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本想去找庄明亮谈一次,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是说庄律师您这样说话没必要吧,还是直接表忠心,说您别客气把我当男的用就好,咱们正规律所,正规服务,不至于有什么事男的能做我不能做的。后来想想自己的名字,还是作罢了。毕竟是有过一次前科的人,谨言慎行为上,先把想说的化作行动吧。
但等到真的上手开始做,她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作为一个可爱又无用的实习律师,要从行动上表现出有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段时间,她毕业之后留在上海工作的消息已经在家乡亲戚中间传开。
有人听说她做了律师,问她具体做什么业务?
言谨如实回答:“传媒娱乐。”
“哦,哦……”那人其实也不懂,消息传来传去,不知哪一环出错,简直变成了她要进娱乐圈。
有个堂妹听说了,来找她要明星签名。小朋友先把自己粉的那几位名字念了一遍,又说:“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姐你不管遇到谁都帮我要张签名照,我可以卖给同学。”
言谨服了,说:“你当演电视剧啊?大明星走进来,我护在前面,说请不要干扰我的当事人?”
“……那你都干些什么呀?”堂妹问。
言谨语塞,含糊回答:“就……坐办公室里审合同写材料什么的。哪怕客户是明星,我这种,对接的也都是下面的工作人员。”
“哦。”堂妹顿觉没劲,不再说什么了。
言谨苦笑,她其实连这都没见着。
庄明亮给她安排的工作,一个是整理行业新闻,汇总成中英文对照的newsletter定期发给客户。这事原本都是蔡天寻在做,现在交接给了她。
当时微博才刚出现,还是微型博客的字面意思,远未成为公共舆论平台,要搜罗行业新闻,甚至还要订阅纸媒,啥啥电视朋友卫视周刊。言谨从来没追过星,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看这些花花绿绿苹果画报风格的杂志,而且还是为了工作。
另一个任务是公盘上的规范指引和历史项目归档的材料,让她去自学。
但也仅是这些,已让她开了眼界。
尤其是组里正在做的一个中美合拍片的项目,从前期的投资合同、开发协议,到剧本版权审查,再到主创人员洽谈,工作组签约,全程都有律师跟进。甚至连剧本的内容也要看过,做法律法规和公序良俗方面的风险评估。其中绝大部份合同模版都是美方提供的,先由所里的翻译组译成中文,再由律师出法律意见,协商修改细节。
最高峰时一天之内要确定几十份合同的最终版本,翻译组不可能保证这样的交付时间,所以还是得律师自己来。言谨自然也被拉去帮忙,于是便有幸眼看着项目文件夹里的合同数量从五百翻到一千,再接近两千。
那几日加班,让她有种梦回地黄丸组的感觉,也不禁叹为观止,第一次意识到一部电影居然需要这么多合同,律师在电影项目中的作用也比她原本想象的重要得多。
而且,她能感觉到周其野做事的要求很高,调查,沟通,归档,法律文书的撰写方式,法律法规案例的检索,各种文书的格式排版,一切清清楚楚,哪怕这只是一个刚成立没多久的组,做一个全新的业务。
等忙过最疯狂的几天,公盘上还有不少过去组里做的讲座录像和文稿,言谨也都看了一遍。
那些讲座的主讲人都是周其野,比如电影制片环节的法律风险,或者视听作品版权保护要点。
他思路清晰,风度极好,举的那些实例让言谨感觉大有收获,有时候甚至不舍得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先泛听,再拖着进度条精听,外加做笔记。
不用加班的日子,她晚上七点多离开律所,从陆家嘴走到东昌路,在小区外的步行街上买份馄饨或者炒饭外带,回去出租屋里,还会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
看得多了,也发现周其野一些小毛病,比如说话的时候喜欢中英文混搭,经常讲到一半想不起一个词的中文表达,而且还不仅限于专有名词,甚至包括一些副词和连词,somehow,otherwise,either……or。
那些讲座都是去国企、私企或者电影院校做的,有一场最后的问答环节,主持人说:谢谢周律师给我们带来一场中英双语讲座。
言谨笑出来,暗自模拟听众们的腹诽:这人好装啊!
自此,她每次听到他夹英文,就给他一个个地画正字记下来,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也挺无奈,跟老板熟悉起来的方式竟是这样。
但不管怎么说,当时还是颇有些职业自豪感的,觉得老板真的是要在国内整出一个新的法律服务行业分类来,自己在其中也大有可为。
大概也是因为把这些视频循环看了几遍,两周之后,当周其野发邮件给她,让她帮忙准备一个电影节讲座上的PPT,只给了文章草稿,沟通了框架,她很顺利的就做了出来,发给他,稍作修改就过了,得到一个简单却鼓舞的回复,Greatwork!
言谨看着,又想起面试上周其野对她的称赞,那种类似于老外的夸张表扬,但还是挺高兴。
那年的电影节出了件挺有名的事,开幕式之后的第二天,搞了个中美电影合作论坛,冯小刚就在那个论坛上骂好莱坞发行人哈维·韦恩斯坦是个大骗子,坑了中国电影人好多钱。叫现场记者拍下了,文字也发到网上,一时间引起不小的关注。
正好周律师要在上戏做的法律讲座就是关于电影跨国采购和海外发行的,言谨看到那则新闻,忽然有种时势造英雄的感觉。
材料打印了百来份,全部装订成册,以及当天打杂,负责签到、发材料、收名片,也都是她。
讲座开始之前,她才见到周其野,还是拖着箱子,从机场直接到会场。
她站在那个阶梯式小礼堂的最后面听他讲,也欣赏他身后投影幕上自己的杰作。
现场效果很不错,但结束之后散场,她听见有人说:能出去的电影和剧集有几个,没市场价作参考,条件都是对方给的,还说什么谈判呢?
言谨这才感觉到现实的矛盾。
律师说,电影人不能太过弱势,无视风险。
电影人说,律师你根本不懂这个市场。
简直无解。
会场里人走光了,言谨一排排座位收拾丢弃的材料,周其野过来跟她一起收。
言谨赶紧说:“周律师,我来就行了。”
周其野笑,没停手,一边收一边问:“这半个月怎么样?”
言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还挺好的。”
周其野像是已经有了猜想,又说:“一会儿带你去见个客户,不能只让你做dirtywork。”
“不是,没有,我还挺有收获的……”言谨解释,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她面试上放飞自我说的那些话,而且还是教老板做事的那种,他居然还记得。
那天下午,周其野开车带着她去了长乐路,好莱坞著名的W厂当时设在中国的代表处。
言谨从小就在引进大片的片头看见这个牛逼闪闪的司标,一路上颇有朝圣之感。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家的办公室租在一栋老别墅里,面积在这个地段算是很阔绰的了,装修也极有风格,电影海报贴了满墙,但里面的员工,包括阿姨,只有四个人。
首席代表是个华裔,名字叫谢家裕,讲一口港普,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跟周其野好像很熟稔,一见面就调侃,说:“你这趟去新加坡辛苦了,有没牺牲色相?”
周其野笑,做个手势,让他注意场合,别乱讲话。
谢家裕好像这才看到言谨,倒也含笑住嘴了,请他们到楼上露台去坐。
坐定不久,阿姨送了咖啡和水果上来。两人先是谈了下半年的合作项目,又说起明年的片单。言谨在旁对着电脑做笔记。
正事说完,谢家裕开始闲聊,说现在老板几乎不过来,自己一年回美国述职一次,夫人也跟着来了上海,小朋友在SAS读书,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笑对周其野说:“当初猎头先找的你,要不是你拒了,这个位子也轮不到我。”
言谨这才停了记录,感觉这话说得挺谦虚,却又好像在问你后不后悔。
周其野只是微笑,自嘲说:“我乙方当惯了,要是进甲方公司,还得从头开始学习宫斗技巧,我没这个信心能学会。”
言谨仍旧看着电脑屏幕,抿唇笑了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挺喜欢他的回答。
谢家裕却又问:“Theo,你是真打算在这里做娱乐法啊?”
周其野笑说:“难道还有假的?”
谢家裕语重心长,说:“你不能只看那些战略、规划、政策什么的。就拿电影来说,说是前年42亿,去年62亿,增长50%,但那是人民币,也不可能总是保持这个速度涨上去。北美同期的数据是98亿,美金。美国电影在全球的总票房是281亿,美金。且不说现实的法律需求有多少,单单市场规模就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
“而且,这里面有多少是引进片的票房。年初一个《阿凡达》就已经占去十几个亿,现在几家好莱坞大厂都在布局引进片,但在中国只是发行。你在美国电影项目做得多了,应该知道但凡有点实力的都不会想只做发行。说起来是分账,但影院重资产,利润不过那么一点。而你作为律师,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周其野仍旧笑着,说:“一听就知道你们今年刚请过咨询公司做地区行业分析。”
谢家裕说:“那是肯定的,但你知道麦肯锡打了个什么比方吗?”
周其野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们说,”谢家裕自问自答,“单看人口数量,香水和咖啡在中国的潜在市场也很大。但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香水卖不动,是中国人天生体味轻。咖啡卖不动,是因为中国人喝茶。至于电影……”
谢先生在此处停了停,才卖关子似地公布答案:“是因为中国人早就对盗版习以为常。”
言谨蹙眉,感觉被冒犯,却又很难否认。哪怕是她,一个号称要做著作权法律师的法学生,家里电脑D盘上少说存着几百集字幕组压制的美剧。
谢家裕继续说下去:“个人选择永远跟时代有关,也许你估计的大趋势是对的,但你未必能等得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