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字码完,时间已将近八点,周其野的房间仍旧关着门。
言谨气不顺,不想再等,发消息给他,说:要是你今天没时间,我先走了。
周其野这下倒是回了,说:你先下去,B2电梯厅门口等我一下。
言谨无奈,回了个OK,搭电梯下楼,存心转了一圈,迟迟才走到约定地点,周其野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他也无话,驶离地库。
七月的天本来黑得晚,但这时像是要下雨了,车窗外已是夜幕湿稠,却又繁灯如昼。
一直等到开出那一片繁华地段,周其野找个路边画出来的车位停下。
大约是因为车厢里实在安静,甚至能听见极远处隐隐滚过的雷声。
言谨知道是该说些什么了,心里虽然不爽,嘴上还是挺诚恳的,说:“我PS写了个初稿,刚发到你邮箱了,Powerscorebible的题还在刷。我知道现在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时间,我有工作,还要准备考试。但这个案子,我还是挺想做的。或许就因为最近总在琢磨个人陈述怎么写,上价值上着上着把自己也说服了吧……”
周其野打断她,问:“你觉得我是为这事?”
言谨反问:“那是为什么?”
周其野忽然无语,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是说你不要一个礼拜跟别的男的一起吃三次饭?还是说你不要让他给你买生日蛋糕?
沉默一秒,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探身从后排拿了样东西过来,直接放到言谨腿上。
而后,又轻道了声:“生日快乐。”
那是个裹着一层银灰色包装纸的长方形物体,厚厚的,掂着很沉,看起来质感极好,却又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完全就是他的风格。
“是什么?”言谨问,气忽然顺了些,甚至有些期待。
他当然可以知道她的生日,人事资料里都有,但事先做了准备,总还是有心的。
结果,却听见周其野回答:“辅导书。”
言谨头上挂下黑线,心里想,这是那种“小学生拾金不昧,警察叔叔奖励他全套语数英同步练习”的剧情吗?
“这么多,破费了。”她阴阳道。
周其野偏还要问:“不拆开看看?”
言谨叹气,撕开包装,才发现里面是本塔森出版的画册,TheCharlieChaplinArchives。
看清楚封面上的字,她怔了怔,无声笑起来。
他竟然也记得。
两年多以前的那个秋日,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
他问她: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她回答:如果非要说一部的话,卓别林,《摩登时代》。
但这又算什么呢?代表他记性特别好吗?她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天已经开始下雨,是仲夏夜的雷阵雨,一滴一滴,砸落在挡风玻璃上,越来越密。
静了静,周其野才又道:“并购协议签了,离交割还有几个月,正等监管部门审批,结果出现竞争性报价……”
言谨倒是一惊,说:“堪萨斯城那个项目出问题了?”
周其野说:“不是,另一个项目。”
言谨忽然懂了,又有点想笑,说:“没签禁止招揽条款?”
周其野说:“没有,口头协议,不清不楚的。”
言谨说:“那怎么办?”
周其野说:“当然再谈补充条款。”
言谨问:“合理努力还是排除万难?”
全都是并购项目上的术语,他要玩,她也就陪他玩。
合理努力,ReasonableEndeavors,尽力而为,适可而止。
排除万难,HellorhighWaterobligation,赴汤蹈火的意思。
周其野说:“排除万难。”
言谨说:“有点不切实际了,现实里有谁会签这种条款?”
“言谨……”周其野却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转头过来看他。
他便也看着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言谨不曾预料到这走向,心跳忽然快起来。
周其野说:“有些话,我本来想好要对你讲,也应该对你讲,但又一直没讲出来。”
她不语,甚至已经有一丝窒息的感觉,但还是等着他说下去。
他深呼吸一次,继续道:“我们从一开始就被框定在各自的身份里,说实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有些改变还是发生了,很难说越过那个界限的时间点在哪里,过后回想,又觉得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甚至就是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出《摩登时代》的时候……”
言谨听着,也如此回忆,确实如他所说,一切悄无声息,层层累积,这时候回想起来,甚至可以远到她在大学宿舍里搜索他的名字,看到他照片的那一刻。
周其野说:“是我的错误,没有早一点把这些都说出来,却又对你有那么多要求。但不管怎么样,我想要和你在一起,hellorhighwater。如果你只想付出合理努力,也不用有负担,申请学校的事情,尽力而为即可。至于那个案子,你想做,就去做吧。”
只是你能不能不要一个礼拜跟别的男的一起吃三次饭,不要让他给你买生日蛋糕,更不要把那个蛋糕拿来给我吃?
有些话,他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他是她写在个人陈述里的“前辈律师”,那个曾经跟她大谈“意义”的人,他其实并不确定她对他的好感是不是出于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她却因为他那句“排除万难”感动,伸出双臂,探身过去环住他的脖颈。
他几乎立刻接住了她,将她拥入怀中。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她也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她这一次的主动终于给了他一点信心,她也是喜欢他的。他手掌打开,抚摸她的手臂、肩膀、背脊,深深呼吸她身上的味道。
她笑,学他的样子贴着他嗅闻,说:“你知道吗?我每次走过电影院,闻到爆米花柜台飘出来的焦糖味,都会这样贪婪地吸一口气。”
他也笑了,揉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总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她佯作失望,说:“啊,你喜欢我是不是就因为觉得我好笑?”
他玩笑却又认真地回答:“有时候是因为你好笑,有时候是因为你闪闪发光。”
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会这样想她,就像她觉得他熠熠生辉。
一颗心雀跃得要飞起来,她反倒退开了,像是要节省一点,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变出又一只纸杯蛋糕,是刚才下楼的时候新买的。
“跟我一起吃饭的是我一个高中同学,他跟朋友创业开了个小公司,让我帮他看合同,所以才经常来。”她对他解释,“还有,今天的蛋糕,是我自己买的,你下午没吃,现在补上。”
她给蛋糕插上一支细长的蜡烛,他找打火机出来,拨动,点燃。
一朵小小的橙色火焰出现,被空调的风一吹,左右摇曳。
他伸手替她拢住。
而她凑近,将它吹灭。
一线白色的细烟,以及她微热的呼吸掠过他的掌心。
他说:“二十三岁……”
她猜到他言外的感叹,擡眼看他,说:“你也没多成熟啊,还不吃我的蛋糕。”
他忽然笑了,幽暗中轻轻的一声,让这句话显得暧昧起来。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也一样,拿掉熄灭的蜡烛,放到仪表台上,低头在她手上咬了一点奶油,而后吻她。
甜香在两人唇齿间化开,他吻得贪婪。
她有点透不过气,呢喃:“确实腻了点,还是茅台味道好。”
本意只是玩笑,却又意外泄露了秘密,早在堪萨斯城外的那一夜,她已经想要他这样做了。
这念头让他失控,像是又越过一个新的界限。他捧着她的脸吻她,不再让她退开,对她说:“去我家。”
雨似乎也在那时大起来,茫茫掩盖了窗外的世界,使得车厢里小小一方空间有如孤舟一般。
她忽然想,回不去了,但又有种历险的决绝。
“好。”她点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