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公车上,情绪剧烈起伏了一个下午的姜南风昏昏欲睡,脑袋像不倒翁般摇来晃去,如梦呓般自言自语:“我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郑康民’啊……如果爸爸妈妈都不要我的话,我怎么办啊……”
“乱讲什么?莎莉姨怎么会是康民妈妈?而且现在是什么情况你都还不知道,回去——”陆鲸皱着眉转过头,却见她倚着车窗睡着了。
像是鼻子被堵住,她只能用嘴呼吸,发丝吃进嘴里了,她都没察觉。
光影在她脸上交错,陆鲸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嫌弃地“啧”了一声,伸手把那几根发丝拨了出来。
姜南风下车时还没睡醒,双脚像踩在棉花上,得靠陆鲸提醒,她才没有踩到地上黏糊糊的口香糖。
快到老戏台,她听身后的陆鲸说了一句:“如果不想呆家里了,你就过来201,反正阿公会做你的饭,晚上你也可以睡小姨的房间。”
半晌,姜南风点了点头:“知了。”
未到街口,已见等候在老榕树下的朱莎莉。
刚才在电话里的女儿太反常,朱莎莉在家坐不住,直接下了楼,等两个小孩来到面前,她也没有直接问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只问两人有没有吃饭。
陆鲸替姜南风回答:“她刚吃了点朱古力。”
朱莎莉皱眉:“朱古力哪能当正餐啦。”
“我不饿……”姜南风细声问,“老爸他在家吗?”
朱莎莉顿了顿:“没有,他不在家,怎么了?”
姜南风摇头:“没事,不在家就行了……”
朱莎莉看了眼陆鲸,陆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移开了目光。
母女俩回了家,朱莎莉让姜南风去洗脸洗手,又问一次:“你真的不饿吗?用不用我煮碗面给你吃?”
“不用,晚点吃饭就行了。”
姜南风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黄色礼物袋,边角被压出几丝折痕,她有些心疼。
朱莎莉微微眯眼,凑近看:“这是什么?”
姜南风嗫嚅道:“早上我去买了份礼物,给你的啦……”
“给我的?”
朱莎莉惊讶,接过来一看,纸袋和包装盒上面都印着「静心口服液」——这一两年广告常能看见,说是针对更年期中年妇女的一款保健品。
她一下子眼睛酸涩,忙道:“哎呀你怎么买这个?是不是很贵的?”
“不贵啦,广告说喝了这个,你脸上的斑点就会没有,也能睡得比较好。”
“白仁妹啦,广告当然都是骗人的!怎么有可能喝了就会祛斑?”朱莎莉眼眶微湿,还要剜她一眼,“我睡得很好,你看,我中午都睡到两点才起床。”
她翻找着纸袋:“收据呢?你买东西有没有拿收据?没有拆的话还能拿回去退……”
姜南风眼眶也湿,把袋口抓紧了不让母亲看,语气不耐:“哎哟,哪有人买东西拿回去退的啦!你就收下,我以前也没给你买过礼物,不许退啦!”
两母女视线对上,看着女儿好似樱桃般的红鼻头,朱莎莉不禁噗嗤笑出声,眼角堆起浅浅的皱纹:“你到底哭了多少次啊?擦到鼻子都破皮了。”
姜南风可笑不出来,一下子像变成了个呱呱落地的小婴儿,整天只知道哭哭哭。
那泪珠子往下掉,朱莎莉心里也一抽一抽疼,一把抱住了姜南风,顺着她的背脊,耐心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告诉老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
“我去商场的时候、时候……看到了……”
姜南风憋不住了,潮湿的话语好像那本被撕烂的漫画书,好像夏天放过夜有些臭酸的西瓜,好像台风天里倒涌的屎沟水,好像把父亲的脸划掉的全家福。
她想寻求最后一点可能性,揪扯着朱莎莉的衣服,断断续续地问,老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是不是以后要和爸爸分开了?
朱莎莉把脸埋在女儿肩膀,又哭又笑,说,白仁妹,我和你爸爸其实已经分开了。
朱莎莉在很久之前就察觉些许异常,一开始没细想,但等开始细想的时候已经太迟。
她身边有些工友的家庭婚姻也出现了问题,但至今仍然是两公婆同住一个屋檐下,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日日吵架家无宁日,也有“战胜”了第三者的“赢家”。
当事情砸到朱莎莉头上时,她想过和姜杰大吵,想过和苏丽莹对峙,想过要如何逼姜杰下跪认错,甚至想过要到苏丽莹的公司或姜杰的音像店大吵大闹,想过让全世界都陪着她不好过。
但在脑子里演练的每一种方法,到最后都会出现姜南风的脸。
孩子是无辜的,大人弄得太难看,也会牵扯到孩子,朱莎莉不希望是这样子,这样的话,就算最终赢了婚姻,又有何用?
最终她选择尽可能心平气和地与姜杰谈清楚,二人要如何好好分开,但要尽量减少对女儿的影响和伤害。
离婚的过程比朱莎莉想象中的顺利得多,姜杰的没过多挣扎,让她在深夜里又哭了几次。
在“姜南风跟谁”的这个问题上两人稍有争执,姜杰提出自己会去深圳发展,说在华强北的路已经铺好了,未来的收入会是音像店十倍、甚至几十倍都不止,而且大城市也能给姜南风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条件。
姜杰说,大家都同为改革开放最早设立的第一批经济特区,但这个城市的发展,有点太慢了。
但姜南风的抚养权是朱莎莉最坚持的地方,没有姜南风,其他一切免谈。
朱莎莉心里想,不是城市走得太慢,只是你嫌我跟不上你的步伐罢了。
……
“老爸有问我要不要去深圳的,但我拒绝了……”姜南风每说一句,就吃一口面。
到底还是太饿了,那一包麦丽素填不饱肚子,她的肚子一直叽里咕噜,朱莎莉去给她煮了包华丰,还按她最喜欢的那样,水放少点,好让那调味粉的味道浓一点。
知道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姜南风当然难过,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天要塌地要裂,完蛋了,她姜南风要变成“郑康民”了。
可朱莎莉坚定温柔的声音源源不断给她注入了许多力量,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我和你爸谈好了先维持现状,想等到暑假再跟你说分开的事,毕竟这一年对你来说比较关键,不想因为我们的事影响了你的学习和考试。’
‘分开的是我们夫妻俩,但姜杰始终是你爸爸,这一点不会、也没办法改变。之前我对你的成绩越来越着急,多少和这件事情有关,是我自己没调整好心态,后来看到你每天都学习到那么晚,我也难受。’
‘肯定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这件事的啦!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不过未来你的时间还很长很长,慢慢来,都会过去的。’
‘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去对谁恶言相向,也不要去埋怨谁导致了这一切。因为如果让怨气和愤怒占了上风,就会变成之前“撕烂漫画书的朱莎莉”,像个挣脱了束缚的怪物,太可怕了。’
母亲还说了很多,姜南风能听出来,母亲没把她再当“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了。
朱莎莉故意逗她:“你为啥拒绝啊?深圳多好啊,而且你爸他会挣钱,我呢——”
“不许再说你自己是下岗女工!”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姜南风急忙打断她,“他挣的钱也得给你一部分,我知道的,离婚有那什么、什么……‘生活费’?”
她看过TVB的许多连续剧,懂很多的。
“对对对,‘生活费’。”朱莎莉没有纠正她,提了提嘴角,说,“其实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的,又不是无脚无手,你就放心念书吧,我会继续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一晚父亲没有回来,姜南风知道是母亲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暂时先别回来,让她能先消化一下这件事。
连磊然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问她还有没有不舒服,她向他道歉,说过段时间再请他吃拉面。
晚饭时间陆鲸送了几道菜过来,没有多问她情况如何,只问她明天周一用不用请假,还说他刚上五楼确认过,杨樱已经回家了。姜南风说她没事,不用请假。
七点半楼上准时响起琴声,姜南风想着,等情绪调整好了,再找机会跟杨樱谈谈。
之前被撕掉好多页的那本漫画书,朱莎莉尽可能地修补,但工程太大了,她还没修补完。
姜南风看着贴满透明胶带的小册子,眼眶又红了,说她是“白仁老妈”。
晚上朱莎莉拿了枕头来她的房间,和她一起挤那张小床,说好久没有两母女一起睡觉了,这让姜南风半夜被光怪陆离的梦忽然闹醒的时候,没那么惊慌。
母亲睡觉的时候会打鼾,一声接一声,姜南风听着以前嫌吵的鼾声,慢慢又陷进梦境里。
像细时阵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