室。她靠窗站着,反复回想韩准说过的话,心绪难平。
临近下课时,她拿定了主意,径直去了办公室找姜叶。
韩渔受叶茵茵之托,带着周茉的速写本,去雁南镇找贺冲。
林星河在学校做论文预答辩,车场只有贺冲一个人在。此时他穿了件毛衣,钻到了车底下,正在把拆得只剩下空壳的车的零件一点一点安装回去。
韩渔跷着腿在对面板凳上坐下:”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修车?”
“那不然我跳楼去?”
韩渔揶揄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你先出来,我有东西给你,不对,周茉有东西给你。”
贺冲一愣,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从车底下爬了出来,摘了手套,去水池那儿洗了手,顺道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韩渔从袋子里拿出速写本递给他:“这是周茉委托茵茵转交给你的。”
贺冲接过速写本,韩渔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先走了,看你还没跳楼我就放心了。
送走了韩渔,贺冲到工作台前坐下,翻开了速写本。
他一页一页往后看,前面画的都是神色各异的陌生人,偶尔画了几张叶茵茵,到后面,出现了那两张他曾见过的速写。
继续往后看,贺冲愣了,他停顿了一瞬,“唰唰”往后翻,速写本上画的是他,还是他,仍旧是他……连续多页,都是他。而页脚的落款日期,就是两人没见面的这些天。
他多年子然一身,活得蛮横而强硬,可此时此刻,竟心软如棉。
最后一页,周茉用铅笔写了斗大的两个字:等我!
段永昼登门拜访的时候,天正飘着小雨。雨雾中树木枝叶青翠,抽了新芽,他站在路旁,人迷地看了许久,方才前去敲门。
唐书兰对段永昼的来访格外重视,吩咐保姆把屋里屋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还带着周荣去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生怕某个地方有疏漏,让自己心目中这位完美的未来姑爷败兴而归。
她将段永昼迎进屋,拿出上好的茶叶,沏了一杯热茶,让他坐下,自己上楼去喊周茉。
退门进去,周茉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身上穿的倒是自己替她买的新衣服,但脸上千干净净的,一点妆也没化,整个人素净质朴,即使拿着放大镜看,也找不出一丁点儿的女人味。
唐书兰只觉得恨铁不成钢,但段永星人已经到了,总不能让周莱临时化妆耽误时间。
唐书兰把周茉领下楼,笑着说:”永昼,周莱今天就拜托给你了。她这人不大方,容易露怯,你多担待。你们好好玩,我今天还得去公司一趟,就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
段永昼领首,微笑道:“您放心,我一定在晚上九点之前将周荣送回这儿。
道别之后,段永昼和周茉一同离开了。
车一驶出别墅区的范围,周茉便把车窗打开,深呼吸了几口,如久困笼中的鸟,终于体验到了久违的自由。
前两天,周茉委托她的导师姜叶联系上了段永昼。段永昼去了一趟学校,和周荣碰头聊了两句,两人初步达成了共识。段永昼提议找个时间接她出门,两人再详细地聊一聊。
唐书兰对段永昼无比信任,对他带周茉去参加艺术家酒会的邀请简直求之不得。
酒会就在段永星的画席举办,人不算多,但来者都气质卓然,谈吐不俗。
由段永昼引荐,周茉与好几个此前便仰幕已久的著名画家搭上了话,颇觉得不虚此行。
段永昼同几个宾客聊了些生意上的事,转头却找不到周茉了。他逛一圈,在正对大门的墙壁前面发现了她——她正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看着它怔怔出神。
段永昼走了过去:“这幅画的作者你认识?”
“我七岁的时候参加过一个绘画比赛,得了第二名。那次比赛的第一名,就是这个人……周茉笑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
段永昼沉默了片刻:“只要你愿意,你的画也能挂在这里。”
周茉伸手,隔着空气,虚虚地去触摸那些充满灵气的笔触,她心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平静。她害怕画画,可又注定要与画画共度此生。
周茉淡淡地笑了笑。
段永昼说:那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和我签约,我和贺冲的服装厂合作。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达到顶峰。”
周茉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家主营的业务恰好是化妆品和时装,能在现在这个情势之下力挽狂澜的,再也没有比段永昼更合适的人了。而要摆脱家里的控制,自由选择未来的道路,和段永昼签约是她不得不走的一条路。
——虽然有些晚,但她总算是出发了。
此后一段时间,贺冲在雁南镇和珞城两地来回跑,为了赛车改装方案和服装厂的事心力交瘁。林星河也是如此,除了赛车改装方案,他还有学校的毕业论文需要操心,一人连轴转,整个人的神经绷到了极限。
下午这两人在车场讨论技术问题,正说着话,贺冲就看见林星河的眼皮直打架,拿在手里的铅笔骨碌碌滚落到了桌上。
贺冲没喊醒他给他盖了件外套,走出门,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支烟,不知不觉陷人了沉思。
这种时候,他无端想到了此前严天宇的建议——开个工作室说不定真不是什么坏主意,尤其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林星河有高深的理论知识,但仅仅依靠二人之力,绝非长久之计。
而他是随性惯了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真把工作室开起来,以后就得对更多人负责。
片刻后,他又自嘲地一笑,得罪了孙祁,以后还能不能在这一行混都要另说。
他猛抽了一口烟,想完工作的事,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周茉。自那天在周家见过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直接收到周荣的任何消息了,所有消息全是由叶茵茵代传的。据说周茉每天准时上课下课,被周家看管得很严,一直不大有精神。贺冲屡次想去学校和周家找人,但又怕自己的莽撞行为会害得周茉的处境更加艰难。他不明白周茉“等我”那两个字的确切意思,他想反正此时自己一筹莫展,不如相信自己的小姑娘已另有打算……
放在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贺冲起身进屋,林星河被吵醒了,揉眼嘟囔:“冲哥,我睡着了?”
贺冲把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你上楼去睡吧,在这儿睡容易感冒。”
“没事,”林星河打了个呵欠,拿起铅笔,“我再看看。”
贺冲接通电话:“喂,您好。
“贺冲吗?
贺冲一任,觉得对方的声音和那股子略带微慢的语调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请问您是?
“我是周思培。
货冲的心住下一沉,心想该来的交锋终于还是来了。
你傍晚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跟你当面谈谈。周思培的语气并不像是询问,而是通知。“
和周思培约定好时间地点,贺冲穿上外套,把林星河从工作台前拎了起来:“我去趟市里,顺便送你回学校休息。
“冲哥,我还能……”
“还能什么啊?你看你困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上车后,林星河不停打呵欠,没一会儿便靠着车窗睡着了。
到了市中心,贺冲先把林星河送到了西城交大,然后自已去约定的地方与周思培碰头。
那地方是家高档咖啡厅,人不多,一进门,贺冲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周思培。他正悠闲地翻着杂志,喝着咖啡。
贺冲径直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周思培平淡地应了一声,把财经杂志合上,喊来了服务员。贺冲没什么心思喝东西,扫了一眼菜单,随意地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周思培今天当然不是约贺冲出来喝咖啡的,他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
贺冲以为周思培是要跟他聊一聊周茉的事,预想的对话没有发生,他不由得愣了。
“周家与孙家有往来,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贺冲大概明白了周思培的来意,笑了笑,反问道:”条件是让出别墅和墓地?”
“并且以后永远不许跟我女儿来往,”周思培补充道,“显然你自己也清楚我的意思,我也就不得拐弯抹角了,你最好考虑考虑。”
“周先生,我若想借你们周家的东风,早就主动联系你了。
周思培蹙眉:“冥顽不灵。”
贺冲的神情很平淡:“我这人是有名的不识好歹。条件我早就说过了,只要顾家松口,六千万我拱手奉上。”
你最好掂量一下孙家在西城的影响力和你自己的能力,你这是在以卵击石。”
贺冲笑了笑,并不打算与周思培多做争辩。有人一生坦途搅弄风云,有人命途多外进舛进退维艰,但后者即便轻贱如蝼蚁,也有不能舍弃的坚持。
“周先生,退一万步说,别墅和墓地我都可以不要,但周茉我决不会放弃。
周思培冷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似不欲再与贺冲多谈,拿上账单,拂袖而去。
服装厂的境况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
这是三年来,贺冲第一次认真审视服装的整个厂区。
天下着雨,那暗淡的云自天际一直堆到远处树林的顶上。每到春天,雨总是无止无休,像个被伤透了心的十六岁女孩,一场接一场地哭,把一点点忧郁渲染得声势浩大。
贺冲没打伞,沿着厂房外围缓慢地走,他身上的风衣被雨淋湿了,湿答答地往下垂。他手里捏着一支烟,一口都没抽,任由它一路扑簌簌地落着烟灰。
他还记得三年前夙兴夜寐、到处奔忙的日子,他把当时承接汽车改装设计方案一整年攒下的钱全都砸进了服装厂,当服装厂的机器第一次运转起来的时候,他跟舅舅喝了一夜的酒,喝得酩酊大醉。
三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安稳,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执意从军的愣头青,也不再是那个快意生死的赛车手了。他变得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只希望舅舅和一飞能够过上好日子。在今年,他这个庸常的愿望之中又多了一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二十九岁热血耗尽之时,还会再次体验穷途末路的滋味。
雨雾之中出现了一个人,是从屋里出来的贺一飞。他也没撑伞,冲贺冲大喊:“哥!吃饭了!
贺冲应了一声,蹲在墙根,把烟抽完,慢慢地往回走。
属里饭菜已经端上桌了,小桌子上还放了一瓶白清。
贺正奎催贺冲把湿衣服换了,自己往杯中斟酒,酒香四溢,他自己没忍住先咂了一小口,叹道:“不错!”
三人围着煤炭炉子坐下,边喝酒边吃菜。
酒过三巡,三人喝得晕晕乎乎的,开始往外倒掏心窝的话。
先说话的是贺正奎:“服装厂倒闭就倒闭了,咱们勤劳致富,另找个事儿做,一样能活得下去。我知道你是想让舅舅过上好日子,但你千万别钻牛角尖。
贺一飞附和:“我有手有脚的,做什么都饿不着。
贺冲笑了笑:“麻烦是我引来的,肯定得让我来解决。你们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贺正奎道:“你有什么办法,把我妹妹留给你的别墅抵押了就是你的办法。
贺冲提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他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逝者已矣,生者事大,我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保全应该保全的人。”
贺正奎伸手盖住他的杯子:“贺冲,你听舅舅的话,那两套别墅你别动。真动了,以后顾家怕是要找你一辈子麻烦。咱们也不是不能过苦日子的人,再说现在就算把厂子关了,还能比以前更差吗?你得罪了那什么-西城四少’也没关系,西城混不下去,还有南城和东城!
贺一飞也连声附和:“没错,哥,那别墅就是个烫手山芋,你可千万别动。
贺冲心意已决。
他想成全贺宓的遗愿,想保全舅舅的厂子,想自己的事业能蒸蒸日上,还想与周茉修成正果。
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美满的事,人注定得牺牲一些,才能成全其他。
三人都喝醉了,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贺冲被渴醒了。他起来喝水,推开窗看了看,发现雨已经停了,便披上衣服,下楼打开了门。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里钻出来了,白生生的一道,像是拿白粉笔画出来的一道印子。只是月光有些冷,像霜一样。贺冲点燃了一支烟,站在楼前,久久地望着月亮。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几次万箭攒心的境地。外人都认为他离经叛道,是在以卵击石,可他最初的动机,仅仅是想成全已逝之人最后的心愿,这有错吗?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了,他想着,该抽个时间去挑块好的墓地了。
贺冲在月光下站了很久,抽完了半包烟,方才回到房里睡下。
第二天清晨,贺冲是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摇醒的。他睁开眼,发现贺一飞的脸近在眼前,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贺一飞把手机递给他:“你的电话一直在响,赶紧接吧。”
贺冲往屏幕上看了一眼,电话是林星河打来的。
贺冲接通电话,一个“喂”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林星河激动地说:“冲哥,我做出来了!”
贺冲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急忙问:“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
贺冲挂了电话才发现时间刚过五点,天还没亮,他穿上衣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开上车去和林星河碰头。
贺冲把车开得飞快,卡着限定的最高时速,一路疾驰,抵达了西城。
林星河蹲在离他家不远的巷子口,手里抱着一卷图纸,看见贺冲的车出现,他立马跳起来挥了挥手。
贺冲急匆匆跳下车,从林星河手中接过图纸,展开来看了看:“全都验证过了?没问题?”
“绝对没问题。”
“好。”贺冲把照纸在了起来,“你是不是又一晚上没有睡?赶紧先去休息,我拿着图纸去找孙祁。
林星河这段时间睡眠严重不足,眼袋重得都认不出了。他疲意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容:“事情就拜托给你了,冲哥。”
贺冲:“快去睡吧。你放心,等你一觉醒来,咱们就能分钱了。
林星河笑了笑,冲着贺冲摆了摆手:那我回去了。”
贺冲拿着图纸回到车车上,给孙祁拔了一个电话。这是图纸泄露事件以来,贺冲第一次主动联系孙祁。
如他所料,这个电话孙祁并没有柜接——大约人都有点儿劣根性,总喜欢看人低头,听人求饶,孙祁也不例外。
孙祁说:“哟,冲哥怎么还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贺冲直接说明来意:“孙公子,之前你拜托给我的改装方案,我跟团队抓紧时间做了一次修改,在之前的基础上,把百米加速时间又缩短了0.2秒。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把这份方案拿给你看一看。
贺冲明白,孙祁这样的人对汽车如痴如狂,听见这样的数据不可能不心动。
果然,孙祁笑着问:“冲哥这是什么意思?
贺冲语气诚恳地道:“我在这一行干了很多年,非常清楚忌讳和规矩,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坏了自己的口碑,这不是我的作风。之前的改装方案,极有可能是离开了我们团队的一个人泄露出去的,但我找不到证据,没办法向你证明。不管孙公子你信与不信,我从未将改装方案卖给过第二个人。
孙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欣赏你改进方案的诚意,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是我现在人不在西城,在枝川市的EPL俱乐部,你带着图纸过来找我吧。”
贺冲听说过BPL俱乐部,这玩意儿听起来高端大气又神秘,实际上里面的会员就是他们那群爱玩车的富二代,他们会定期举办私人派对。
贺冲没有耽搁,先去了一趟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后,立即出发,向着枝川市驶去。
四个小时后,贺冲到了枝川市。他没空吃饭,去麦当劳买了一汉堡,草草解决了中饭问题后,便去俱乐部找人。
那地方在一个私人别墅区里,外面停车场上停了一溜的豪车,基本上都是千万人民币级别的,贺冲的破吉普停在旁边,显得格格不人。
贺冲给孙不祁拨了一个电话,等了十来分钟后,别墅区大门开了,一个穿着时髦的年年轻女人从里而走了出来,向贺冲招了招手,笑着向:“你就是孙孙公子的客人吗?”
贺冲跟着年轻女人进了大门,没走几步,便看见前方游泳池边人头攒动,全是穿着清凉的年轻女人。三月的天,室外最高温度也就十几度,她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偏偏还要凑在一起搔首弄姿摆拍留影。
贺冲跟着女人进了屋,孙祁正半躺在沙发上,跟人高谈阔论。
女人让贺冲先停下,自己走到孙祁身旁,低头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孙祁擡了拾眼,向贺冲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他就挥手屏退了女人,当没看见贺冲似的,继续跟人聊天。
这种情况贺冲也早就预料到了,他十七八岁便步人社会了,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五花八门的做派,并不觉得新鲜,而且一旦看明白了这些人的意图之后,反倒觉得这种故作姿态有些可笑。
贺冲一点都不着急,他抱着手臂靠墙而立,耐心等候。
他这一阵都没有睡好,昨晚尤甚,即便站着,仍觉得困意重重,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贺冲打了一会儿盹后,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看见屋内人的目光正齐刷刷地看着门口。
一队人正从门口走进来,为首的那人留着莫西干发型,穿了一身范思哲,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满脸不屑地瞧着孙祁。
这人贺冲认识,姓陈,也是“西城四少”之一,不过是暴发户起家,平时为人露张跋扈,与孙祁一直不和。
货冲往后看,顿时一愣——走在这一队人未尾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严天宇!
严天字也看见了贺冲,笑容瞬时僵在了脸上。
贺冲的目光在严天字脸上停顿了片刻,最后极其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本来他心里多少还残留一丝希望,希望这图纸并不是严天宇泄露的,但今日狭路相逢,此事的真相不言而喻。
他这人习惯了凡事先把人往好处想,因此也吃过不少奇,可此刻他心里没觉得有多愤怒,只是颇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队人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驱动。大家都清楚,孙祁和那位陈公子水火不容,两人的矛盾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孙祁斜眼看了看陈公子,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俱乐部进出筛选严格,怎么如今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了?”
今年主办聚会的是枝川市的一位小开,他听闻此话,脸色都变了。
事实上,他们这俱乐部的准人门槛是只看资产不看身份的,陈公子既然达到了标准,就当然能加人,也能来参加聚会。
陈公子是暴发户出身,层次不高,平日里出手阔绰,各种所谓“上等人”的场合之中,永远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煞费苦心,最忌讳被真正的“上等人”瞧不起。偏偏孙祁,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
陈公子被当面羞辱,自然沉不住气,反唇相讥:“总有一些狗,随地撒上一泡尿,就敢把它圈成自己的地盘。”
贺冲在旁边听了两句,觉得这两人的争吵内容幼稚好笑,一时便失了围观的兴趣。他退后两步,重新抱臂打起盹来。
没过多久,又是一阵骚动。
孙祁不屑与陈公子之流为伍,当场决定退出俱乐部。孙祁在西城的影响力颇大,他要是退出,对俱乐部而言,自然是个不小的损失。
主办这次聚会的枝川市小开慌得不行,立马上前说好话留人。然而孙祁去意已决,走得潇酒,临走之前看也没看陈公子一眼。
贺冲来了一趟,等了半天,还没跟孙祁说上话,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便立马跟了出去。
一群人跟在枝川市小开后面,赶着前去留人。但孙祁上了自己的跑车,头也没回,发动车子,喷了大家一脸尾气。
贺冲赶紧发动自己的破吉普,紧随着孙祁离开了别墅区。
他不知道孙祁要去哪儿,也不认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孙祁打电话询问是个正确的选择,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一路跟随。
贺冲不免自嘲一笑,心想哄女朋友都没这么累、
车往山车开出去一阵后,孙祁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转了向,把车往上开去。
有钱人这样说风便是雨的秉性,贺冲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也跟着转了向,保持着差不多的车速,不紧不慢地跟在补祁的车后面。
资冲点了一支烟,打开车窗,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拐过一个弯后,前方孙祁的车突然跟抽风似的,走了一个大“S”形。
贺冲忙将烟塞进嘴里,两于紧握方向盘。
只见前方的车一改方才风驰电掣的潇洒姿态,延续了刚刚走“S”形的风格,跟患了帕金森症的病人似的,开始一路左右扭动起来。
贺冲意识到了不对劲,狂按喇叭,然而前方的车不但没停,反而扭得更起劲了。
贺冲扔了烟,把头探出窗外,高声喊道:“孙公子,停车!”
以两人的距离,孙祁应当完全能够听得见他的喊声,可那车并没有停下来,仍然保持原来的速度,歪歪扭扭地向前行驶。
贺冲心中一凛,没多犹豫,果断地采取措施。
他踩了脚油门,拉近和前方车子的距离,边观察形势边朝前方喊:“方向盘握紧!往里开!
那车先是往外拐了一下,再照着他所说的往里去了。
贺冲瞅准时机,毫不犹豫地开车擦着孙祁的车的外侧,超了过去,而后猛打方向盘,往里一拐。
孙祁的车与货体的车剐蹭了一下,车避慢了下来,以大约二十公司的时速,撞上了贺冲的车,而后彻底停了下来。
所幸这是山道,两人的行车速度都不不算快,否则贺冲再怎么艺高人胆大,也不敢来这么一手。
车停稳之后,贺冲立马解开安全带,跳下车,绕去后方。
他敲了敲车窗:“孙祁?”
驾驶座上,孙祁一手紧抓着方向盘,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脸涨成了绀紫色,正在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一口气也呼不出来。
贺冲一惊,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孙祁拾了擡手,似乎是想将门打开,然而他全身抽搐,整个人失去控制地朝前裁去。
贺冲当机立断,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啪”地砸碎了窗玻璃,手伸进去,把门打开,将孙祁从车里拖了出来,平放在道路上。
这样平躺的姿势似乎让孙祁好受了些,他擡手指了指车后座:“药……药……”
贺冲在后座上发现了一个背包,来不及过多询问,把包拉开,翻了几下,看见了一瓶平喘的气雾剂——应该就是这个了。
贺冲揭开盖子,把气雾剂塞进孙祁的手中。
孙祁张嘴往口中喷了几下,瞪眼等了片刻,症状稍得缓解。
他向贺冲伸出手,贺冲会意地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车身上。
贺冲给交警打了个电话,报告了事故发生地之后,便蹲在地上,密切注视着孙祁的变化。
孙祁靠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没有再痉挛和抽搐了,终于能够顺畅地呼气和吸气了。又休息了十来分钟后,孙祁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他望了贺冲一眼,眼里是劫后余生的恐慌:“谢谢。”
没过多久,交警赶来了,孙祁向交警描述了事发时的状况:他在拐弯时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一时恐慌,哮喘凑巧也在这时候发作,在贺冲的帮忙之下,方才顺利地停了车。
交警备了案,建议孙祁把巴车拿去做事故鉴定,看一看刹车失灵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
两辆堿撞严我的车不能继续上路行驶了,得由拖车拖走。孙祁和贺冲两人乘坐交警的车子下了山,而后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孙祁看向贺冲,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冲哥,刚才真是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贺冲笑着说:“你先别谢我,我要是超车时剐擦的力道不对,咱俩就同归于尽了。”
孙祁哈哈大笑。
“你在枝川市有什么朋友吗?叫个车来接一下咱们?”
经过方才这么一场生死时速,孙祁都没觉察到此刻自己对贺冲颇为依赖,几乎言听计从。贺冲刚说完,他便点点头,掏出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
两人往前步行了一段,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公交车站,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等人来接。
贺冲问他:“你哮喘不要紧了?
“缓上来就暂时没事了。
“这病治不好吧?
“治不好,一辈子都得跟它耗着了,而且年纪越大越严重。”
过了一下,贺冲问道:“那个刹车……”
孙祁眼神里带了几分冷意:“等鉴定结果吧,我不太相信这是意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台车,平常十分注重保养。”
贺冲沉默了。这是他人的是非,他不便参与,更不准备与孙祁这样的人再有过深的联系。
这是个马不拉屎的地方,车恶怕也得等一阵才能到。
孙祁瞥了一眼他背上背者的包:“冲哥,方案你带了吗?”
“带了。”
孙祁接过贺冲递过来的图纸,展开来快速看了儿眼,两眼放光,跃跃欲试。他按捺住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将图纸春起来,问贺冲:“真有人泄露?”
贺冲点点头:“我本来不是百分之百地确定,但今天过来和那人撞见了——就是跟在陈公子最后面的那个年轻人。”
孙祁“哦”了一声,忽地一拍脑袋:“我有印象,就是上回去我那儿看车,让他改梅赛德斯,他还不大乐意的那个人?”
“嗯。”
孙祁冷笑了一声:“那我还真得好好查查这小子。”
等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孙祁的朋友把车开来了。
孙祁这人爱憎分明,贺冲既然果断出手,救了他一命,他便也不想欠贺冲的人情。
回程路上,他对贺冲说道:”我听说你那个服装厂的事了。我家不做这个,业务上可能帮不了你。但我听到一个消息,说不准对你有用。”
“请讲。”
“去年顾家的资金运作出了问题,有个大窟窿一直没填上,于是他们谎报了实际情况,把周家当提款机,试图把这个窟窿给填上,但情况不但没有好转,还反过来拖累了周家。两家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财务上都出现了重大的危机——你不是继承了两套别墅吗?六千万虽然不多,但要是抵押给银行做贷款,这口气就能缓上来了。
顾家有财务危机这件事,贺冲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周家也会牵连得这么深。
他并非愚钝,怎么会不清楚服装厂的事是有人从中作梗,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周、顾两家联合起来给他下的套——顾家在明,周家在音;一人杀人,一人点灯。
孙祁做东,请贺冲在枝川市吃了晚饭,然后派人将他送回了西城。
贺冲抵达雁南镇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他奔波了一天,身心俱疲,只想倒头便睡,但想到林显河还在等他的消息,便点了一支烟,强打精神,给林星河打了个电话。
他没跟林星河细讲今天发生的事,只说了最终结果。
林星河听后长舒了一口气:我今天晚上总算能睡个安心觉了。
贺冲笑着说:“你好好休息,后面几天可以不用来我这里了,全心全意准备毕业论文吧。”
贺冲挂断电话往里走,穿过场坝,走到楼前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停下了脚步——林星河现在不在车场,但屋子里亮着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前方一阵响动,一队人像是得了统一的命令,从屋子里鱼贯而出,将他团团围住。
这一队七八个人,都是社会青年的打扮,脸上藏着口罩,手里提着匕首、棍子等武器。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朝着贺冲冲了过来。
月光下,匕首寒光一闪,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