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成为魔术师,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得到宫凌的正式委托之后,言谨代表她给“多米娜”公司发了律师函,提出提前结束“中之人”的合同,并要求公司为其创作的两首歌曲注明词曲作者。
对方很快打电话过来,约了时间视频会议沟通。
十年过去,“多米娜”的律师早已经换了人,负责虚拟偶像这部分业务的运营经理也不是从前女团的那一位了。视频画面里的两个人都是三十岁出头,讲话礼貌,却也咄咄逼人。
律师一上来打过招呼,便直接对言谨道:“葛佳凌女士提出的要求,公司方面肯定是不可能同意的。如果想要提前解约,那就只能按照合同里约定的违约金走。至于那两首歌,要是注明词曲作者,等同于开盒了Mina。公司跟葛佳凌女士签署的合同中有严格的保密条款,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虚拟偶像与‘中之人’产生关联并建立现实对应。这是虚拟偶像的大忌。公司为了Mina这个形象投入大量资金,运营时间超过两年,全网粉丝已经超过千万。如果葛佳凌女士有任何损坏Mina形象的行为,公司方面一定是会通过法律手段追究责任的。从3D建模、动作捕捉设备的投入,到整个运营团队的支出,以及虚拟偶像业务的收入,你们可以自行估计一下,是不是能够负担这样数量级的赔偿?”
宫凌也在一旁听着,当时脸上就稍有变化,意欲开口,却是旁边坐在镜头之外的吴清羽做了个手势制止她。
那天晚上见面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是松动了一些。此刻宫凌也真听了她的,耐下心来等言谨给出回复。
言谨并不意外公司会是这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事先设定的谈判框架把问题分成两部分,说:“关于提前解约的违约金,我们稍后再谈。先看您说的开盒Mina的问题……”
视频画面中,对方点点头。
她这才继续:“那两首歌曲是委托创作的作品,合同里约定了财产权归公司所有。但根据现行法律可以明确一点,不管委托合同如何约定,著作人身权仍旧归作者享有。行使作品的署名权,是葛佳凌女士的合法权利。”
对方律师笑,提醒:“言律师,公民行使自身权利当然可以,但要是损害了其他人的合法权利,这可是违宪了啊。”
言谨也笑了,说:“哇,这下高级了。”
转而却又道:“但是不是真的损害了合法权利呢?”
她自问,而后自答:“这两首歌从发布以来注明的词曲作者就是Mina,过去也许可以说现行法律对这种情况尚无明文规定。但今年四月份杭州互联网法院已经有一个判例,明确了虚拟数字人不能作为著作权主体。‘多米娜’公司现在的做法本来就是有问题的,葛佳凌女士的诉求只是将错误更正而已。”
对面律师显然对这一点没有准备,微微怔了怔,低头打字,应该是在电脑上查阅。
言谨没给他更多时间,继续说下去:“而且,民事侵权行为的三要素,主观过错,损害事实,因果关系。其中主观过错已经明确了不存在,因果关系也是需要你们去证明的。葛佳凌女士要求将词曲作者从Mina改成其艺名宫凌,真的就会导致虚拟偶像与‘中之人’产生关联并建立现实对应吗?”
言谨伸手,吴清羽便把准备好的材料递过去,都是她看Mina直播的时候存下的截图,粉丝刷的礼物,发的弹幕。
言谨念出来:“Mina别哭,Mina辛苦了,送你花花,虽然我也知道你拿不到多少,下播之后洗个澡,吃顿好吃的,好好休息,……”
她念完,反问:“您认为这是对虚拟偶像说的话吗?法庭会接受这种说法吗?改了词曲作者之后,观众才知道Mina背后有中之人,歌不是Mina写的?即使真的出现开盒Mina的结果,也是因为你们内部管理和合同设置的问题,不能影响到葛佳凌女士行使她的自由和合法权利。”
违宪这一条,她又还给他了。
……
虽然牵扯到的问题就是那么几个,一场谈判还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言谨最后提了个对双方都比较好的建议,说多米娜公司过去在宫凌受伤那件事上的处理是非常体面的,这一次也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果,比如大家协商一个违约金的数字,然后就在今年九月份,女团合同到期的同时,一同解除Mina“中之人”的协议,宣布宫凌从“多米娜”毕业。
当场并未达成一致,只是形势看起来对她们这一方比较有利。
但等到视频挂断之后,言谨还是对宫凌说:“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没风险,也没办法打任何保票,我只能说你现在手上是有谈判的筹码的,艺名、两首歌的署名权、未来继续直播演出的权利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违约金,想要找一个合作方替你付这笔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宫凌点点头,却又把手机递过去,让言谨看刚刚收到的一条微信。是运营经理联系她,对她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单独见面聊,不要被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挑拨了,一时冲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显然是分而治之的策略。
吴清羽在旁边也看见了,笑对言谨说:“从前女团的运营经理现在还在‘多米娜’,好像升到副总裁了,估计他还记得我俩找他们要两百万的那次呢。”
言谨还真怕宫凌又想起从前的事,生出些别的想法来,又想叫吴清羽闭嘴。
宫凌也真转头过去,忽然对着吴清羽说:“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觉得你欠我一辈子吗?”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兀,吴清羽笑意尚存,反问:“为什么?”
“刚出事那会儿,我是很感谢你的,拿到赔偿之后就更是这样了,”宫凌自嘲似地笑了声,回忆,“但后来公司一直拿这件事出来说,用我手术和康复的照片发通稿,一直炒到没热度了才算完。你也许不知道,那段时间网上有些话说得多难听……你越来越好,我却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就都怪到你头上了。”
吴清羽看着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浅淡下去。
宫凌继续说:“其实,我一直记着你那天在舞台上按着我伤口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我问你,我是不是要死了?你说不是的,只是低血糖……清羽,我欠你一声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吴清羽仍旧看着她,眼睫翕动,好像才回神过来,却又是那一句:“你也别把我想太好了。我跟公司提条件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他们会拿你手术康复的事情做文章。做娱乐生意的公司靠流量吃饭,能抓到的流量都是不会放弃的。既然两百万付出去,肯定每一分钱都得花得值得。而且,那天出事故,我俩就是一前一后,躺在那里的人也可能是我,我替你按着伤口的时候,看见的简直就是自己。你不用谢我,我其实就是替自己按着,跟你说的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前面宫凌那番话把言谨说得有点想哭,却又被吴清羽说的扫了兴。
宫凌好像也一样,但终于笑出来,说:“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吴清羽低头,伸手用食指抿去一点泪光,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让你们别把我想太好了。”
宫凌走后,言谨在会议室里又坐了片刻。
这段时间,她压力巨大。正在做的跨国非诉项目因为好莱坞那边的罢工忽然前途未卜,全源的案子也在网上继续发酵,苏迩微博下面的评论和私信都已经爆了。
各种嘲讽,有的说:AI十秒之内出的图就是顶你十年基本功。
有的问:你学画的时候不临摹名家作品么?你可以学,AI就不能学?
有的说:线条就在那里,颜色就在那里,谁都可以用。
还有的说:有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就好像从前驾马车的人在反对蒸汽机。
就连言谨公布在律所网站上的电子邮箱也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邮件,她没忍住上网搜了搜自己的名字,果然,一些陈年往事又被翻出来,至呈拥抱门。
其实并没有太大声量,就那么一篇笔记,几百条评论,被转了几次。但偏偏被她看见了,发律师函删帖之后又来回搜了几遍,怕事情继续扩大。
吴清羽也是知道的,这时候收走她的手机,说:“别看,什么微博小红书统统卸掉,要是还忍不住,就换台老人机。”
言谨说:“你好有经验啊。”
吴清羽说:“2023年了,谁还没被网暴过几回,得过几次抑郁症?”
言谨说:“你自己不也在网上跟人家吵架?”
吴清羽说:“人都是一点点学乖的。”
等到把手机还给她,壁纸都给换了,是一张备忘录的截图,中间一句黑体加粗的话:好评不上头,差评不过心。
言谨意外,转头看她,这分明是好几年前自己用小号发给她的话。
对吴清羽来说,《火凤青鸾》改编的那部电视剧就像是个分水岭。那之后,她换了实力更强的经纪公司,开始无缝进组,一年几部戏。热度倒是都不低,评价却也始终高不起来,表演、情节、台词没有一样不被骂。她忍不住出来回怼,更是被群嘲成了网络梗。
言谨当年隔着个太平洋,三不五时地在微博上看见,起初只是隔岸观火,后来有一天终于用小号给她发了一条私信:好评不上头,差评不过心。
这话是从一个洛杉矶的客户那里听来的,那人童星出身,也是个哭哭笑笑的戏精,好起来能好到给身边所有人买房子,疯起来又疯到六亲不认。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个人,让言谨想起小青。
Don’tletplimentsgettoyourhead,andcriticismgettoyourheart.
她看到童星手机背面总贴着这么一句话,翻译成中文,给吴清羽发过去。
隔了几天,竟然还真收到回复,是个【爱你】的表情图。
她没再说什么,对面也无下文,还以为是负责维护账号的助理发的。
直到这时候,言谨才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小号?”
那个号,她连用户名都没费心起一个,只是一串系统给的数字。
吴清羽说:“关注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律师和律所,还能是谁呢?”
言谨不计较她讲话难听,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说:“你一天收多少私信啊?”
吴清羽说:“是不少,但也没几句好话。”
言谨笑起来。
“怎么样?用我吧。”吴清羽又道。
言谨还是笑,终于松了口,说:“但你也只能跟着我做宫凌这件案子。”
吴清羽却道:“我还有案子介绍给你。”
“什么案子?”言谨问。
吴清羽说:“张茉叶。”
“你自己的吗?想好了?”言谨又问。
吴清羽却摇头,说:“不是的,另一个张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