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黑莓震动,言谨收到周其野发来的邮件。
没有主题,光秃秃的一封信。
她看着,觉得奇怪。因为他一向很注意细节,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
点开,才发现只有她一个收件人,正文却又很长。
她那时已经洗过澡,摘了隐形眼镜,视力不好,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趴在床上看。
整封信从头拉到尾,全都是申请法学院的攻略,有建议她考虑的几所学校,申请开放的时间,以及需要准备的各种材料。
她有些失望,却又意外地被满足了,因为他没把她辞职换所作为第一选择。虽然以他们眼下的情况,她出去读书的必然结果是两人长时间异地,而另外给她找个工作,对他来说,显然更方便也更实惠。他是真的有在为她考虑。
可以打电话吗?她翻身过来,仰面躺在床上,拿手机发消息给他。
周其野很快回复:你想打的话,可以打。
言谨捶床,心想他们这口头协议还真是不清不楚。以及他现在这种态度,算不算“不主动也不拒绝”?
但电话还是打过去了,她确实需要他的意见。
自从去年看着毕可欣和蔡天寻先后出国读书,她就开始动这方面的心思,但也因为工作忙,迟迟没有真正行动。
周其野接起来,说:“想问什么?”
他应该也已经到家,洗漱之后准备休息,连声音都放松下来,跟在律所的时候听着不太一样。
言谨狮子大开口,说:“所有。”
电话那边轻轻笑了,而后问了她的GPA、托福和LSAT成绩,再一条一条地说:“法学院9月份开始接受申请,个人陈述可以准备起来了,你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学校又为什么应该选择你,你的目标、动力和方向。”
言谨说:“哦。”
这些都是套路。
周其野说:“还有推荐信,至少两封。我会作为工作主管给你写一封,另一封你得去找大学里熟悉的老师写。”
言谨也还是说:“哦。”
这个她也都懂。
“LSAT成绩还可以再往上提一提,”周其野继续,然后想办法给她排日子,“6月份考试的报名已经截止,10月你去香港考。开放申请的时间到明年2月结束,你先提交LLM的,JD的等11月LSAT出分再交,有点晚了,但不要紧……”
“LLM和JD都申?”言谨打断他问,自己本来只是冲着LLM去的,不是说不想念JD,而是最多只能攒出一年的费用。
“有问题?”周其野反问。
言谨脱口而出:“JD要三年,没钱啊。”
话说出来又有点后悔,好像在暗示着什么。他要是说我可以给你钱,然后跟她谈那个五年的协议,她怎么回答?
但周其野的反应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只是说:“你的目标是全奖。”
言谨一时无语。
他笑,问:“感觉目标定高了?”
言谨说:“有点。”
周其野笑起来。
言谨不服,解释:“听我同学说,现在都知道中国人有钱,Need-based基本在2010年以后就不给中国人了。”
周其野说:“Merit-based争取一下啊。”
言谨噎了噎,各项综合下来,她真觉得自己只是平平,申请好学校很难拿到奖学金。可要是不怎么样的学校给钱让她去,她也觉得没太大意义。
周其野不做评价,直接给她定具体的计划:“你工作上的履历足够扎实,但法学院的核心还是学术,审核申请的人更希望看到的是对你学习表现的评价,学术上的品质和技能,比如研究和写作的能力。”
言谨想,就是说啊。
自己过去在学校里表现还行,但毕竟已经毕业两年多,老师还能记得名字和脸就不错了,现在找上去,讨一封推荐信应该是可以的,要求真情实感地夸她就比较困难了。
而且,她曾经围观了毕可欣两次申请法学院的全部过程,也听过不少经验,或者更准确地说,套路。知道美国的大学最喜欢阳春白雪那套,人权、环保、LGBT。倘若对奖学金有一定的期待,更是得在申请材料里证明自己拥有远大而崇高的理想,且胸怀天下,立志解决世界性难题。
毕可欣当时就参加了一大堆公益组织的活动,连续一个学期坚持每周跟两个教授谈一次心,把自己吹成了未来的杰出校友,某领域大牛,但就算这样也没拿到全奖。
而她已是个纯纯的商业律师,律所打工人,这牛又该怎么吹呢?
周其野却转折,说:“所以,版权交易的项目你好好做,想想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发现的问题,展现一下自己研究和写作的能力。”
言谨怔忪,下午听到这个工作安排,她还以为只是避嫌之举。他知道她跟地黄丸有过结,肯定不想做资本市场的项目,那就只剩版权交易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别的考虑。
“还有,”周其野又说,“你自己有目标学校吗?”
言谨说:“还没决定。”
其实却是有的,她一直在看他读JD的那个法学院,蔡天寻去的也是那一间,就在西好莱坞。
周其野再开口,声音好像更和缓了些,说:“……我个人希望你选加州的学校,两个原因,一个是娱乐法、知识产权方向是那边几家法学院的专长领域,实习、工作的机会也会更多……”
一秒的停顿,言谨没等到下文,问:“另一个呢?”
周其野说:“另一个可能有点犯规,以后再讲。”
言谨忽然就懂了。他在洛杉矶也有办公室,只要跨国项目不断,他总可以过去看她,哪怕没那么经常。
电话那边还在往下说:“……要是你能提前决定,提交申请的时候可以考虑跟学校签earlydecision,坏处是如果他们录取你,你必须拒绝其他学校,好处是,得到奖学金的几率会高很多。”
言谨仍旧没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微笑。
“怎么样?试一试?”周其野说,像是挑战,又像是追问。
言谨拿着手机,抿唇,而后说:“行啊,那就试一试。”
试一试。
言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多少带着些不能细想的绮念。但真的做起来,足够把她脑子里所有黄色废料倒干净,每天只剩上班工作,下班刷题,查资料,写作。
除去手上的项目,她开始展现她的“研究和写作”能力,其实也就是码一篇关于音乐著作权独家版权模式的论文。
周其野倒还蛮公平的,除了让她去发现问题,没给她更多提示。
所幸,问题昭然若揭。
传统的音乐版权分为两种,机械版权和表演版权。机械版权指录制权,也就是制作唱片的权利。表演版权,则是指演唱这首歌曲的权利。两项都有参考市价,根据唱片价格、流行程度、地区差异或者使用场合决定。
而网络平台要购买的信息网络传播权,却是完全不同的定价方式,在当时也没有太多先例可以参考。
各家平台为了争夺注册用户,都在抢购,而且都想要买独家,一个比一个敢开价。
大家都委托了律师去接洽唱片公司或版权代理机构,只要确认了拥有合法的版权,马上坐下来谈价钱。唱片公司自然也是坐地起价,甚至开始打包卖曲库,把都在抢的头部歌曲分散出售,没人要的搭售,3000首歌里可能只有10首是真正值钱的。
那段时间,言谨看了很多论文,研究自19世纪末以来的音乐版权集体管理制度。无论欧盟模式,还是美国模式,细节上各有异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都对独家版权加以严格限制,防止同业恶性竞争。而中国,虽有音著协,这方面的法律法规却是缺位的。甚至已经有人说出“谁能拿到超过50%的版权,就能取得垄断地位”这样的话,而各路投资人也已手握数以亿计的资金,先后入市了。
言谨相信同在一个项目上的孙力行并非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只是无意去做这样的事,毕竟市场炒得越热,他作为律师也有好处。
但她还是做了,起初也真只是为了给申请材料添点光彩,但功课一点点做下去,文章一点点码出来,竟也有了些真情实感。
论文投出去,先是在至呈所的官网上,再由所里推荐上了法学核心期刊,发表在“青年法学争鸣”一栏。
言谨没多声张,只是拿着那本刊物,回学校找了过去关系比较好的民法老师,顺利得到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
“永不为奴”群的群友倒是也发现了。
包容感叹,说:两年了,我的缘份师父让我写的文章字数快够一个长篇小说,也没轮到上这level的期刊。
那时已是六月,言谨在所里看见不少青涩的新面孔,才意识到又是一年一度进新人的时候了。
同样的,也到了海龟洄游的季节。
某天中午,手机震动,她接起来,听见对面熟悉的声音,说:“我在附近办事,你请我吃个饭呗。”
她笑,这才想起来,戴左左已经回来了。
下楼在大堂看见真人,竟有些意外,好像瘦了些,穿一身成套的西装。大约因为对他过去的样子太过熟悉,忽然看见他穿上大人衣服,梳大人的发型,总觉得有点好笑。
戴左左也站那儿看着她笑,大概也有同感。
“来面试的?”言谨问。
“不是,”戴左左摇头,“见个VC。”
“哇不错啊,”言谨捧他,“还真创业了?”
左左点头,自我感觉良好。
言谨却又损他,问:“用你爸妈给你买房的首付?”
左左倒也不在乎,笑说:“他们大概已经不爱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