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姜南风还是请假了,不是因为情绪不好,而是因为她重感冒了。
和之前陆鲸那次“离家出走”后发烧一样,像是因为流逝了太多水分,身体发出强烈的抗议。
喉咙疼得说不出话,每一个关节都酸疼难忍,仿佛要把旧的“姜南风”撕成碎片,再重新拼成一个新的“姜南风”。
她在混混沌沌中说梦话,说她还好喜欢以前的那个姜南风,能不能把“她”还给她。
朱莎莉替她请了假,煮了白粥让她吃一点再服药,一整天她都在睡觉,浮浮沉沉,中间时不时被朱莎莉拉起来吃粥吃药。
傍晚时纪霭来看她,杨樱也来了,姜南风看着杨樱,哑着声说了一句“等我病好了再找你”,杨樱无声地点了点头。
其他好运楼的伙伴都来看她,大家调侃道,能把姜南风击倒的这感冒病毒有点厉害。陆鲸站在人群最外,姜南风瞥他一眼,见他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拉链”的手势。
哟,他没把“秘密”说出去,真是她的乖弟弟。
那晚姜杰回来了,姜南风躺在床上,竖起耳朵想偷听父母在客厅里讲什么,但听不见。
后来姜杰进了她房间,她急忙转身面壁装睡过去。
她以为父亲会对她说点什么,可是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她都快要装不下去了、想要起身喊他出去时,才听见父亲说了句“对不起”。
周四姜南风带着一大卷卷纸回学校上课。
第二节课课间“肖蜡头”来喊她去单独谈话,姜南风才知道朱莎莉提前跟班主任提起了家庭的变故。
老肖说生活就像大海,只要有风吹就会起浪,有波澜起伏才是人生常态,不用惧怕。
姜南风还从他那儿得到一个文件袋,里头是一沓试卷复印件,老肖神神秘秘地说,这些是有在他那补习的小孩才能拿到的练习题,叫姜南风回家得空就做,有不懂的都可以记下来问他。
第三节课课间杨樱来教室找她,给她塞了封信,有些赧然地让姜南风等没人时再看,说完杨樱就跑开了。
信里杨樱跟她道歉,说那天她语气不好,态度恶劣,让南风原谅她,又说江武人不坏,希望以后有机会能介绍他们俩认识。
杨樱还说她不会再逃课去玩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希望南风能尊重她的选择。
姜南风把信折好妥善收进书包里。
她自然是相信杨樱的,但她不喜欢江武,直觉他是个危险人物。
中午放学时,姜南风在校门口见到了姜杰。
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做了两天,可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心里还是慌慌张张。
纪霭跟姜杰打了招呼:“姜叔叔。”
姜杰笑笑:“阿霭,我有事要找南风聊聊,辛苦你得自己回家了。”
明显察觉到姜南风的手紧了紧,纪霭顿了顿,先跟姜杰说了声“不辛苦”,再凑到姜南风耳边问:“需要我等你吗?”
姜南风摇头:“不用不用,你先回家吧,我们下午见。”
今天的「阿杰音像」没有开店,卷帘门紧闭,姜杰拿钥匙开了小门走进去,姜南风跟在他身后,重感冒后的声音很哑:“有什么要聊的啊?”
“就像我们以前那样聊聊天。”空气浑浊,姜杰开了排气扇,苦笑一声,“还是说,南风以后都不想和老爸聊天了?”
姜南风低头,双手在校服袖口乱抠:“不是……但我觉得我聊着聊着就会跟你吵架,最好就不要聊太久吧,妈妈还在家等我吃饭。”
女儿明显的排斥让姜杰心中酸涩翻涌,但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老爸去深圳之后,音像店会交给安迪哥哥去打理,店里有的碟你想拿哪张就拿哪张,没有你想要的,你就跟安迪哥哥讲一声,让他给你找。”他停顿几秒,继续哑声道,“但是老爸预计,这音像店可能开多几年就要被淘汰了。”
姜南风蹙眉,不解道:“为什么?”
货架上的CD盒子排得有点乱,姜杰本能地收拾起来:“就像磁带代替了黑胶唱片,VCD代替了录像带,CD代替了磁带,现在国外都流行起MP3了,很快唱片行业也会被冲击到。”
他把盒子排列好,看向女儿,声音有点低:“老爸在深圳的生意虽然还没有很稳定,但已经踏出第一步了。现在就想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深圳生活?”
姜南风向来开朗活泼,除了生病之外,姜杰很少见她像现在这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受多几分。
他试图争取:“南风啊,如果你愿意到深圳生活,老爸现在就可以给你物色好一点的高中,你不是一直想买电脑吗?台式机也好、笔记本电脑也好,老爸都可以给你买,还有手机——”
“老爸。”姜南风蓦地打断他,正颜厉色,语气严肃,“你去深圳,是跟苏阿姨一起去的,对吗?”
姜杰猛睁大眼,他没想到女儿会这么直接提起苏丽莹。
“嗯、嗯……”他含糊回答,结结巴巴,“你跟苏阿姨不是、不是一直都相处得很好吗?她很喜——”
“那种事不重要。”姜南风又一次打断他。
虽然她喉咙依然很干很疼,但阻止不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音量也渐大:“老爸,我觉得你刚才说的事情不对。目前CD是比磁带更新潮更流行,但是每个阶段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倒带很麻烦,经常只能从头听到尾……听CD是方便许多,但它并不能代替磁带在我生活里存在过的痕迹,而就算我未来有了MP3,它也无法代替我拿‘小飞碟’听歌的回忆!”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眼眶里有泪水晃荡:“就像老妈,虽然她矮矮胖胖、爱穿便宜又有点土的衣服、说话粗声粗气、动不动就掐我脸蛋或拍我屁股、做饭不好吃、买东西爱砍价、总给我买男孩子的衣服……但她就是我妈,没有谁能代替她!”
声音在窄小空间内来回盘旋,每一个字都在男人脸上抽出响亮耳光,姜杰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宛如砧板上将死之鱼。
姜南风缓了缓呼吸,声音微颤:“老爸,你有苏阿姨,可老妈只有我,我也只有老妈了。你喜欢跟谁一起就跟谁一起,喜欢去哪里做生意就去哪里做生意,这些事情也跟我、跟我没关系了。不重要,它们不重要……”
几分钟后,姜南风拉开小门走出音像店,再“砰”一声甩上门。
她怕她呆得越久,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会有一只可怕的“怪物”撕裂她的身体钻出来。
等女儿离开,店里只剩下姜杰一人,还有嗡嗡声运作着的排气扇。
他像被人抽了脊椎骨头一样,直接坐到地上,满脑子都是女儿临走前说的那一句话。
姜南风问他,还记不记得他逮住了偷CD的学生、后来把人放走的那件事。
回忆涌进脑中,姜杰想起女儿当时对这件事的态度。
——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不会因为他曾经是个好爸爸,就忘了他背叛了妈妈和家庭。
姜南风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谁喊了声“喂”。
陆鲸从旁边走过来,看她一眼:“没哭吧?”
“你怎么在这?”
“我去后面买游戏碟。”
“这么巧?”
“要不然呢?”
姜南风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专门在这里等着我。”
陆鲸翻了个白眼,打开书包给她看刚买的游戏碟:“呃你有金执啊粤语:骗你有金捡吗??”
他回头瞄一眼音像店紧闭的铁门:“刚才我看见你跟姜叔叔走了,有无事?”
“没事啊,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姜南风一边往车站方向走,一边若无其事说着,“我爸他说过段时间就要去深圳了,问我高中要不要去那边读书,会给我买电脑、买手机,什么都买哦。”
“……你要去吗?”
“啊?当然不去啊!”
听到她果断的答复,陆鲸刚蹙起的眉毛很快舒展开,“哦”了一声。
但姜南风下一句话,让他一颗心脏重重往下掉。
姜南风说:“我高中想去华高读。”
初冬午间的阳光不热不冷温度正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几天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说出来:“陆鲸,我想走艺考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