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雨兰镇。
向梅越想越觉得憋气。
凭什么嘛。
其他人都可以去,就连陈阿婆家的小孙子拿了一包烂红薯都能去吃野猪肉。
就她们家不能去。
向梅烧火的时候生气,煮猪食的时候在生气。
喂猪的时候还是生气,被猪拱了一下更加生气了。
她提着两个猪食桶出来,外面她的三哥正好背柴回来。
“小梅,饭做好没?做好了你就去给大姐和爸妈送饭。”
向家老三是男孩,叫向勇,比向梅大两岁。
向兰这个大姐和她们的爸妈都在山里开荒,因为离得远,来回一次都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所以是她们家里小一点的在家里做饭,给她们送上去。
起初是她们两个去送饭。
那天向梅煮好了红薯,又去坛子里抓了两把咸菜起来,切好,摘了点辣椒回来一起炒了,想着大姐和爸妈红薯加点辣椒炒咸菜,吃着香。
结果那天,她们去了以后,她三哥被夸了。
“老三这脑子聪明。”
“还知道抓咸菜。”
她三哥居然舔着脸接受了,向梅说道:“是我做的,不是他做的。”
“那就是你聪明。”她爸敷衍地说道。
那语气,跟刚才夸她三哥完全不是一个调调。
两个人一起回去,向梅走在后面,先是阴阳怪气地骂人。
“是你做的饭吗?是你炒的咸菜吗?难怪你要去送饭,是想抢我的功劳!”
老三不敢吭声,紧接着向梅越想越生气,就一直拿土块砸前面的人。
老三也被打出气了,也捡起旁边的土块砸人,发展到后面就是两个孩子打起来了。
谁也没得着好。
但从那以后,老三就不去送饭了。
向梅现在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说道:“凭什么天天都是我去,今天你去!”
“什么事情都是我做。你想学大哥吗?”
老三嘟囔了两句,不情不愿地去送饭。
等老三一走,向梅就把家里的门一关,撒开腿往镇上跑。
她和她姐不太一样,她觉得大哥犯的错,跟她没关系,凭什么她大哥犯了错,她都要跟着受罪。
以前她大哥最喜欢欺负她了,结果她大哥犯了错,她还要跟着一起受罚!
之前要去免费修晒谷坝就算了,现在有猪肉吃都不许去。
她要吃肉。
向梅越想越激动,想着想着没有注意路,啪叽一声就摔倒了,直接就滚进了旁边的田里,一身泥。
向梅立马爬了起来,太丢脸了,她四处看了看,还好没有人。
脸上的泥巴可以洗一洗,可是衣服都是泥巴,头发里也都是泥巴。
要不然不去了?
不!向梅洗了把脸,继续往前走。
晒谷坝热闹极了,放电影的人已经搭好了白幕。
坝子上好多大桌子,都坐着小孩子,每一桌都做了十几个,挤得满满的,整个坝子被孩子们的声音都吵得快擡起来了。
向梅远远地看到了外面那些大人正在端菜,有人看过来的时候,她就赶紧躲起来。
向梅来的时候自信满满,什么都不怕,真的到了以后,她不敢从前面进去,怕被人看到了她身上头发里都有泥巴。
太丢人了。
可是,真的好香。
肉香味裹着辣椒的香味飘了过来。
向梅咽了咽口水,她还是想吃肉,别让人看到这个样子就行。
她从旁边绕了过去。
另一边是放电影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人。
天快黑了,向梅偷偷地走到了白幕后面,还真没有人看到她。
此时,白幕上开始出现了画面,所有人都在看电影的时候,向梅偷偷地溜到了最边上的放大碗的地方。
一根大骨头正好就在那大碗里。
向梅赶紧拿过了大骨头,跟个偷吃的小猫似的,拿到手以后就赶紧躲到桌子下面去。
另一边的大人还在跟那个放电影的人说话——
“你们辛苦了,我们杀了一只鸡,你们趁热吃,看吃不吃得惯。”
向梅躲在桌子下面,嘴里咬着骨头,偷偷地去看外面那些同学吃的是什么。
她们坐在桌子上,筷子夹着肉,拌着土豆一起吃。
有人看过来的时候,她就赶紧躲一躲,生怕被认识的人看到了自己泥糊满身的样子。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羞耻。
哪怕她大哥去坐牢,她都没有觉得羞耻过。
向梅突然觉得好难过,停了下来,手里的骨头都没有那么香了。
放映员总觉得有声音,俯下身去看桌子下面,就看到了里面有个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头上身上都是泥巴。
可怜见的。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并不是在责骂她,而是有些奇怪。
小姑娘像个被发现偷吃的猫,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骨头也不敢要了,拔腿就跑。
一连跑出好远,确定没有人了,这才停了下来,风吹在她的脸上,好冷,也好丢脸。
1973年,香金镇。
向梅面前是一大盆鸡肉,鸡是公鸡,炖的是土豆,放了干辣椒,炖得那一个香。
香金镇果然有钱。
对面坐着的是她男人,还有她三哥三嫂。
四个人吃着鸡肉,拌着白米饭,满足极了。
“还是向梅脑袋瓜聪明。”三嫂说道:“要不然咱们以后就一直来这边放电影吧。”
向梅说道:“偶尔来一次还行,真的一直在这边肯定不行。”
“咱们这一次把猪肉钱挣到了就风风光光地回去。”
她们会来香金镇是因为向兰说的几句话——
“今年办席肯定就寒酸了,说起来最风光的还是镇上第一次办席的时候,现在大家还在说那个时候的野猪肉好吃。”
“那一次秦姨她们是真好,那么多野猪肉都拿出来了,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拿出那么多肉办席了。”
这两年雨兰镇困难得很,能吃饱就不错了,哪儿来那么多猪肉。
向梅当时听着这些话,她对于第一次办席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是什么开心的回忆。
后面又说起现在镇上困难,电影放映都开不起张了。
“还是香金镇那边好,听说那边放电影,有一两百个人去看。”
香金镇有煤矿,雹灾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大,之前她们这边还收到了香金镇送的粮食。
那个时候,镇上是敲锣打鼓地感谢香金镇的人。
向梅一想,提议道:“我们去香金镇放电影怎么样?”
挣了钱,买半头猪回来办席,那一个风风光光。
到了以后才发现,这边是真的有钱,除了半头猪,她们还能剩一些钱。
她们四个人每天白天就搬着机器在各个生产大队去宣传,然后定下来电影,每天晚上都能放两场电影。
一场电影刨去成本的八块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挣三十块钱。
几个人放了三天电影,挣了一百多块钱。
最后一天放电影的时候,向梅和以前一样将扩音机的音量控制到适当的响度,眼睛便盯着白幕。
当里面的人开始说话时,她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小声说话。
就和以前的每一次放映一样。
最后一场放完了以后,四个人就准备回雨兰镇过国庆节了。
几个人在香金镇的车站等运输队的人来,到时候她们可以跟运输队的人一起回去。
中途,向梅去上了个厕所,心里还想着一会儿喊上运输队的人一起去买猪肉,到时候要怎么说这些猪肉是办席?
等她出来,她男人,三哥三嫂,三个人背对背,眼神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设备都被放到了一边。
向梅有些奇怪:“你们干嘛?把放映机看好!”
三嫂拉过她,神神秘秘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发财了!”
向梅不信。
她去上个厕所,她们就发财了?
三嫂小声说道:“我们刚才看到有人掉了一个黑色的包,里面都是钱。”
向梅惊到了,赶紧去看黑包。
好几捆钱躺在里面。
居然是真的!
“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我们告诉他里面是大饼,他不信,他猜到是钱了,但他人少,有点怕我们,又没想到居然这么多钱,我们就给了他一百多块钱,他就走了。”
“一百多块钱?是多少钱?”
“就是我们的钱。”
向梅睁大了眼睛,她打开了包。
“别……别在这里打开!”三哥赶紧上前。
向梅速度多快啊,已经从里面抽出最上面的钱,露出了下面的白纸。
就只有最上面的五元是真的。
一共就只有十五块钱。
而她们的一百三十七块钱全没了。
向梅擡起头,看向这三个人,她此刻恨不得把这三个人捏碎了!
“你莫急。”三哥赶紧说道。
“莫急?现在我们手头一分钱都没了!一会儿运输队来了,我们还得求他们带我们回去!”
她男人把那三张五块钱拿了出来,说道:“我们还有十五块钱。”
向梅抢过十五块钱,恨不得把这个人吃了!
三嫂不死心地翻了翻袋子,确定真的没钱,以后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本来想风风光光地带着半头猪肉回去,现在我们都成了猪了。”她骂道。
三个人知道闯了祸,任由她骂,也不敢吭声。
她男人说道:“要不然再放一场?”
再放一场就赶不上国庆节了。
可是,要她们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向梅怎么都受不了。
“再放一场!”
于是乎,她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法在十月一号早上赶回去,而是下午才到镇上。
几个人提着四十斤猪肉,也不提本来挣了更多钱结果被骗的事情。
“咱们晚上看电影,吃点肉。”
大家赶紧宣传说是电影队回来了,还带了四十斤猪肉回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敲锣打鼓地喊所有人来看电影。
晚上正是看电影的好时候,大家开始拉白幕,调试机器。
扩音机坏了。
电影没有声音,下面的人却看得起劲。
乡亲们盯着白幕,看着画面上那如同波浪的麦田,络绎不绝的大车进了农场,人们唱着歌开始收割。
这是一部苏联的农场电影,讲述的是丰收的故事。
这电影她都放了几十遍了。
尽管没有声音,可是没有人移开视线。
小孩子在看大车,大人们在看大车收谷子。
有人小声说道:“要是能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好了。”
向梅心想,她知道。
对啊!她知道!
向梅走到幕布后面,又一次躲在了大桌子下面。
当女主人公赶着马车追上另外三个人的时候。
大家听到了一个声音——
“乡亲们好。”
紧接着是另一个稍微粗一点的声音:“你好啊,华白连同志!”
“你们啷个唱楞个悲伤的歌?是不高兴吗?”
短暂的安静后,晒谷坝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这一次,躲在桌子下面不想被人看到的向梅依旧盯着幕布,她耳朵里都是外面的笑声。
“高兴,高兴,我们啷个会不高兴嘛,有楞个多谷子。”
她说的是雨兰镇这里的话,不是电影里的话。
之前大家看电影是看画面看热闹,很多话并不是很懂。
电影里的画面配上雨兰镇这边的方言,众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向梅听到她们的笑,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蹲在桌子下面,和所有人一起欢笑。
作者有话说:
之前在《这土地里》说过,雨兰镇原型就是西南地区的小镇,所以她们说话其实都是方言,但为了方便理解,文中用普通话代替了。这个事件会稍微提一下方言。(结束卡文了,恢复日更)(这一章留言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