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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 第17章 肿瘤医院

    (一)

    国庆节后,红旗厂生产任务大幅度压缩,从前上下班的自行车潮不见了,马路萧瑟得连落叶都没人打扫。没活可干的工人聚在车间里打扑克喝茶水,也有人在外面找到了挣钱机会,然后打报告申请“待岗”,不上班只领生活费。

    关师傅的徒弟小王办完“待岗”手续,转头就去了大史的五金厂上班,据说工资加奖金到手能有五六百。事情一传开,硝化车间的好几个工友找到关师傅,求他帮忙介绍到大史厂里去。

    老关就去找大史,半是请求半是命令。大史陆续收了几个,最后实在是收不下了,他就跟关师傅商量:“爸,我这里还是小庙,粥米不够,你可别再介绍和尚来挂单了。”

    “你再想想办法,就当是积德行善!“关师傅递给他一根烟,“咱们这种山沟工厂待岗最惨了,都赶不上农民,至少人家里还有地。”

    “爸你是不知道,熟人来多了也不是好事,我这是实话。”

    大史说的没错。关师傅以为自己是活菩萨救苦救难,没想几天后就有工友找他诉苦,说大史是“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恨不得两个人的活给一个人干,脾气暴躁得天天骂人。

    关师傅一听就来了气,又去五金厂找大史理论。

    大史当然不服:“他们以前是化工,按电钮舒服惯了,我这里可不一样,机械加工本身就累,再说只有用工成本降下来,厂子才能活。”

    关师傅掏出烟,也不分给大史,独自抽了一会,说:“那你就不能客气点儿,一个厂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干嘛非得骂人?”

    “要是不骂人,废品率那么高,我受得了吗?”

    “那也得好好说话,做人不能忘本,你这才发达到哪到哪儿啊?!”

    “爸,你这是要领导工友闹革命么?”

    “说对了——等我退休了,就来你这儿当工会主席!”

    这年红旗厂的减产减员也影响到了理化室。生产线一停,既不需要水质化验,也不需要成品分析,理化室的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员闲得整天打毛衣,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复产的消息,大家开始觉得闲极无聊。

    这天,二宁回到家里,跟父母商量要不要申请待岗,去帮大史管理总务。

    关师傅倒是赞同,但是又说:“你要是想管事,那就管账,总务没有账务重要。”

    “可拉倒吧,会计是一门学问,别忘了她当年数学只考三十七分。”一旁的万老师提醒说。

    “二宁不会也没关系,据说财务处的老王会计做账仔细,让他一边代账,一边手把手边教二宁。”关师傅建议。

    “可我不认识老王会计。”

    “哪天我领你去……”

    “老关你什么意思,这事儿也跟着搀和?”万老师明确反对,“是不是一看大史挣了钱,你就跟蚊子见了血,紧着往上凑?”

    “我就是帮帮小忙,什么蚊子见了血,说话真难听。”被浇了一盆凉水,老关不高兴。

    “妈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净说风凉话?”二宁也不高兴。

    “君子固穷,我就是不想让你爸瞎掺和!”万老师坚持反对。

    “不用爸介绍,我自己也能找到王会计。”二宁终于来了气,摔门而去。

    好在红旗厂区地窄人熟,二宁一路骑车一路打听,很快就寻到了老王会计家。恰好老王会计也想“找补差”。俩人一谈即合,老王会计答应边代帐边教二宁学财务。二宁很是爽气,当场就掏出二百元塞给他,说是这个月的劳务费,她代表史厂长提前发放。

    (二)

    这天上午,万老师去职工浴池洗澡,擦身体时扪到胸前的疙瘩变大了——这个年龄说不害怕是假的,下午她就去了职工医院,找到邢护士陪她看病。

    门诊大夫先是触诊了一番,摇摇头,说包块界限不清,又让万老师去做B超。超声探头在胸上划来划去。邢护士帮着问怎么样,囊肿还是增生?超声大夫说,怎么说呢,不排除是CA。邢护士一听,就不吱声了。

    检查完坐起来时,邢护士特意紧扶了万老师一把——正是从这一扶中,万老师觉察出了不对头,她穿上衣服,一出诊室就问邢护士:“小邢,你就放心告诉吧,CA到底是不是……癌?”

    “怎么说呢,大夫说最好上X光机才能看清。”

    “小邢,你尽管照直说,我这个人坚强……”

    “真的还说不准,大夫说了,单靠B超还不行,还得上X光机——咱们医院的X光水平一般,你最好去市医院照照。”

    从职工医院出来,万老师心神不宁回到家,晚饭炒菜都忘了放盐。饭后她没了力气,呆坐了一会儿,终于跟老关吐露了病情。老关一听就着了急,也不想去“路边社”聊天了。万老师说,该聊就聊你的,这不还没确定呢么。老关说,我怕你一个人在家胡想乱想。万老师说,不至于,我比一般人想得开。

    话是这么说,这一晚上万老师没少翻身折饼,左卧换成右卧,右卧又换成仰卧,连带老关也没睡好。一早起来,关师傅就说,事情就别悬着了,咱俩今天就去城里检查吧。万老师眼窝乌青地说,好吧,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早知道早踏实。

    绿皮火车把两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拉到城里,在市医院拍完X光已是中午。关师傅领万老师在街上找饭店,万老师说吃不下,关师傅说千难万难,身体是本钱。万老师这才点了一碗馄饨,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下午回到医院,X光报告出来了,医生打开灯箱看了半天,说是大概率是恶性肿瘤。万老师当时就阴下脸来。为了稳妥起见,大夫又找来主任再看一眼。主任是个银头发老头儿,看完X胶片,转头就跟关师傅说,回家准备一下吧,下个礼拜来办住院,手术切除加探查。

    这天的回程火车上,机车咆哮得吃力而低沉。万老师一直脸朝窗外,关师傅从车窗玻璃里看见她的眼睛红了,想拉拉她的手,又觉得人多不好意思,就只好握着她的胳膊。

    一路上的十三个山洞明明暗暗,仿佛穿越生死轮回的重重大门,每一秒漫长无比。直到快到站时,万老师才扭过头来,问老关:“你说说,我怎么会摊上这个病呢?”

    “这不还没确诊呢么,万一手术探查不是呢。”

    “别打岔,我听人家说,脾气不好的人才容易得这病——这些年,家里大小事都是我操心,所以病就找上了我……”

    “那可不一定——撒切尔夫人,阿基诺夫人,哪个不比你更操心,也没听说得这个病。”关师傅故作轻松。

    “你的意思是说,这就是命么?不,我不认命,我想弄明白。”

    “可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不是说了么,你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个病。”

    “怎么着,你的眼睛还能比X光机还准?”

    “X光机只照你身上一小块,我可是天天看着你整个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儿,根本就没来大病的意思!”

    这晚,“大学迷”邢护士上门来探问检查结果。

    万老师给她看了X光检查报告,复述了大夫的嘱咐。邢护士倒吸一口凉气,说,我想办法让吕院长给你转到沈阳的大医院。万老师问有什么水平差别。邢护士说,手术是一样的,差就差在病理标本诊断。万老师问什么是病理诊断。邢护士说,就是显微镜看切下来的组织细胞,癌细胞和正常细胞和形态不一样,越大的医院看得越准。

    第二天邢护士守着吕院长打了一上午电话,好不容易才托上同学关系,找到省肿瘤医院同意转院。省肿瘤医院的诊疗水平全国闻名,大可放心。万老师和关师傅把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邢护士摆摆手说,先别客气,治病要紧,谁倒下也不能让“精神万元户”倒下,你可是我们心目中的一面旗帜。

    万老师生病的消息,很快就在第一家属区传开了。喜欢和不喜欢她的街坊都跟着担心,李三媳妇甚至还掉了眼泪,说他家孩子是看过哈雷彗星之后才开始爱上学习的——这时的大家才察觉到“精神万元户”的难得:生活总有这样那样的艰难困苦,若是没有万老师的一股劲头作示范,谁也不敢说人生当以热诚。

    听说妈妈要去沈阳住院,大宇和二宁都要随同陪护。万老师劝退大宇说,二宁现在是待岗,你爸就等着退休,两个闲人跟着我就行了,你和小蔡一来好好上班,二来照顾好弟弟吃穿,这也是重要任务。大宇想了想,只好点头同意。

    这天车站送行,一家五口站在站台上沉默,绿皮火车开进站台,汽笛响过,万老师的眼睛红了。三丁特意上前搂了一下她的脖子,说妈你一定会没问题的。

    万老师问,你觉得妈妈的性格暴躁么?

    三丁说,没觉得啊。

    万老师说,说实话。

    三丁说,一点点。

    万老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暴躁么?

    三丁说,因为我们几个孩子不听话。

    万老师擦了擦眼泪说,也是妈妈的标准太高了,如果老天还给机会,妈妈一定改掉脾气。

    (三)

    省城的肿瘤医院没有产科也没有牙科,所有的科室都和肿瘤相关。住院部里气氛很是压抑,走廊里经常走动戴假发的化疗患者,陪护家属全没有笑脸,偶尔病房传来哀恸哭声,听到哭声的大夫和护士也很麻木。

    万老师所在的301病房有三张床:一号床是个形销骨立的老太太,几次放化疗后,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家属要剥桔子给她吃,老太太总是摆手不要。二号床是一名健硕的中年农村妇女,脸上发黑但有红晕,陪护她的是笨手笨脚的丈夫,经常被她呵斥。万老师的三号床紧挨着窗,偶尔有阳光照进来,让人觉得世间美好,值得留恋。

    关师傅和二宁住在医院旁的小旅店,一早一晚轮流陪护万老师,就等着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之后的择期手术。白天,万老师躺在病**输液,等到晚上人少时,她就在走廊里溜达散心。

    走廊的正中是医生办公室。这晚她溜进办公室,想问问自己的病情。值班大夫说自己不是管床大夫,只能说个大概。

    万老师说,那我就简单问一句,听说这个病跟性格有关系,是不是要强的人都容易得?

    值班大夫说,可能跟性格有一点关系,但也不绝对,还有遗传和生活习惯,几方面合在一起。

    万老师问,那究竟有多大的关系呢?

    值班大夫说,这个说不好,反正没有统计数据,我们的教科书上没有写。

    没得到明确的答案,万老师有点失望,只好悻悻起身。离开办公室之前,她瞥了一眼大夫正在看的书,《乳腺病诊疗学》。

    第二天一早,关师傅回小旅馆补觉,二宁买好豆浆油条来病房。万老师找来一张纸条写下跟《乳腺病诊治学》这几个字,递给女儿说,今天白天没啥事,你去书店买这本书,我要看。

    二宁愣一下了,这个要求实在是有点儿离谱,但转念一想,发生在妈妈身上就不奇怪,于是她揣着纸条下了楼,赶往市内最大的新华书店。可惜偌大的书店里并没有这本书,营业员建议去专业书店看看,于是她又一路走到医科大学,总算在校内书店找到了《乳腺病诊治学》。

    高跟鞋都走歪了的二宁将书交到妈妈手上时,已是下午。万老师将厚厚一本书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乳腺癌的致病原因,说来说去都是可能概率。她又看了看手术章节,只见插图里红蓝血管纷乱,各种淋巴排列复杂——她实在看不懂了,只好放下书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傍晚,二宁已走,又换成了关师傅陪护。

    关师傅拎着保温桶先去食堂打饭。万老师等到输液完毕,一个人起身去上厕所,当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时,她恰巧听见屋内正在谈论自己。夜班护士说,哎呦,301的那个三床是知识分子吧,这都看书自学上了。值班大夫说,自学不怕,就怕把自己往书里面套,越套越像,越像越害怕。护士说,可能知识分子都有这个毛病,没事就瞎琢磨,自以为是。大夫说,她不是啥知识分子,只是个小学老师。护士说,我说的么,小知识分子,不上下不,来了劲头最可怕。万老师听了,忿忿不平地响亮咳嗽了一声,办公室里马上就没了声音。

    上完厕所,万老师正在水房里洗手,忽听得走廊跑过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值班医生和护士拎着急救设备奔向301病房。她顾不上擦手,赶紧往病房走,到门口一看,满头大汗的医生正在给一床老太太作给复苏按压,护士神情紧张端着呼吸器抢救——看来情况很不乐观。

    万老师又看了一眼二床,二床的农妇正坐在床头呆愣楞地看着抢救场面,惊讶地张大嘴。

    “二床,你出来,别看抢救!”万老师站在门口喊她。

    不知道农妇是看的太专注,还是压根儿没听见,头也不转。

    “二床,你听没听见?别看,快出来!”万老师继续喊她。

    二床还是呆愣不动。周围拥挤着家属,万老师不好闯进去拽她,只好自己扭头往远走。等走到楼梯口时,果然听见病房里传出?“嗷”地一众哭声,她叹了一口气,接着往楼下走,越远越好,直到在一楼大厅遇见了打饭回来的关师傅。

    “别上楼了,一床的老太太好像抢救失败了。”万老师拦住关师傅,“咱俩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关师傅找到长条椅子,打开保温桶,让万老师吃饭。

    “你先吃吧,我不想吃。”

    “我也缓缓再吃。”关师傅又把盖子盖上。

    “你说,一个抢救有什么热闹好看?”万老师心里还惦记着二床,“刚才,我喊二床出来避一避,可她不听我的,难道就不怕受到刺激?”

    “可能是人家的神经比较粗,好奇。”

    “神经再粗也不该看,这种场面,唉……”

    他们俩人在一楼大厅坐了个把小时,才返回病房。这时的一床已经空了,二床农妇的脸色煞白,原来的红晕都不见了,说起话来磕磕巴巴。万老师问她,刚才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二床说,太紧张了,我没听见。万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继续看书。

    这晚上半夜,二床果然有了反应,先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然后半夜里坐起呕吐,最后大喊一声头疼就昏过去了。值班大夫怀疑她是突发脑溢血,赶紧打电话找脑外科开颅。关师傅帮着护士和家属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二床推进手术室。

    回到病房的路上,关师傅问护士怎么会突发脑溢血?护士说,情绪激动就容易高血压,血压高会导致血管爆裂。关师傅问,是她被一床的抢救吓到了不成?护士不置可否。关师傅叹气说,可惜啊可惜,我爱人当时喊她回避,她却没听见。护士说,行啊,你爱人也算尽力了,当时那么忙乱,有人能冷静就算不错了。

    墙上的时针还没走满一圈,病房里的三张床就空了两张。关师傅又累又困,就在二号**睡了一觉。一早醒来已是七点,想起昨晚的两场抢救,他终于明白了医生和护士为啥都疲乏淡漠——病房里的生生死死,人家早已熟视了无数回。

    等到八点钟开完交班会,管床大夫来跟万老师说,手术排上了,后天就可以开刀,只要你别拿着书找我讨论,我就给你简单讲讲手术方案。万老师点头答应了。于是大夫画了一张简略示意图,讲完就走了。

    万老师呆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阳光,又翻了翻书,还是搞不明白。最后她一合书本,跟老关说,打电话吧,让大宇三丁都来,我手术前有话要嘱咐。

    关师傅问,不会是你也被吓到了吧?

    万老师这次很坦诚,说,是啊,从生到死太快了,我也被吓到了。

    (四)

    从301病房窗口望出去,住院部旁有个方形荷花池,水面上一片入秋残荷,岸边一溜木质长椅。大宇和三丁是坐着夜车赶来的,病房里太挤,万老师说,咱们就到荷花池旁说话吧,大家晒晒太阳放松心情。

    于是一家五口下楼来到池边。椅子太短,只容得万老师和关师傅坐在上面,三个孩子就地围成半圈,作洗耳恭听状。

    “其实妈本不想叫你们过来,”万老师先对着大宇和三丁解释,“但是前几天,一床和二床都有了意外,所以,我觉得有话还是提前说,以防万一……”

    “妈,你肯定没问题的。”三丁先沉不住气了。

    “没问题当然最好,不过,也不耽误我提前说,说完心宽。”万老师尽力挤出微笑。

    “妈,你说吧,我们用心听。”大宇示意弟弟先别插嘴。

    “我呢,以前一直脾气暴躁,尤其老大挨打最多,说说,妈妈打过你几回?”万老师首先望向大宇。

    “妈,谁还记着那个!”

    “可能我是过严了,也没讲什么方法,牛不喝水强按头——你们也知道,咱厂小学老师能写字不倒下笔就不错了,我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师范学校的速成班,也不教什么教育方法,一年半就毕业……”

    “妈,你的教育真没问题——我也是越长大越明白。”大宇打断了妈妈的解释。

    “那就说说,你明白了什么?”

    “严师出高徒,更何况是父母。”

    “好吧,你不怪妈妈就好,”万老师欣慰地点点头,又把头一偏朝向女儿,“二宁呢,妈也跟你摔过暖瓶,对不对?”

    “妈,不怪你。”

    “妈其实最不想对你严厉,可现实是,在各个方面上,女孩的机会都比男孩少,后悔更是没地方找——也许是妈的观念老,总想着门当户对,那是因为妈妈的能力,也只能看到这一步了……”

    二宁听了不说话。

    “当然,万事不能一概而论,我和你爸这些年也都妥妥走过来了……我要说的是,结婚不仅是选择题,更是应用题,女方得有自己的思路主见——二宁你不能成天顾着抹脂擦粉,大事全指着大史一个人,两口子要有配合,才能长久……”

    “妈,我知道了。”

    “好,最后再来说说老三,”万老师伸手摸了摸三丁的脸蛋儿,“妈还没跟你摔过暖瓶,对不对?”。

    “妈,永远不要摔!”

    “傻孩子,妈当然也不想摔,妈只说一句,钱是为人服务的,人永远比钱更重要——你们这茬孩子没怎么吃过苦,更聪明也更讲现实……”

    “妈,你放心吧,等我长大了,也当精神万元户。”

    “不当精神万元户也可以,我只希望你们不要浮皮潦草过日子,不要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万老师又把三个孩子看了一遍,“哪怕你们一辈子不成才,也要尽力拔高自己的眼界。”

    “知道了,一定。”三个孩子都答应了。

    “至于我自己的毛病呢,我自己清楚——这次得病是个警醒,等手术之后,我也要改掉急脾气。”万老师又说到自己。

    “妈,你没问题,真不用改脾气。”三丁这时又插嘴。

    “得改得改,我得向你爸学习,”说到这儿,万老师将脸转向关师傅,指了指他的鬓角,“看看,你爸没脾气多好,一根头发都没白,不用操心,长命百岁。”

    老关尴尬地笑了笑。

    “当然,如果一家里两个人都要做主,那这个家也没法安生——好在这些年,你们爸爸都让着我,让我做主,所以应该好好夸奖他。”

    “啥夸奖不夸奖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老关不好意思地掏出一颗烟,就要点火。

    “要说这么多年板着脸,我自已也烦了,来,老关你给我也点上一颗。”万老师朝关师傅勾动手指要烟。

    “干啥?别忘了明天还要上手术呢!”关师傅吓得不敢抽了,赶紧收起烟盒。

    “妈,别抽了,咱得好好活着呀!”二宁和三丁禁不住哭了,觉得妈妈像要告别人间。

    “傻孩子,妈当然是想好好活着,就抽一口尝尝!”

    最后还是大宇稍微明白了一点儿妈妈的意思,掏出一颗烟给她点上。

    抽了一口,万老师就咳嗽起来,看来这东西的确伤身。她取出画着手术方案的纸条,将烟头包进去按灭,又掸了掸自己的蓝白条病号服,“好了,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发愁瞎嘟嘟——现在我已经尽完了人事,余下的,就听老天安排了。”

    (五)

    按照大夫解释的手术方案,第一步是切除乳腺肿块,将肿块送去病理检查,如果结果是良性,就缝合切口,结束手术,如果有恶性迹象,就继续扩大切除,并清扫腋窝淋巴——这就是所谓的手术探查。

    第二天上午,万老师被头一个推进手术,全家人都等在手术室门口的等候区。

    关师傅心里烦躁,来来回回踱步,走到等候区深处时,只见后墙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祈祷文字,有用铅笔写的“老天保佑妈妈手术成功”,有用圆珠笔写的“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救救我爸爸”……密密麻麻足有几十条。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人这一生,不止柴米油盐和功名利禄,更有谁也躲不开的生老病死。

    过了一个小时,手术室大门打开,巡回护士走出来交给关师傅一个小塑料袋,说是术中刚取下来的病理标本,让他尽快送到医技楼病理室。

    这个标本关系到最终确诊,关师傅和大宇二人小心翼翼捧着标本袋跑到了病理室。然而病理室值班员说没交费不能收。于是他俩又急急跑回住院大厅,缴完费后,再拿着收据再跑去病理室,却找不到了值班员——时间滴漏而过,浪费每一秒都是罪过!几十年好脾气的老关终于暴怒了,将病理室的门窗砸得山响,可还是没人出来接应。

    最后老关只好让大宇拎着塑料袋等在窗口,自己飞奔到医院机关楼,一脚踹开院长办公室,巨大的拳头往办公桌上一拍:“人命关天的时候,怎么还有人脱岗!”

    玻璃板立刻放射出好几道裂纹,院长被吓了一跳,赶紧问清了缘由,一通拨打电话协调,三分钟后总算找到了当值人员。

    老关这才收起火气,临走时他再一次拍了桌子:“我是搞安全管理的,脱岗是严重事故,你们单位必须严肃处理!”

    走出机关楼,天空已经阴了大半,乌云沉沉就要下雨,老关站定院子当中,一腔怒气都化成了凄凉。寒风中落叶簌簌纷纷,想到了手术**敞着切口的万老师,他的眼泪止不住流出:

    “老万,你可千万要挺住!下半辈子,咱俩还得一起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