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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玩法 > 第94章 2021

    Tellme,whatisityouplantodo

    2021年1月,周其野从上海飞香港,再经由那里转机去洛杉矶。

    冬日空气潮湿,天光冷白。浦东机场从未这样空旷过,店铺全部关闭。航空公司办票要问赴美理由,边检更是只开了三个窗口,警官不光检查机票和证件,还要再问一遍为什么出境。他站在队伍当中,听见前面有人说,女儿在那里留学,得了病,要去探望,又看见有人递上邀请函,说要去参加一个行业展会。

    轮到他,也是一样的问题。他递上护照、机票、律所的证明,说是商务差旅,细节信息都在材料里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仅止于此。

    航程无比漫长,机票价格涨到七八倍以上,飞机仍旧满座。到那时为止,各种停航和入境限制的禁令已经持续了将近九个月。很多地方都暂停了常规签证的申请,每隔一段时间一个公告,政策一直在变。不管是至呈所,还是客户公司,出差几乎都取消了。已经有人在讨论,要求员工前往存在疫情的地区工作是否属于强令冒险。

    但正在进行的项目不会停下来,于是很多不得不亲身出现的情况就只能是合伙人自己前往。他拿到特别豁免,才算是不用去第三国隔离十四天,同时也被提醒,赴美入境时仍旧存在被取消签证和原机遣返的几率。

    飞机落地洛杉矶,排队将近三小时,他递上中英文核酸证明,疫苗接种证明,以及厚厚一沓CDC认证表。而后再次被问及旅行的理由,他仍旧回答是商务差旅,提供了至呈所洛杉矶办公室的地址,和常住的酒店信息。指纹验证之后,终于入境。

    从国际到达口出来,他看到等在那里的言谨。只是远远的一眼,两人根本还没说上话,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他走过去,她也朝他走来。他看出来她哭过,鼻尖微红。但她仍旧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那个消息,只是展开双臂拥抱他。他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靠讲话吃饭的人失掉了全部言语。他只是任由她抱着,空出一只手托在她背后,似乎应该得到安慰的人是她。

    “什么时候的事?”像是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问。

    “就几个小时之前。”她回答,他飞在太平洋上空某个地方的时候。

    许易和住院的消息是上周接到的,他当时就没觉得是件小事,开始想办法来美国,同时拜托言谨过去探望,但也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算起来她才不过六十三岁而已。

    出了机场,他们直接开车去克莱蒙特。

    他以血亲的身份在医院拿到死亡证明,而后便开始办理一连串的身后庶务——将遗体移送火葬,通知大学,拿到还没发的工资,申请保险赔付,联系会计师,关掉银行账户,支付最后的账单,停掉邮件和各种订阅。

    以及此行要做的项目,也一直在继续。反正全世界都在远程办公,不管是医院,还是殡仪馆,只要有电脑,有网络,哪里都可以。

    他事无巨细地做着这一切,言谨陪着他,寸步不离。

    他说:“你要是有事,你去忙。”

    但她没走,说:“早都居家办公了,律所里一个礼拜看不见几个人。”

    于是,他继续,开始写讣告,办葬礼,整理许老师的遗物。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许易和对身后事早有想法。

    是言谨告诉他,刚进医院的时候,许老师意识尚且清醒,看到她来探望,玩笑似地对她说,自己将来的墓志铭想刻玛丽·奥利弗《夏日》里的一句诗:Tellme,whatisityouplantodowithyouronewildandpreciouslife?

    初初听到,周其野便不觉得意外。许易和喜欢玛丽·奥利弗。他十几岁的时候,她就给他寄过好几本这位女诗人的诗集,《夜晚的旅行者》,《灯光的屋宇》……

    那时候,她每周给他写一封电子邮件,总是分享自己在读的书,在听的音乐,在看的电影,告诉他自己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也会问他看过了没有,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那几本诗集也不例外,他们聊过里面很多句子,他只是没想到她最终选择留在自己墓碑上的会是这一句。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第一次哭出来,在许易和有些凌乱的小公寓里,坐在一张暗红色的旧沙发上,忽然失声啜泣。仅仅一秒,意识到言谨也在,他羞愧于这种失态,想要克制住自己。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展臂抱住他。那个动作温柔而宽容,令他再无法自控,埋头到她颈侧。她轻抚他的后背和头发,直到他平静了些,才说:“没事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没事的……”

    而他也真的说了,那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甚至从来不敢好好想一想的念头:

    “……她说我怪她,是的,我心里一直有想法,哪怕她其实从来没跟我断过联系,每年不是回来看我,就是接我出去旅游,每个礼拜都会给我写一封很长的email,给我寄书,跟我聊书、音乐和电影……我那时候念初中,学校里也有同学被父母送到国外去homestay或者寄宿,我当时听说,感觉都是羡慕。其实,她做的也是同样一件事,只是角色反了一反而已,她离开家,把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远行的只能是我,不能是她?……”

    那是个午后,太阳一点点西斜,影子在地上移动,她陪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许易和生活简单,也没多少财产,事情很快就办完了。

    他没再去住酒店,跟着言谨回家。她那时已经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小树,客厅的窗台上养着多肉,印出来旅行的照片挂满了一整堵墙。只需看着那些定格的画面,便可一瞬释放出当时的回忆。2010,2011,2012……2019年的秋天,他们一起过了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到那时为止,两个人已经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去过的,也有只和她一起去的。

    但在国内,他终归是个异类,总有人在猜他有没有结婚,如果没有,那么是为什么?

    偶有从至呈洛杉矶办公室辗转回去的传闻,说他有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友,两人感情很好,只是不婚主义。也总有人觉得匪夷所思,认为绝不可能,背后必有丑陋却真实的秘密。

    他不曾解释,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感情被压缩成一个个片段,短暂却也浓烈。

    直到2020年,两人经历复合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在各自生活的地方体会那种荒凉的末世感。

    他无数次想问,你会为我回去吗?但她当然也可能会问,你会为我留在这里吗?

    任何一方选择回答是,都需要放弃很多东西。

    自从2018年签下第一个中国文化出海的客户,她在此地的业务发展得很好。倘若换个地方,等于从头开始,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很难再找到工作。当然,她可以跟着他干。但他不需要问,就知道她不愿意。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他太了解她了。

    短暂几天休息之后,他们一同去堪萨斯城,又是因为那个连锁电影院的项目。

    受流媒体的影响,买方公司调整战略,已经几年连续减持股份,直到疫情蔓延一年,电影院是受冲击最严重的产业之一,他们决定清盘退出。实控人或大股东减持有严格的规定和披露要求,聘请的律师事务所还是中美各一家,至呈所,AM所。宿命似地,他们再一次上同一个项目,再一次回到这里。

    项目最后结束的那一天,又在那家高尔夫俱乐部设宴。现场有记者,买方公司的代表还是陶总,发言肯定了这一场为期九年的合作,为双方都带来了收益。筵席上仍旧有茅台,所有人都喝了,包括言谨和周其野,像是见证某些东西的结束。

    散了席,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在夜幕下走路去客房区,他甚至又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

    但这一次,他们只是沉默地走完那段路。而后,他在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吻她,分不清是不是酒精带来的眩晕,纯度和烈度都高到让人不知所措。同样分不清是不是酒精的影响,那一夜他再一次没有顾忌地袒露自己所有的脆弱。

    “你知道吗?”他问言谨,“你说你更喜欢从前的我,其实我也更喜欢从前的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所有真正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

    他甚至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念出她曾经对他念过的台词:“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赶快好起来,他受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记得这句话吗?”他问。

    她呢喃地回答:“记得……”

    “你当时说出来,我吓了一跳,”他耳语似地坦白,“因为我也这么想过。你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甚至包括你眼睛做手术,我想……我可以照顾你。”

    她没说话,似乎是醉了,变成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想起那些比对过无数次的言情小说,那种女主说不要不要,男主还非要的套路,那种用粗暴的方式表示很爱很爱。不知算不算人性的弱点,在内心幽微的某一处,竟也是叫她悸动的。

    “有点可怕吗?”他问。

    “有点。”她没睁眼,只是轻轻笑了。

    次日凌晨,他很早就醒了,也许是因为酒醉之后的头痛。他躺在床上,静静拥着她,想了很久。

    曾经听过一句话,两个人如果恋爱三年不结婚,就永远不可能结婚了。但他已经足够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人。直至此刻,更加确定,只有她陪他走过艰难的时刻,看过他哭,也知道他最幽微的秘密。但他不敢问她相同的问题,也不相信她会给出一样的答案,因为很多事对三十岁的人来说,和四十岁是完全不同的。

    Tellme,whatisityouplantodowithyouronewildandpreciouslife?

    晨光中,他再一次想起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