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到饲养的小鸡长出通红冠子,三丁也该上学了。
这次他降级到陆老师班上,重念半遍二年级。陆老师特别关照他,封他作了班长,戴上了令人羡慕的两道杠。三丁由此每天都过得乐呵呵,一等放学回来,他就先去鸡架里寻鸡蛋,有时捡到一个,有时捡到两个。
这天,万老师在饭桌上分配鸡蛋:“三丁最听话,就每天都有鸡蛋吃,二宁不听话,就不一定有蛋吃。”
“凭什么啊?我也在长身体!”二宁觉得妈妈偏心。
“你弟弟听话,就该奖励!哪像你,说了八百遍穿秋裤,你穿了么!”
“穿了显腿粗!”
“好,先不说你的秋裤,就说你的成绩!”万老师放下筷子,进屋拎出一叠卷纸,“看看你的数理化,门门都离鸭蛋不远了,还用得着吃鸡蛋?!”
比成绩更让万老师上火的,是二宁的学习态度。卧榻之上驻扎了密探,二宁再不敢夜里看小说。睡眠充足的她精神抖擞,课堂上搞起了手工。
这一年手编塑料钥匙扣风靡全社会,二宁尤其编织成瘾,乐在其中。这天一上午四节课,她用输液塑料管轻松编出了八条金鱼,可惜放学前被班主任一窝没收,要求家长次日来校谈话。
二宁没敢通知妈妈,只是告诉了爸爸。老关骑车到了学校,受了班主任几句抱怨,老关只是尴尬赔笑。班主任最后又说,要不你让孩子妈妈明天来一趟,我们都是搞教育的,她能配合更好。
于是第二天,万老师硬着头皮赶到了高二年组办公室。
她犹豫了半天才推开门,心情复杂得不啻于老法官坐上了被告席。班主任说话也不客气,从一堆数学卷子的最底下翻出二宁的考卷,三十七分,“就这成绩,别说考不上大专,照我看,考工都困难!”
“是是是,我回家一定严加管教。”像其他家长一样,万老师也是唯唯诺诺。
“这还不是重点,万校长,你再看看这些……”班主任又打开抽屉,展示了一堆没收上来的兔子和金鱼钥匙扣,“要是不行的话,你家二宁就去街道作坊糊火柴盒吧,肯定是生产能手,计件工资第一名!”
受了一顿夹枪带棒的讽刺,万老师满脸羞赧地走出办公室,左裤兜里是三十七分的卷纸,右裤兜里是一只塑料金鱼。
下到二楼缓步台时,她一不小心脚下打滑,仰面朝天摔了个跟斗——水泥地面梆梆硬,好像班主任的面孔,她躺了好一会才缓过疼痛,老天,这可真是一次难忘的耻辱之行!
一回到家,她就把金鱼钥匙扣掼到二宁脸上,“今天我丢大脸了,丢得没地方找了……你要敢再编这个金鱼,我就把你跟鱼一起炖了!”
二宁耷拉眼皮也不吱声。
“难道我是在骂死人么?”见女儿没有反应,万老师更加来气,“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倒是吱一声啊!”
二宁想了想,张嘴问道:“你摔倒的时候……有没有我们班同学看到?”
“啊——还觉得我给你丢人了?!”万老师怒不可遏地操起一个暖瓶摔了下去,“没良心的东西,我白养你这么多年!”
银镜乍裂,热水四溅。二宁吓得跳脚一闪。倒是旁观的三丁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他先从玻璃碎碴里寻到软木塞揣进裤兜,再跑去“路边社”找爸爸回家。
关师傅一踏进屋,像是回到了核战后的战场,再一看她们娘俩儿,全都头发竖立,脸上尽是鼻涕和眼泪,看来美帝和苏修双方刚才都很激动。他搓搓手开始调停,“要说二宁的手工不错,以后织毛衣作棉袄肯定没问题……一个女孩子家的,念不念书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以后找个好婆家。”
“放屁!把你的封建思想收起来,女孩子怎么了?是当林巧稚不好,还是当谢冰心不好?”
“那她也得是那块料啊,”关师傅俩手一摊,“二宁不是读书的料,林巧稚也不是织毛衣的料。”
“不管是什么料,女孩子都要自强!”
“要强?——要强那就当警察吧!她打手电筒看小说好几年,一点儿都没近视眼,正好去考警校!”
这句话提醒了万老师:警校也算大专,文化分要求不高,神探亨特也用不上对数函数,体能考核更是锻炼一下就能达标。想到这儿,她乜了一眼二宁的微胖身形,心里定下了主意:跑步!从明天开始,跑掉姑娘这身懒肉!
万老师向来是果断行动派。第二天傍晚,天还没黑,她就押着二宁到小学操场上跑圈。
三丁兜里揣着火柴和大山楂丸,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她俩身后。等二宁跑完了第一圈,三丁也吃完了一颗山楂丸,他把蜡盒迎风点燃,“姐,你快点儿跑,我给你当灯塔!加油,加油!”
然而二宁只跑了五圈就累哭了,这个耐力只配当城管。
看来锻炼也不是那么简单。次日一上班,万老师就找到体育老师大刘,请教他如何提高耐力。大刘说跑步重点在于姿态和节奏,当然还要作好跑前拉伸。
万老师没想到一个跑步还这么复杂,就邀上大刘傍晚来操场指导。
到了晚饭后,大刘带上口哨和秒表准时赶到,只见万老师娘俩已站在起跑线上。二宁额头上系了一条红布带。大刘问是什么意思。二宁指了指身边的万老师,“我妈让我脱胎换骨,表表决心。”
大刘忍不住大笑:“搞运动的戴头带不是为了表决心,是防止汗水流到眼睛里。”
二宁一听,赶紧把布带子扯掉,“就是就是,跑步就跑步,整的跟上战场冲锋一样,我妈这是要逼死我。”
大刘曾是厂运动会的马拉松冠军,颇有训练的经验心得。虽然他尽心尽力传授,然而成果却不尽人意。训练了一周后,二宁的配速还是提不上来,慢悠悠得像是一辆老爷车。大刘就让她脱掉鞋子露出脚底,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是扁平足。
二宁掐着腰一通咳嗽带喘,眼角挂着泪花。
“天底下就没有容易的事儿,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坚持就是胜利。”一旁的万老师鞭策道。
“妈,我不想当人了,我想退回当猴子,”二宁的声音成了哭腔,眼泪也掉了下来,?“人类就不应该进化,呆在树上多好。”
接下来又训练了三天,二宁的配速没上来,倒是饭量上来了,一顿饭三个馒头,拦都拦不住。万老师不由得焦急,人家跑步是减肥,怎么到了女儿身上成了开胃?
二宁也觉得自己委屈,这天吃完晚饭,她往**一躺,说是例假提前了,经不起折腾。
万老师也没办法,只好跑去厂医院开出了几盒“乌鸡白凤丸”,说等调好气血再锻炼。
二宁说不想吃药。
万老师一拍桌子,你嫌费事,我还嫌费钱呢。
“老万,我看要不就算了,”关师傅实在看不过去,主动替女儿求情,“咱家姑娘没有运动细胞,以后即便当了警察,也跑不过拿刀的坏人,不安全。”
万老师觉得脑袋酸胀,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算了,不用她跑了,还是让坏人先给我来一刀吧。”
(二)
元旦之后是期末阶段,大宇也快放寒假回家了。
二宁早早就跟爸妈打过招呼,说自己能勉强和弟弟住一起,但坚决不愿和哥哥住一屋。万老师也知道姑娘大了都矫情,就和关师傅一商量,在屋檐下搭了个偏厦作为厨房,原来的厨房一并腾空,放进了一张小书桌和一张行军床。
小年这天,大宇从市内一中放假回家。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偏厦,他心里疑惑。
万老师说,假期你就住在厨房吧,没人打搅你学习,时间很珍贵。
大宇点头表示没意见,把行李书本都卸在了厨房里,录音机摆在了行军床的床头。
这晚吃过小年饭,家属区远远近近响起了鞭炮声,大屋小屋和厨房全亮起了灯,三个孩子各自在灯下看书。万老师心里高兴,融了三个冻梨,先分给大屋里的二宁和三丁一人一个,再送去给厨房里的大宇。等三个儿女把冻梨变成梨胡,她又动手削了三个苹果,如是又分了一遍。
眼见妈妈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去,大宇不耐烦,说,妈啊,我都十八了,你就别来侦查我学习了,去侦查他们俩吧。
万老师端着空盘子,看了看他床头的录音机,问,这次期末考试,英语分提上来没有?
大宇想也没想就说,上来不多。
万老师不高兴,一撂盘子说,那我的录音机不是白买了?
大宇改口说,我说错了,英语还可以,是语文提高的分不多。
小年过后第一天,万老师和关师傅去靠山屯赶集采办年货,留下三个孩子在家学习。
大宇在厨房里端书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密集的敲门声,原来是朋友们特意来看望他。大宇将他们迎进厨房,几个大小伙子差点儿没把行军床坐塌。聊起这半年的变化,就是大家都入厂当了工人,又能挣钱又得自由,这让大宇羡慕不已。
几个屁股沉的狐朋狗友连说带笑半个上午,意犹未尽,直到万老师回了家,在偏厦里把锅碗瓢盆敲得咣咣响,大宇才把大家劝走。临出门时,大驴附耳说,晓梅为了见你,特意买了一件大红羽绒服。
大宇一听,嘴角上扬,福至心灵。
大驴悄悄又说,她约你明天中午老地方见。
大宇点点头,拍了拍大驴的肩膀,感谢尽在不言中。
和大部分工人子弟一样,张晓梅也是年底入厂当了工人,一晃四五个月没见面,大宇着实想念。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后找不到了外衣外裤,原来是妈妈没打招呼就给洗了,晾在院子里,冻得一层冰壳硬邦邦。
出不去门的大宇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央求二宁捎话给晓梅,说今天有变,改天再约。
二宁梗着脖子一翻眼皮,“让我跑腿?凭什么啊?”
“凭我以前掩护你半夜看小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懒得动弹,你让三丁去吧!”
“三丁的嘴是漏油的壶!”
“反正我不想去,八抬大轿也不去。”
大宇没办法了,转身回了厨房,琢磨了一会儿,又到大屋里跟妹妹吹风:“我听大驴说晓梅刚买了一件新羽绒服,艳红艳红的,特别好看,全厂骑自行车的人都回头看她。”
“她穿她的,干我什么事儿呀?”
“是不干你的事儿,我就是随便说说,”大宇故作无所谓地转回身,“有的人喜欢时髦,有人不喜欢,都没毛病。”
没到一页书的工夫,房门一响,二宁果然出去了。
厨房里翘脚看书的大宇歪嘴一笑,哼,臭美精儿,坐不住了吧,你不跑腿谁跑腿?
(三)
临近除夕的前几天,红旗厂的山沟里连飘雪花,直到腊月二十九这天,铅灰色的天空终于放晴,皑皑白雪映着瓦蓝天空,远近山林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分外清新。
大宇早就算准了这天张晓梅轮休,他趁着妈妈不注意,悄悄溜出家门,跑到晓梅家楼外吹了个唿哨。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晓梅果然穿了一件大红羽绒服走出来。
“总算见到你了!”晓梅莞尔一笑,“来,让我看看你有啥新变化。”
“是不是瘦了?”大宇原地转了一圈。
“脸上是瘦了,可肚子咋胖了呢?”
“我没胖,就是想和你一起听听歌,应应景。”大宇说着解开自己的羽绒服,露出藏在衣服下的录音机。
于是两个人往山脚下的白桦树林里走。雪深没脚,踏上去吱吱嘎嘎作响。
大宇手搭晓梅的肩膀,想搂着她并行。晓梅害羞地笑着跳开,大宇好生尴尬,只好手拂身边的白桦树,一棵接着一棵。
“你们一中的女生好看么?”晓梅边走边问。
“个个波楞瓦块的,没个瞅。”
“大宇,要是……你考上了大学,咱俩还会好下去么?”
“就算我考到火星,咱俩也不分开。”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晓梅停下脚步,摘下手套,“咱俩拉个勾吧。”
大宇勾住晓梅的手指,柔软得仿佛春日的嫩枝,他久久舍不得松开。
“说好了,你考上大学,咱们也不分开。”晓梅又说了一遍。
“当然——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可能……连大专也考不上。”大宇缩了缩脖子,对着寒冷天空呼出一道白色哈气。
“那你还去念个什么劲?要是我,我就不念。”
“因为我妈是“精神万元户”,?文凭就是她的钞票,我要是让她梦不到钞票,我就永远不会好过……”
两个人边走边聊,到了白桦林深处,四下无人,只有几只喜鹊在枝头张望。
大宇再次张开双臂说,来,亲爱的,抱一抱。
风过林梢,枝条摇曳,晓梅这次也不害羞了,一头扎进大宇的怀里。
大宇拥住小梅的肩膀,像是抱住一个久违的幻梦,雪地银白,树干银白,满世界都是银白,此生幸福莫过如此,大宇心里想,夫复何求,读书何求。
“你不是要放歌曲么,现在就放吧。”晓梅轻轻地说。
大宇这才想起衣服下的录音机,他腾手解开纽扣,一按按键,磁带缓缓转动,一阵笛声温柔如诉,飘**在白桦林间,“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是《一剪梅》啊,好听!”晓梅歪着头仰起脸,努着小嘴问,“考考你,最后一句歌词是啥?”。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大宇也歪着头,看着心上人的瞳孔,这世上最纯美的黑色。
“我没听清。”
“此情长留心间!”
“我还没听清!”
“此情——长留——心间!!!”
“呣呣呣!”
“呣呣呣!”
(四)
河冰消融,南风渐起,新学期伊始,放养了一假期的孩子们又回到了子弟一校。
寒假里曾有学生滑野冰掉进了冰窟窿里,冻个半死,万老师听说了,又是懊恼又是后怕。这天的开学大会上,她重申了校外安全和课后学习,然后气哼哼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刚要沏上一杯茶,这时房门一开,体育老师大刘走了进来。
大刘本是六车间的操作工,厂运动会的全能冠军。前两年子弟一校空缺体育老师,万老师打报告将他调来上班。大刘由此心怀感念,一直想着报答伯乐,上次万老师求他训练二宁时,他更是全力以赴,不敢有一丝懈怠。
万老师倒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有啥事慢慢说。
大刘坐下嗫嚅了半天,犹犹豫豫掏出一副手套,说是有人送给他的,他不知道该咋处理。
万老师拿起手套一看,是当年不常见的露指样式,毛线的质地也不错,看上去也挺时髦,就是钩织手艺一般。“这手套不挺好的吗,有啥毛病么?”她问。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收啊,?”大刘涨红了脸。
“为啥?”
“这是……你家二宁送的。”
“什么?!”万老师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春节时二宁来我家拜年,送了这副手套给我,说是感谢训练。”大刘磕磕巴巴地解释。
“谢什么谢!大人之间人情来往,她个小孩子家跟着搀和什么?”万老师腾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转念一想,不对,二宁也不小了,确切地说,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难道是……天哪,这叫什么事儿!
这个苗头必须打掉!只可惜二宁此刻不再身边,万老师只能先敲打一下大刘,便转过身来质问大刘:“春节早就过去了,你到今天才跟我说,是不是有过什么心理活动呢?”
“不敢不敢,哪里敢!”大刘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我是怕假期里去你家汇报,又撞见二宁,又是尴尬。”
“明白就好,二宁是小孩犯糊涂,可你比她大十来岁呢,千万不能犯糊涂。”万老师说得辞语含混,意思却很明白。
“当然,您是我的领导,我必须跟您汇报,免得日后误会。”大刘赶紧再次澄清立场。
“行!大刘我信你——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二宁再去找你,你一定要板起脸,别让她再有多余想法。”万老师等着大刘点头。
“那是肯定的,您就放心吧。”大刘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万老师,你也别跟二宁生气,也许压根就是我们多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啥……”
万老师摆摆手,意思收到。
待到大刘出去,她才叹出一口长气:二宁分明就是有想法,否则怎么不给爸爸弟弟织一副?这臭丫头,学习像猪猡,跑步像蜗牛,倒是这方面无师自通——不对,二宁没早熟到这个程度,八成该是受了什么人的熏染或者教唆——可又会是谁呢?
一上午的时间,万老师在办公室里搜肠刮肚地想,没有一点工作上的积极性。临近中午,她终于想到了最可能嫌疑人——琼瑶!据说这个台湾女人的处女作就是写师生恋!想到这里,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茶杯都跳了起来,毒草啊毒草,改革开放把毒草都放进来了!
(五)
作为多年的校长,万老师处理过各种学生违纪,小到各种调皮捣蛋,大到偷铜偷铁。可在女儿情窦初开这件事上,她第一次犯了难:若是挑明了说呢,两下都难堪,要是不挑明呢,这个苗头又太危险。
这天的晚饭桌上,万老师强压住怒火,期间瞟了女儿无数眼,恨不得一碗饭扣在她脸上。二宁还是狼吞虎咽吃饭,丝毫没感受到妈妈的刀子目光,一碗接着一碗。
关灯后的十分钟是万老师和老关的枕边话时间。这夜晚的黑暗中,万老师跟老关详述了白天的事儿,说琼瑶的书就是精神污染的大毒草。
“一本琼瑶就能教坏一个人,不太可能吧?”老关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玄。
“坏书的危害大去了,要不当年秦始皇怎么要焚书坑儒呢!”万老师说。
“秦始皇连谈恋爱也管?”关师傅不知道什么叫焚书坑儒。
“跟你个文盲聊天真费劲,焚书就是烧书,烧掉牛鬼蛇神写的书。”
“哦,那是应该,牛鬼蛇神,害人不浅。”关师傅这才明白过来。
“对了,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你说二宁怎么能看上大刘呢,五大三粗的,一脸麻子。”
“我猜呢,二宁是喜欢有男子汉气概的爷们儿。”
“完了完了,还以为她能喜欢个白面书生呢。”
“不管是麻子脸还是小白脸,那是以后的事,咱现在就不操这个心了。”关师傅说着就要闭上眼睛。
“怎么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我们就得给她踩住刹车!”万老师坐起来晃醒老关,“眼下这事儿比天都大,你拿不出意见就不能睡!”
“可是打又不能打,说又不能明说。”
“是啊,咋办好呢?”万老师在黑暗中杵着腮帮子。
“要不……我们就学一下秦始皇,烧书!”老关想到的办法倒是粗暴简单。
“——行,那你来烧,我大小也算知识分子,烧书不好看。”万老师想了想说。
“没问题,你尽管下命令,我来烧,我没思想负担。”关师傅说完,翻了个身,很快就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第一家属区的大喇叭照常响起,三丁照常出门买油条豆浆,家里只剩下父母和二宁三个人。万老师搬出之前没收上来的言情书,关师傅升起铁皮炉子,将一本本书展开投进炉火里,什么琼瑶笔下的白纱裙,亦舒书中的开司米毛衣,三毛写的大朵碎花裙子,统统都变成半炉子灰烬。
可怜的二宁被万老师拉住,气得直跺脚,眼泪淌了一脸,“爸,你烧书是不尊重文化知识,有损功德!”
“放屁,哪里是什么知识,分明是精神毒品!”万老师眯着眼睛避免烟熏,“你爸这是在虎门销烟,功德无量!”
火焰之上的白烟飘出烟囱,消散在清早的风里。
等到家属区大喇叭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广播临近结束,三丁拎着油条豆浆回到了家,闻到一屋子的烟灰味道,他疑惑地看着父母和姐姐。“看什么看?统统赶紧吃饭!”万老师一拍他的后脑勺。
二宁还是杵着不动,无声地抗议焚书暴行。
三丁先上了桌,低头喝了一大口豆浆,抬头时发现一副手套摆在了自己面前,面露惊喜的他问妈妈,“这是……给我的?”
“对,给你的,天天买早饭辛苦,以兹奖励。”
“哇!太毙了!”三丁试着戴上,惊喜地大呼小叫,“跳霹雳舞的都戴这种!——妈,你从哪里买的?这么好看。”
“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
“对,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送的。”万老师说着拈起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着绝食的二宁。
露指手套的钩织工艺一般,但是贵在样式时髦,三丁很喜欢。吃完饭的他戴着这副手套上学去了。二宁红着脸站了半晌,看了一眼石英钟,憋着一口气也骑车上学去了。
整整一白天,姐弟俩一个高高兴兴,一个忐忑愤懑。
待到放学到家,三丁先到了家,他写完作业后,爬到上铺看连环画,手上还戴着手套舍不得摘掉。没过一会儿,二宁也到了家,她把书包往书桌上一掼,转身两眼冒火地盯住上铺的弟弟,好像一头饥饿的的非洲母狮。
“哎哎哎,姐你要干啥?”三丁预感不祥,连连后退。
“手套摘下来,给我!”二宁命令道。
“不给,这是我的。”
“你摘不摘?最后问你一遍!”
“不摘,就不摘!”
“不摘我掐死你!”二宁噌噌两下攀上上铺,骑在弟弟身上使出无穷力气,终将手套粗暴掳去。
“强盗,土匪,女疯子!”三丁又成了两手空空,气得直哭。
女疯子二宁下到地面,对着窗口的阳光仔细端详手套,没错,就是这一副,自己织了好几堂自习课的心血——看来爸妈是肯定知道内情了,怎么办呢?她瞥了一眼窗外,窗外也无风雨也无晴,她又想到了那本小说里的女主角,天哪,可怜的江雁容,你还是在书里边呆着吧,外面的世界太绝情,太让人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