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个周末,言谨去上班。
庄明亮一早打电话给她,叫她到了律所别上去,直接到对面马路停车场找他的车,跟着去趟东阳,见当事人谈一个电影分账纠纷的案子。
在此之前,言谨只做过非诉业务,而且涉案的电影她居然还看过,不免有点小激动。
等上了那辆帕萨特,庄律师说:“周律师走之前交代的,团队小,不要有层级观念,希望实习律师从一开始就接触一个项目的全部流程,见客户,分析案情,讨论报价,一直到最后结案,整个过程都跟着一起做。”
言谨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周其野又出差去了。
或许因为庄明亮说话的语气多少沾着那么点阴阳怪气,以及用词,“走之前”,“交代的”,听起来竟有种临终托孤的感觉。
她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好想自证清白,说我绝对没有越级告状,但这种话讲出来又好像太刻意了,有点越抹越黑的意思。
“你有驾照没有啊?”庄明亮一边开车一边问。
言谨老实回答:“大学里考了,就是没怎么开过。”
庄明亮想当年:“我实习那会儿,律所都是优先招有驾照的,要给师父开车,一早就得在师父家门口等着接,晚上不管多晚都得给师父送回去。”
言谨自觉地说:“庄律师,那要不我来,我驾照带着呢……”
庄明亮看她一眼,嫌弃道:“还是别了吧,本本族。”
言谨不知再怎么说,不禁想起毕可欣跟的那位,最喜欢想当年,说你们现在2000包月已经很好了,原来自己遇到的这个也有差不多的话术。
路上四小时,中午到达东阳,车拐进一家酒店的地下车库。
庄明亮关照:“一会儿饭桌上要是让你喝酒,你就说要替我开车,而且酒精过敏,一点都不能碰,一碰进医院那种,知道吗?这头一开就没完没了的了。”
言谨听话点头,忽然有点感动,庄律师还怪照顾她的。
可庄明亮紧接着又道:“你一个女的,我带出来,要是出点事我没法交代。”
言谨心说,好吧。
两人下车上楼,进了个包间。言谨就在那里见到了同样穿着短袖polo衫的常总,只是牌子比庄律师的好,皮带更是瞩目的H扣。
常总也看见言谨,对庄明亮说:“小庄,这是你新招的小助理?”
言谨纠正:“实习律师。”
“哎哎……”庄明亮陪笑,回头看她一眼,言谨觉得自己可能又多嘴了。
常总倒不介意,笑对她说:“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啊,有点像那个……就那个谁,哪个学校毕业的?”
言谨答了。
常总说:“哦哦哦,我上回见一个编剧跟你一个学校的,都是高材生。”
又对庄律师玩笑,说:“怪不得小庄要转红圈所,配置到底不一样。”
言谨无语,自己莫名其妙成配置了。来之前就知道要见的是电影公司的老板,这时候看到本尊,只觉违和,印象中搞电影的人多少得有些艺术气质,总之不该是常总这样的。
等到开始讨论案情,常总跟他们诉苦,说:“这个项目就是从一个想法开始的,我一听就看好,找人写了剧本。那时候都不信,一个个地去说服他们投钱。好了,现在票房爆了,反过来跟我打官司。那行啊,打啊。我算是看透了,人就是这个样子,关系不好的不能合作,关系太好的也不能合作。想想真是,伤心了,没意思……你说我做电影为了什么呀?我水洗煤生意干得好好的,是在别处挣不到这个钱么?还不就是出于对电影的热爱嚒?!”
“水洗煤”,解释了言谨最初的疑惑,但“热爱”这个词,又让她提醒自己不能以貌取人。
但稍后说到协议细节,更让她一头雾水。
常总的影视公司作为项目方,和几个合作方单独签订投资协议。电影拍成了,上映挣了钱。分账的时候各方都有各方的算法,谁都不服谁。于是,几个合作方起诉了常总的公司,主张自己的份额。这时候再把那些协议拿出来,分开看都没什么问题,搁在一起就不对了。
“常总,这些投资协议互斥了吧,几个投资方分账的比例加一起已经超过100%了……”言谨对电脑做着记录,还觉得自己挺机灵的,一下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些合作协议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且不提常总公司自留的利润,多出来的这部分谁出呢?
公司的法务总监也在旁边坐着,当时面色就不大好看。
庄明亮赶紧看她一眼,还是叫她闭嘴的意思。
所幸常总没觉得被冒犯,说:“这个不重要,总归是我这里让一点,就是大家一起分总票房嘛。”
庄明亮委婉道:“虽然不是一起签的协议,但每一方的协议条款还是得保持一致性,总体上协调哈。要是您当时叫我来看一眼就好了,投资的数额和方式、成本回收的顺序、利润分配的比例、时间细节等等都得写进协议里,避免纠纷。”
常总说:“那时候是谈合作,讲的就是一个志同道合,又不是打官司,咱们不是欧美国家,不可能动不动就叫律师。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我就让我公司的法务拟的合同,一样都是学法律的嘛。”
庄明亮跟着嗯嗯啊啊。
言谨在旁听着,心里纳闷,这个法务究竟是影视公司的法务,还是水洗煤厂的法务。
她过去在资本市场组接触的都是在准备上市的企业,以及正在做的那个合拍片的项目,哪怕一份工作组劳务合同都几十页纸,两三万字。跟那些比起来,常总协议里的法律风险多得像个漏勺。
但爽快还是挺爽快的,一顿饭的功夫,成功签下了代理协议。
从酒楼出来,庄明亮和常总都喝多了,酡红着脸说说笑笑。
常总拍庄律师肩膀,说:“小庄有什么新本子不?”
庄明亮说:“没,没有,哎呀这一阵实在太忙了,都没动笔的功夫。”
常总说:“那我等你哦,写个小庄秘史,哈哈哈。”好像还挺满意自己想出来的谐音梗,把“小庄秘史”几个字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言谨用开车加酒精过敏的理由一口都没喝,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啥,只负责跟在后面收好庄律师的东西,到车库拿钥匙开车。
庄明亮跟常总亲切话别,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却又沉了脸,上车就对言谨说:“把你律师证拿出来。”
言谨还以为有什么正经用处,听话拿出她的实习证。
庄明亮又说:“看看什么颜色的……”
下一句应该是“蓝本子的人不要乱讲话”,结果却看见言谨拿出来一个粉色的,是加了永不为奴群里团购的证件套。
庄明亮卡壳,愣了愣才说:“你看上面的字,申请法律执业人员实习证,实习证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我没让你说话就别说话。”
言谨念在他喝得有点过,忍了,点点头。
庄明亮还没完,阴阳怪气地学她的语气:“这几项加起来已经超过100%了呢!你以为就你会加法?”
言谨快炸了。
却听庄明亮接着道:“谈合作拉投资的时候都是往好了说,不光有常总这样份额约定有问题的,还有跟A家签了优先回款,再跟B家签保本回款的。要是票房好,就还能凑合混过去。一旦碰上票房不理想,履行了A,就不可能履行B,履行了B,就违约了A。
“你也别以为只有民营小公司是这样,国有公司也大差不离,就算产生纠纷,合同相关方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下次还要合作,找上级主管部门调解调解,这部你吃亏,下部给你补回来。
“而且你还不能说他们协议拟得乱七八糟,有些本来就是老板的意思,人法总就在旁边坐着呢,我们做案子对接的还是他,你把人得罪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言谨听着,服气了,说:“好的,庄律师,我记住了,庄律师。”
有干货的阴阳怪气,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嗯,”庄明亮看看她,挺满意她的态度,继续絮叨,“反正不出问题就不找律师,你看着吧,这案子少说拖上两年……”
言谨没接话,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想,也就是说,那些钱至少能在热爱电影的常总手里盘上两年,谁说常总不懂法律呢。
短时间内大笔资金的合作,产生如此盈利的项目,法律意识又好像差着一个时代,这个行业真的太不一样了。她不禁又想起谢家裕说的那番话,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周其野是不是真的估计错了节奏,又能不能等到一个改变呢?
庄明亮在后排位子上合着眼,却又问她:“听周律师说你本来资本市场组的,怎么想不通跑这儿来了呢?”
言谨噎了噎,地黄丸的事还是不提为好。
庄明亮却已有猜想,说:“是不是奔着看明星来的?”
言谨老实回答:“不是,我没追过星。”
庄明亮继续猜,说:“那是因为合伙人长得帅?”
“不是。”言谨当然否认,合伙人帅不帅的跟她有关系吗?
“是不是还挺失望是我做你带教的?”庄律师不信,继而哈哈笑起来,说,“你肯定不知道,这组里也只有我能当带教,蔡天寻二年级,周律师在美国好多年,国内执业时间只有三年多,律协要求五年才能带实习。”
言谨服了,估计这些话要不是庄律师喝醉了她也听不到,忍住没问,你这么看不上还跳槽过来跟人家干,是因为合伙人长得帅吗?
见无人回应,庄明亮摊后排安静了会儿,又开始慨叹:“娱乐法娱乐法,最骗人的就是娱乐两个字,你说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呢?”
言谨也纳闷,想说那您为什么在做呢?但感觉这话有点像擡杠,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庄律师却絮叨起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根本不成体系的分类,民法、商法、经济法、公司法、商标法、广告法、劳动法,都要懂一点,还得了解行业会谈判,什么破事都遇得上。我当初也是被周律师忽悠着才来的,原本在小所独立接案子,座位费低,又自由,色色一一。跳到至呈所,就为了能做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项目,像周律师说的,做个行业标杆出来。结果,呵呵,估计也不成了……”
“什么不成了?”言谨问,其实已经有点猜到,是那个中外合拍的电影,周其野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又飞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