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9日,吴晓菁坐飞机到达北京,出了机场,乘地铁去市区,目的地还是德胜门外那个招待所。
春节假期刚结束,北京天气很冷,空气灰霾,根本不是旅游的季节。那一带却如往年一般热闹起来,路上多的是年轻漂亮的面孔,拖着旅行箱,像是加了一层跟周围人不一样的滤镜。
地下室的房间租金也涨了,论天算,五十一晚。她先交了两周的钱,700元。安顿下来之后,便去附近网吧,上网确认参加四所学校的初试,而后找地方吃饭,再回到房间里,做完一整套软开动作,仰面躺在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默背初试朗诵的选段。次日清晨早起,再跑去附近公园,练习演唱的曲目。
考试开始之前的那几天,她都是这么过的,只觉一切井井有条,确定无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是因为在校门口听见家长议论:今年是招生小年,去年招80,今年只有30个名额。
又或者是在进入考场的队伍里,听见有人说:别提你演过戏,考官只喜欢底子好的白纸。
以及第一所初试放榜之后,隔壁房间传来的碎语声:只报了大院吧?还不上培训班?那过不了也不奇怪……
总之,两周之后,四所学校陆续放榜完毕,她去了好几次网吧,在忽然而起的网络拥堵中,刷新页面,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次,甚至都已经没有期望或者失望的感觉了。当时竟又想起那句话,考官喜欢底子好的白纸。好吧,她不是。她只是一张被拙劣地恶作剧般地涂鸦过的,揉皱了展平,再揉皱再展平,如此重复一百遍的废纸。
那天,她离开网吧,没回招待所,漫无目的地走,走完一条路,随便拐个弯,再走上另一条路。最后停下,是因为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高架路上,身边车流呼啸而过,驾车人隔着车窗对她投来诧异的一瞥。
她却没什么反应,转身挨着栏杆,在那里站了很久,望着下面的街道、建筑、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想到很远很远的事,甚至远到她出生之前。
父母原本都是工人,凭一点文艺特长进了文化宫的职工剧团。母亲跳舞,父亲吹萨克斯风。团里演出,或者办交谊舞会,总是他俩搭档,一来二去认识了,睡到一起,有了孩子,又结了婚。
九几年,父亲出国。当时她还不记事,后来听人家讲,仿佛是因为一个女人,总归是因为一个女人。
也是在那几年,上面的拨款没有了,文化宫越来越没落。有本事的人渐渐走光,剩下的开始办培训班,教跳舞,教乐器,但也都不是什么科班出身的老师,只能赚点小钱。
母亲吴绮从前自己跳舞,后来教别人跳舞,没学生的时候又学了化妆,到处接些零碎工作,演艺这个行当里的人也认得几个,总觉得自己算是有些门路的,踮踮脚就能把女儿托上去。
于是,有机会就塞她去拍广告,各种剧里跑龙套,还有文艺晚会上的演出。
演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台下领导穿大衣羽绒服,演出的孩子穿吊带薄纱裙,软底舞鞋,甚至光着脚。会场总是很大,舞台上几乎没有空调。耀目的灯光照下来,倒是也不觉得冷。每个孩子都努力笑得很甜,希冀摄像机镜头扫到她们的时候能多停留一秒钟。
但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9岁,她开始学拉丁。
因为练习、比赛、考试,她上学总请假,甚至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学校老师看不惯,认为不该让孩子荒废学业,而且还是跳这种性暗示明显的舞蹈。
其实,吴绮让她学拉丁,只是因为自己就能教。
每一天,每一夜,练功房里,她在前面跳,母亲在后面演示。整面墙的镜子,照出一大一小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便携式音箱传出舞曲,旁边就是节拍器,一下,一下,一下,把旋律分割成无数碎块,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系。
她甚至可以看见那座音乐的塔,正被一把隐形的刀切开。刀刃锋利,如若无物。塔的结构忽然变得松散,破裂,跌落,四散,消失。
10岁到12岁,母亲送她参加了三年小艺考。从上舞到南艺,再到北舞附中,她都考过。
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从上海到北京。
吴绮对她说:“机票多少钱你知道吗?”
她很自觉地答非所问:“我一定好好考。”
但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那时,她身高155,体重69斤。吴绮觉得要减到65斤,严格控制她的饮食。
有个一起学舞的女孩带了黄岩蜜橘,分给她一只,两人躲楼道里偷偷地吃。
吴绮发现,只把她痛骂了一顿,说她又馋又蠢,不知道谁对她好,谁又想害她。
那女孩也在旁边,虽然还是小孩子,也已经懂得听话听音,后来再也没跟她一起玩过,遇到了最多远远看一眼,对她笑笑,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走开了。
那时,吴绮会把她打扮成公主的模样,满眼爱意地看着她,说:我的宝贝最漂亮。
也会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摇晃她,对她嘶吼: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不死啊?!
那时,她练得越多,越记不得下一个动作,有时甚至会完全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唯一记得的只有考试的要求。
国标专业的软开跟中国舞以及芭蕾是一样的,另外还需要准备拉丁舞和摩登舞各一支。
所有考生都穿最基本的连体舞衣,看起来跟游泳衣差不多,光脚不穿舞鞋,站在考官老师面前,三点、五点方向转身展示,然后坐下绷脚,体前屈,横叉,竖叉,卷腰,下腰……
上了考场,她浑身发冷,亮相的时候短暂保持不动,手指便会颤抖。
于是,总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再后来,大约是因为失望,也没有钱继续供她艺考,吴绮突然彻底放弃了跳舞这回事,不让她跳了,自己也不跳了。
整个人一下子显出老态,没了那种身段和功架,开始用更实惠的姿势站着,坐着,走着,躺着,不再顾忌好不好看,只以省劲儿为目标。
这下反倒好了,两个人都觉得轻松。她在一个又一个剧组里讨生活,也可以变成一个又一个别人,今天是教室里听课的民国女学生,明天是元宵节看灯的宋朝妇人。真正的演员距离她近在咫尺,有时她甚至可以站在她们的位置上,等待调整机位或者打光。
但还是差一点,永远差那么一点。
……
接到言谨的电话,夜已经深了,黑暗滤去所有细节,城市仍旧璀璨,只一盏路灯照着她。
“你还在北京吗?”电话那边问。
“嗯。”她回答。
“我也是,”那边又说,“刚下飞机,过来做那个盗播的案子。警方说是确认了2000万的非法收入,但是侵权作品有5000多部,这平均下来每部才4000块钱啊!组里还接了跨国的盗播案子,美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结果只有越南那边的合作律所掉链子。办完这里的事,我可能还得去趟越南。这回打算跟我妈说去的是香港,哈哈哈……”
气息里带着点喘,听得出来是边走边说的。
“我没考过。”她终于开口。
那边静了静,才道:“没关系的。”
“我不想再试了。”她又说。
“没关系的。”那边重复。
“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就等你知道了再决定。”
“可我已经22岁了。”
“22是有多大?”
她站在风里,任由眼泪落下,风吹得脸颊冰凉。
“一起吃个宵夜呗?”她控制住声音,提议。
“好啊!”那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