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的人来了好几次,她们一开始可能想过要全部的钱,但随着镇上对传芳的各种事迹的传播,他们也学聪明了。
“修路肯定要修,这是我们孙家应该做的,但修路花不了那么多钱,我们现在老的老,小的小,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传芳的亲人,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不能真的一分钱都不给我们。”传芳的父亲来找唐国兴说道。
唐国兴心说,她要不是这个干部,她能把她们骂出花来。
但她也知道,如果她不是干部,孙家估计能干出更离奇的事情。
对方还在说:“修路也一直是我们孙家的心头病,自从钟娟把村里的钱卷跑了,我们也都擡不起头做人。”
唐国兴最后还是纠正道:“修路不是你们孙家要做的,是传芳想做的事情。”
这个功劳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我们大队还需要再商量,你们先回去吧。”
小春对此表示:“多下来的钱就是扔进大水潭里面,也不能给她们家。”
“扔水里倒不至于。”唐国兴道。
“真的会有多余的钱吗?”向梅问道,她自觉传芳临死之前也托付了她,所以也一直在帮忙。
“算下来肯定会有多余的钱。”唐国兴道。
原本的计划是修石梯子路,石头是从自己这边的山上炸,人工这边出,花不了多少钱。
传芳这里是存了十年的钱再加上她的抚恤金,并不是小数目。
石梯子路是传芳妈妈那一代人的想法。
唐国兴思索再三,决定不修梯子路,而是趁着这个机会修一个土公路。
她一直对国家有信心,香金镇那边就有不少通村里的公路了,以后雨兰镇也会有,到时候梯子路可能也没有几个人走了。
不如趁这个机会,直接修土公路。
国家在发展,等到后面镇上有钱了,就可以直接换成水泥路,一方面能解决剩了钱被孙家惦记的麻烦,另一方面也能保证以后也有人记得传芳。
唐国兴思考过后,把这个想法跟其他人说了。
“公路?能通车?”
“能。”
“那这个好啊!”
“那钱够吗?”
“还不确定,我看香金镇那边是村里申请后,国家也会补贴一部分。”
她们手里头有不少了,缺的部分,应该能申请到补贴。
梯子路最大的好处就是雨天不滑了。
可是公路不一样啊。
通了公路,什么都方便了,尤其是山上的人,都非常高兴。
但公路和原本的梯子路不一样,梯子路就是他们这边决定一下就可以修。
公路涉及的方面多,施工工程也大,需要镇上审批,需要平城那边交通部审批。
镇上当然更愿意修公路,雨兰镇通了公路以后,其实有不少外面的工厂愿意来投资,之前就有公司看重了他们的楠竹,可是从山上背下来太难了,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生产队大队得了消息,发动乡亲们砍了好多楠竹,高高兴兴地堆在大队院子里,最后全部分下去给乡亲们当柴烧了。
从那以后,这种事情,大家也没有热情了。
如果有公路,这些事情就简单多了。
但现在修公路也不简单。
“你就直接这样申请,平城交通部肯定不会同意,咱们现在这条通同林镇的大公路,全部都是靠交通部那边派人设计,确定施工方案,我们镇没有这个能力,咱们就这样胡乱去修,会不会影响田地,破坏农业生产,会不会出现排水问题,我们没有施工经验,会不会出现意外,这些都是风险,交通部肯定不会同意。”
现在除了手头有传芳的钱,公路的路线,施工方案,需要多少钱,通通都没有数,能通过就怪了。
“我问过香金镇的同学了,她们是先找交通部认证过的工程队来现场勘察,勘测,确定土地情况,路测情况,排水情况,确定如何排废土,设计路基,最后确定施工方案和大概所需要资金。”唐国兴有高中同学是在香金镇当干部,自然知道的事情比较多。
“我们要是能够找到他们认证过的工程队,拿出了报告再申请,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了。”
“你要是有了这些再向交通部申请,说不定还能够申请到补贴。”
唐国兴从香金镇那里拿到了工程队的联系方式。
工程队负责这一块的人名叫陶元红。
一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女人,一米七几的高个子,从邮差那里拿过了自己的一叠信件。
平城工程队队长回家,陶元红就给了信:“有人想请我们去做个公路项目的评估。”
“在哪儿?”
“雨兰镇。”陶元红对平城每个镇都非常了解,她十七八岁的时候是平城戏剧团的人,在宣传队里面工作,负责下乡表演宣传婚姻法,那几年,她们宣传队把整个平城都走遍了。
“在哪儿?没听过这个名字。”
“在香金镇的方向,往里走是百合镇,再是同林镇,然后就是雨兰镇。”陶元红回忆了一下,说道:“我以前还去过。”
“又是你们剧团一起去过?”她男人忍不住说道:“平城就没有哪个地方是你们剧团没有去过的是吧?”
“肯定没有,那个时候我们剧团要负责让平城所有人都听到我们的宣传。”陶元红说起那段回忆,整个人都是飞扬的:“要是有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那就是我们的失误了。”
“说起来,你以前在剧团到底演什么角色?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陶元红咳嗽了两下,道:“杂工,打杂工,我太高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一米七几了,哪有角色适合我。”
“去吗?”陶元红赶紧转移话题,问道。
工程队的队长说道:“去不了,年底哪有时间去这么远的地方。”
唐国兴很快就收到了回复,说是不能来。
她也没有丧气,又联系了城里的同学帮忙看看有没有其他交通部认可的工程队。
“现在是年底,不一定能成,我帮你找找看,你们怎么这么赶?明年应该比较好约时间。”
“乡亲们年底不忙,明年开春就要忙起来了。”唐国兴说道。
那头的同学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你找我帮这个忙,不如找传芳。”
唐国兴在城里读了六年书,也有一堆朋友,传芳去了城里,她也有让城里的朋友们帮忙照看一下。
两边自然是认识的。
“她出事了,所以这件事情落在了我身上。”唐国兴道。
那头的人这段时间并不在平城,所以只知道平城机械厂爆炸,并不知道出事的人居然有传芳。
不幸来临时,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里面有认识的人。
“我这段时间在出差,抱歉。”
“这条路就是她的遗愿,她们家还在想要拿这些钱,我希望快点解决了。”
那头的人愣了一下,道:“那我知道帮你联系哪个工程队了。”
“什么?”
“我们和好几个工程队有合作,其中有个工程队就是传芳介绍给我们的,那个时候她们工程队刚起步,队长的老婆是机械厂的临时工,他们孩子得了急病,一家人到处借钱,最后还是传芳垫了全部医药费,这才把孩子救回来。”
“这是传芳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帮这个忙。”
但事情就是这么不巧,他们已经接了交通部的一个任务,走不开。
可她们心里的确记得传芳的这份恩情,于是就去求了关系好的陶元红她们。
“年底多雨,我们要是去了,路况勘察,方案设计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要是去了,可能都得在那边过年。”陶元红说道。
“我们也知道,要是是其他的事情,肯定就不来求你们了,但你们也知道我们以前的情况,要不是传芳姐那个时候帮我们,我家二娃就没了。”
“我们这边实在是走不开,她们那边也是催得急,你们年底没有任务了,能不能帮忙去看看?过年的时候,我们找车接你们回来。”
陶元红原本也不想年底去那么远的地方,可对方说得情真意切,再加上平常他们有事也在请对方帮忙,也欠了人家人情,于是就同意了。
时隔二十几年,陶元红再一次来到了雨兰镇。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她就发现,她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出她来,说不一定就连当年安排她们住宿的钟村长也不认识她了。
唐国兴安排她们住在大队里,吃饭则是大队食堂负责。
修路是个非常复杂的事情,得收集地形,确定土质,含水量,然后确定开挖方案,确定排水问题,公路不能影响农业生产。
工程队一来就住了十几天,陶元红一下子就跟镇上的妇女们混熟了。
平常不需要她去现场的时候,她就和镇上的妇女们一起揉青菜。
这段时间,整个雨兰镇都在做咸菜,几个大木盆,一群妇女约着伙着,先把谁家的做了再做谁家的,大家一起做,有说有笑,也不觉得累。
陶元红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她也跟着这些妇女们一起做着玩。
起初因为有这个城里来的女人,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个人和她们是一样的,爱说爱笑,于是就和平常一样了。
陶元红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我今天去以前的桃花村村长家,她们怎么说钟村长不住那里了?”
“我问他们钟村长去哪儿了,他们也不跟我说。”陶元红有些奇怪。
她对钟村长印象非常好,那一年她只有17岁,刚进剧团两年,走山路能一路摔上去,钟村长对她特别好,心疼她一个女娃跟着剧团到处跑,给她开小灶。
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雨兰镇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家丑不外扬
也许是因为这个习惯,也许是因为传芳的尊重,对外并没有人会说传芳一定要修路是为了她的妈妈。
当初她妈妈卷了修路的钱跑了的事情,大家也不再提了。
就像传芳小时候希望的那样,没有人骂她妈妈了。
“你们干嘛也不说了?”陶元红觉得很是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是我们村里的一些事情,不方便说。”
“那就算了。”陶元红也不强求。
她是个很健谈的人,是那种愿意听人说话,也特别愿意跟人聊自己的人,也不强求别人说不想说的话题,就岔开了话题,继续说别的。
唐国兴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陶元红正在绘声绘色地给她们讲她以前经历过的事情。
“我给你们讲讲我进工厂的事情,我进过七八个工厂,每个工厂都把我拉黑名单了,看到我就甩脑壳。”
陶元红讲话有种特别的魅力,大家不知道她过去曾经演过几百场下乡戏剧,所以说话自带戏剧效果,大家只觉得她这个人说话好逗很好玩。
她是城里来的,于是,大家就喜欢问她城里的事情,尤其是知道了她进过厂以后,大家都很好奇她进厂的事情。
陶元红说起这些事情就不累了,跟大家一起揉咸菜一边说道。
“我进的第一个厂是弄服饰的,衣服上做那种花,你们知道吧?我长得高,那个时候年轻,又高又瘦,一群女工中,就属我长手长脚,当时是流水线,老板一看我,就觉得我肯定手脚灵活,把我放在第一个工位,结果那一天后面的工人什么都拿不到,因为我把机器弄坏了,老板气得要死,他长得比较矮,跳起来打我头,最后把我发配去帮一个老婆婆贴标签……”
她还会学老板,叉腰说话:“我看你连林大娘都比不过!”
“他说的是真的,林大娘贴标签真的好快!”
“然后我就被扫地出门了。”
“还有一个厂,那个厂是做机器的。”
“这个厂排外,欺负生人,老人带新人非常不耐烦,经常不教你重要的步骤,给你拿一些笨重的活,然后还要骂你笨,他们其实也是这样过来的,学会了以后就觉得自己翻身了,简直就是媳妇熬成了婆。”
“本来带我的老师傅也准备这样对我,但他很快发现,不需要这样对我,因为他费心巴力都教不会我!”一开始她没找准方向,的确是做啥啥都不行。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外面的一切都是这么感兴趣。
“你是怎么进厂的?他们不是说厂特别难进吗?”
“我一开始是平城剧团的人,后来剧团倒闭了,我就被分配了。”
“你是剧团的?”大家都睁大了眼睛。
“对啊,我还来你们这里表演过,不过你们肯定不记得我了,我现在变化有点大,你们镇变化也非常大,我那个时候来,大路都没有通,我们剧团是走路过来的,我笨手笨脚,是一路摔到你们镇上的。”
大家上下看了看她。
的确完全认不出来,关键是那个剧团里给人留下印象的,也就只有那一个男的,其他人都不太记得了。
“肯定不记得我了。”
“主要是时间太久了。”大家说道。
“我们就只记得,你们剧团有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男人。”
陶元红一听,看了一下她男人的方向,确定对方没有听到她们这边说话,这才笑得特别灿烂:“你是说那个演地主儿子的人吗?”
她们当时演的戏剧是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里面有一个角色是地主家的儿子,当然是个坏蛋,在台上被打得好惨。
但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好看。
“就是他,你们现在有没有联系?”
“有,一直在联系,你们都还记得他呀,他是不是演的特别好?”
“他在台上好坏,好想打他,但他长得好看,跟电影里的明星差不多。”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谁都没有说。
陶元红有些不解:“有这么好看吗?当时剧团还在说太瘦了。”
有一个人就小声跟她说:“好看的很,那个男的把我们村的钟村长拐走了。”
啥?
谁?
把谁拐走了?
陶元红觉得好像自己的脑子被雷劈了一下,出现了幻觉,才会听到这么离奇的一句话。
陶元红一脸震惊地转过头:“你说什么?谁?拐了谁?”
既然这话已经说出来了,大家也就不瞒着了。
“长得好看的那个年轻男的,拐了我们的钟村长。”
如果是以前可能还要批判两句,但村里的人现在也是念着传芳了。
因为传芳的缘故,在外人面前也会帮传芳的妈妈说话。
“钟村长也是苦命人。”
“不是这个问题。”
“你们……你确定你们说的那个男的,是演地主儿子的人,有点高,有点瘦,短头发。”她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是啊,长得很白,眼睛还大,说话斯斯文文,台下特别害臊,我们私下里去跟他说话,我们一喊他,他就跑。”
“你们后来还在联系,他和钟村长后来怎么样?”
陶元红睁大了眼睛,仿佛在听什么天荒夜谭一般。
“你怎么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可不就是见鬼了吗?”陶元红看着众人,问道:“你们确定,钟村长是跟着当年那个来演地主儿子的男人一起跑了?是有人亲眼看到了吗?”
“好像是有人亲眼看到了,而且她们在之前就关系就不清不楚了,大家就经常看到两个人私下里拉拉扯扯,还进过一个房间。”
“不是啊……”陶元红仿佛世界崩塌了一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大家看到她这个表情,突然想起她说自己也是剧团的人,再加上她男人也是高高瘦瘦的。
大家有了不好的联想,不知道该怎么说。
向来直言直语的一个妇女问道:“难道,当年那个好看的男人就是……你男人?”
毕竟二十几年前大家都是小姑娘,只记得那个演坏人的男人又高又瘦,在台上特别坏,大家都恨不得去打他,可是台下他性格腼腆,笑起来很是好看,还会跟大家打招呼,很有礼貌。
大家回忆不起来具体长什么样子了,可能现在站在大家面前,大家也认不出来了,所以还真有可能就是陶元红的男人。
“我男人不是,我是离开剧团后经人介绍认识的他。”
众人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要不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大家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那个好看拐走村长的男人不是陶元红的男人就好。
陶元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看着众人,说出了让大家世界观都崩塌的话。
“是我。”
“什么是你?”
“那个好看的、又高又瘦的男人,是我。”
十七岁,又瘦又高的她。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一张是刀人,但总觉得不太对,所以稍微调整了一下结构,先知道了真相,再挨个刀人,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