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野回到至呈所上海办公室,已经是新的一周了。
一早进所,他还是按照一直以来保持的习惯,跟组里的人一对一catchup。先是庄明亮,然后是孙力行,再轮到言谨,他看着她敲门走进来,还是像平常一样的打扮,神色却有些不同,忐忑又郑重。
过去几天,他没有等到她的决定。话已经说出去,他不能催问。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特意选了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来进行这一场对话,似乎已经预示了她要对他说些什么。
她走进来的时候,将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但一面是朝外的落地窗,另一面是和开放办公区之间的玻璃隔断,也没放下百叶帘。春末的上午,清亮的阳光斜照半个房间,一切坦坦荡荡。
她坐到他面前,照例拿着本子和笔,却不曾打开,只是双手交叠,垂目看着眼前的白色桌面,以及桌上的关公,也没什么开场的寒暄,有些突兀地说:“我想再多几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半年吧,让我决定是换所,还是出去读书……”
话说得开宗明义,却也看得出是因为紧张。周其野听着,心里不是味道。他本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打断她,说:“堪萨斯城的事情,让你觉得不适,是我的责任,应该是我向你道歉。如果你决定向HR汇报,我接受所有可能的处分……”
她同样打断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并未觉得轻松,只是另换了一种措辞:“或者,你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至少不用被迫离开……”
“能让我先说完吗?”她问。
他闭嘴,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
言谨忽然觉得讽刺,说是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到底还是不同了。上司不像上司,下属不像下属。
但她还是照着原本想好的,一点不带停顿地把话说下去:“我说需要再多半年时间,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升上三年级,换工作的话会好一点。另一个,出去读书也是本来就在我计划中的。我打算今年秋天试试看申请学校。至于这几个月,我想还是回到组里的律师池,分配我去做庄律师或者孙律师的项目,我都可以的。”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她真的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然后……”她却突然嗫嚅起来,顿了顿,又说,“还有,我还想说,我的意思是……我只是需要再多几个月的时间,不是拒绝……”
周其野仍旧在听,脑子好像也转得慢了点,缓了缓才品出其中的意思,轻轻笑了。
她看他一眼,说:“能不笑吗?”
“可以,”他不笑了,也像她那样认真地说,“但是收购院线这个项目你还是要做完的,对你再找工作,或者申请学校都有好处。而且,这时候退出,反而会有人问为什么。现在已经到了后期交付阶段,律师的工作不会像中期这么多,你可以分一部分时间出去做其他案子……”
言谨没说话,看上去有些犹豫。
周其野停下来问:“你觉得这样安排有问题吗?”
“我没问题。”她摇头。
“那我也没问题。”他回应。
她忽然有种熟悉之感,像是又一次挑战,恰如在越南吃米粉,堪萨斯城坐过山车。
也是在那一天,全组人一起吃了顿午饭。
自然是周其野请客。庄明亮敲他竹杠,点名要吃环球中心一家挺贵的日料。周其野没意见,一口应允。
庄律师却又酸酸地,说:“项目成了到底大方啊。”
周其野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话却还是说得很谨慎:“只是协议签了,离最后交割还有几个月。”
言谨在旁听着,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想问,却又碍于那个半年之约。
上午那场谈话之后,她从他办公室里出来,回到自己位子上,便有种紧张过后的虚软,以及一点点隐秘的快乐。
这件事,还有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她已经来来回回想了几天。甚至有过足以推翻一切的怀疑,堪萨斯城外的那一夜,他格外让她动心的那份克制,究竟是为了不伤害她,还是更多的为了他自己?但这一点怀疑,在他说出“你可以向HR汇报,我接受所有可能的处分”的时候,打消了。
那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下午又开了组里的例会。
周其野在会上说了之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分配,言谨被分去跟孙力行一起做版权交易。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人都有些意外。院线并购顺利签约,他们都以为她会继续跟着周律师上别的国际项目。
周其野简单解释,孙力行早上跟他汇报近段时间的工作,提出交易量大,需要更多人手。而言谨在做的并购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正好有时间帮忙。
庄明亮自不会表现出什么,贾思婷和李涵都看言谨。
孙力行倒是挺高兴,本来只期待新招的暑期实习生能分给他一个,没想到会是她。
而言谨只是笑,对孙力行说:“我没做过IP交易,你要拿我当实习生教啊。”
孙力行也笑,说:“这么谦虚,我可不敢当。”
年初因为抢那个跨境并购的项目,两人之间还有点同侪竞争的意思。言谨当时占了上风,现在做他的副手,等于还了这一城。
散会之后,各自回到工位上。
孙力行真像个senior似地,给言谨介绍眼下他手上版权交易的情况,整理各种合同资料给她参考,两人分摊工作。
待他这头说完,言谨才看到庄明亮发来的消息,叫她进办公室,有话跟她讲。
言谨忐忑,不知道庄律师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直到进去坐下,庄明亮直接跟她说起蔡天寻。
“小蔡五月毕业,七月考完加州律师资格就回来工作了,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言谨点头。她跟蔡天寻偶尔联系,前段时间出差去洛杉矶,大家都忙,没吃上饭,只见了匆匆一面,却也不觉得陌生。
但庄明亮还有后话,说:“他年资保留,回来跟你一样也是升三年级,组里差不多级别的就有三个人了。”
言谨听着,有点猜出庄律师的意思。
“现在你看着大家都跟小学生似地,一年级一年级升上去,但总也有毕业的时候,到那天是升合伙人,还是尴尬熬着,还是淘汰走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拉开差距了。”庄明亮继续说,“开放式办公区里有些人,可是连谁的位子离窗近一点都要比的,你也别太傻大姐了。”
言谨又有点忍不住,说:“师徒一场,为什么说话这么难听?”
庄明亮说:“师徒一场,我才奉劝你。”
言谨装傻,说:“上面分配给我的事情我总要去做,您要有什么案子,也带着我。”
庄明亮只得明讲,用手比出一个高度:“我天花板就在这里,你要到nextlevel还得跟着周律师,知道吗?”
言谨心里一坠,嘴上仍旧玩笑:“您怎么也夹上英文了?”
庄明亮也笑笑,自嘲说:“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但转而还是问她:“是因为这次做并购觉得太辛苦了,不想再做大项目吗?”
言谨说:“也不是,就是觉得多接触一些不同类型的工作也挺好的。”
庄明亮看着她,郑重道:“你这个年级,应该决定自己以后要走的路了。”
言谨点头,说:“我知道,我尽快。”
虽然解释了,却也自觉无力。只怕自己到底还是落入了他曾经的刻板印象。明明可以尽力争取,去做国际大项目,挣大钱,走向人生巅峰,却因为嫌太辛苦,又退回来做琐碎的小案子。
有些事,她尚不能解释。庄明亮这么想,总好过知道事实,但她还是希望自己不会让他失望。
那天夜里,言谨打电话给吴晓菁。
那边起初没接,十一点多才回电过来,一声“喂”带着楼梯间里的回响,而且还是喘的。
言谨一听就知道是才刚排练完,说:“你们合同里写的每天8小时,这都几点了?需不需要劳动仲裁?”
“你呢?”吴晓菁笑,“几点下班的?”
言谨没话了,她其实也刚到家不久,正摊在沙发上不想动。孙力行那边的版权交易都是批量工作,一点都不比并购项目轻松。
两人还是像平常一样聊天,言谨说了上午的事,那个半年之约。
“你觉得真能做到?”吴晓菁不信。
言谨却又变得现实起来,说:“做到,或者做不到,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两边不约而同地静了静。确实,无论如何,都是她离开。她只是尽力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时间点。
言谨立下志愿,说:“从明天,哦不,从今天开始,我要存学费了。”
吴晓菁问:“不是说你们所里可以赞助学费吗?”
言谨长叹一声,说:“本来是有这个机会的,但要跟组里签五年的卖身契。”
所谓“卖身契”,对别人来说只是个比喻,到她这儿就真成卖身契了。
又想起那句话,忍不住感叹:“本来理所应该你得的,也成了不应该,真是智慧发言。”
吴晓菁笑,说:“我可没有让你跟钱过不去。”
言谨说:“过得去过不去都是这样了。”
吴晓菁问:“那出去读书要多少钱?”
言谨说:“一年至少二三十万,奖学金也不知道能申请到多少。”
吴晓菁又问:“那你现在有多少?”
“工作两年,就存了大概十来万,加上今年年终奖,期望能到三十。”言谨开始算账,后悔自己没好好存钱。
吴晓菁感叹:“你这恋爱谈得够贵的。”
言谨忽然抓狂,在沙发上打滚,说:“而且连恋爱都不是!只是个谈恋爱的可能!一个期货恋爱,居然就要花我这么多钱!”
吴晓菁听着,哈哈笑起来,说:“要是我红了,我赞助你学费,什么破合同都不用你签。”
言谨被这空头支票感动,说:“小青你真好,那我可就等你红了。”
吴晓菁脸上还在笑着,却也觉得这话说早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团名“多米娜”,总共二十四个人,定了三个月之后第一次公开演出,要分角色,排站位,拍海报。每天训练非常辛苦,大家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其实已经分了小团体。公司的运营看在眼里,并没有要管一下的意思,甚至乐得见到她们之间有矛盾。既然要拍纪录片,总是需要一点剧情的。
至于她,已经有人在说立文艺人设,背个吉他来,结果根本不会弹。
今天排练,日本那边的品牌方过来看,公司一众老板也都在。
结束已经十点多,运营经理来找她,让她出去一趟,说是一起吃个饭。
“就我?”吴清羽问。
经理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跟舞蹈老师打过招呼了,你不用跟其他队友说。”
她手撑着腰蹲下,一副站不起来的样子,说:“我今天可能不行,不知道是不是练岔气了。”
经理看着她,说:“你别多想,就是重点成员,一起吃个饭。”
她痛苦说:“我知道,我想去的,就是今天真不行。”
经理看着她,缓了缓才道:“那行吧,我另外再找人……”
这时候想起来,她对言谨说的那句话,有些事要是发生了,本来理所应当该你得的,也会变得不应该。
何尝不是对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