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雨兰镇全是唐国兴和传芳的事情。
几个妇女们在河里洗衣服时在说传芳,约着一起割青菜在说传芳。
在山上挖地的时候，大家都还在说她。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事情，可是说的人不觉得烦,听的人听不够。
她们也不懂为什么,反正说着那些事情，干活都觉得不累了。
“她又没有关系，去城里以后可不好找工作，也没有地方住，她是怎么变成优秀工人的？”
“那么多钱，肯定是那种管人的，那些工资高。”
工人光荣啊,哪怕是城里，进工厂都难,都得是读过书的人才能分配进去,家里有一个工人，说出去都光荣，更何况是她们这种地方。
更别说她还是优秀工人了。
大家对她的一切都好奇,她怎么去的城里，怎么进的工厂,怎么会成为技术工人？
她去城里以后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唐国兴？真的就像唐国兴说的那样,是为了修路吗？
她的一切,无论是年轻一辈,还是老一辈,都好奇得像猫在抓心口一样。
黄大姐说她在城里见过传芳，于是黄大姐就成了香饽饽了。
大家一起洗衣服的时候,整个河上妇女都在讨论这个事情,年轻的,年老的女同志都在问黄大姐。
“快说说！”
“说说啊！”
黄大姐当初也好奇，问过机械厂的人，知道了一些，后面唐国兴找了她，又补了很多内容，唐国兴跟她说了特别多传芳的事情。
“说起来就不得了了。”
“那个时候正好城里的机械厂要招临时工，唐国兴就介绍她去了，你们也知道临时工跟正式工人不一样吧。”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
“老李家的二儿子不就是去城里做过临时工吗？”
老李家二儿子之前听说城里招临时工，信心满满地说：“先进去跟着一起做，做好了肯定就能转正式工了。”
他经过大队推荐，进了城，没到半个月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那活又苦又累待遇也不好，干得活比正式工还多，钱还没有人家的一半多，也没有各种福利。
他一开始弄不明白怎么操作，老是跟不上同事，同事总是嫌弃他。
“不是人干的事情，宁愿在老家挖一辈子的地也不出去了。”
大家都说，要是临时工那么容易，大家就都去了，哪里轮得到他。
后来也就很少有人想出去了，还是老家安稳。
“我听她们说，她当临时工的时候，不到一年，她就被厂里的领导们认可，转正式员工了。”
年轻姑娘和那些中年女人听得最认真，眼神里多了很多光彩。
善良的人都有这种心理，当她们看到和自己一样条件一样出身的人，通过了努力奋斗，获得了成功，她们会对这个人有好感，并且对自己的未来会通过勤奋奋斗获得幸福生活有信心。
尤其是年轻姑娘听说过传芳过去过得多不好，她们中也有很多过得不如意的女孩，她们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们也有了和上一代女人一样的迷茫无助。
现在她们听传芳的故事时，眼睛都是亮的。
“多说一些！”
她们更加愿意听她的故事了，她小时候的事情，她在城里的事情。
她们听她独身去城里，听她在城里如鱼得水，听她在城里备受尊敬。
老一辈的人也是感概颇多：“是个可怜的人啊。”
人就是这样，小时候大家明明就看着她过着苦日子，看着她亲爸后妈打她骂她，不拿她当人，大家最多说一句可怜，却不会去干预别人家教育孩子。
现在人人又好像变成了正义的使者，都开始批评了起来。
“孙家不是人啊，我们打孩子，孩子要跑，我们最多就是追着打。他们家不一样，他们家把传芳绑起来打。”
“这算什么，他们家两个大儿子从小偷鸡摸狗，手脚不干不净，也没有见他们打过。”
人群中有一个大娘是一直都在帮传芳说话。
“他们那两个大的儿子都不是亲生的，过得比传芳还好。”
说起这个事情来，大家想起了孙家的两个大儿子，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也不知道他们祖坟是怎么埋的。”
“那两个儿子现在也有出息，说是在香金镇那边挖煤，挣了不少钱，就是两个亲生的小儿子没什么出息。”
“他们家那一张嘴，没几个字是真的，我不信那两个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也是，从小品行就不好，我还不信一条蛇长着长着就能长成龙了！”
“她们家现在还在找唐国兴要钱吧？”
“你们说怪不怪，他们居然没有去找唐国兴。”黄大姐说起这个事情就觉得奇怪。
“他们家怎么会善罢甘休？”
“唐国兴也是真朋友啊，这么多钱，给她又不说做什么，她自己私藏了也没有人知道啊。”
“这才是唐国兴啊。”
“唉，不管怎么说，唐国兴这一次也是惹上麻烦了。”
唐国兴这一次的确惹上了麻烦。
麻烦有点大，年纪七十八。
一大早，雨兰镇的乡亲们就看到孙家那个年纪最大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唐家门口抹眼泪。
老人泪眼婆娑，拉着唐国兴的手，自顾自地地说着话：“我这把年纪了，这辈子做了什么孽，孙女横死在外，没有一个人通知我，她的血汗钱也被人拿走了……”
如果只是看着这一幕，那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可惜路过的人都没有多停留一下，真怕被对方拉住了说话。
孙家自从那天开会，知道了传芳的事情后，就一直处于惦记那钱的状态，在她们看来，钱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
传芳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唐国兴和她又不是亲人，凭什么拿钱？
乡亲们也都在看着呢，看他们要怎么撒泼，要知道平常谁家的小孩子踩了他们家的地，他们家都能站在田坎上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还有一次和李家闹了矛盾，把人门口的梨树给砍了。
大家心里都在想，唐国兴这一次真的惨了，都想着得去拉架。
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孙家居然平静了两天，什么都没有做。
难不成是在憋一个大的？
孙家都不傻，唐国兴不是他们那些邻居，把人家骂了，把人家的树砍了，能有多大的事？
唐国兴是大队队长又经常去城里，尤其是他们都听说传芳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也是靠唐国兴介绍，于是他们以己度人，觉得自己如果得罪了唐国兴，唐国兴肯定会给他们穿小鞋，以后有什么机会好事肯定都没有份了。
在他们心目中，所有人都和他们是一样的。
“有了那么多钱还要什么机会？”传芳的弟弟说道。
“这里有钱能做什么？你们不想去城里工作？不想进厂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
唐国兴也没有想到他们能想那么复杂，她本来都准备好了跟这家人斗智斗勇了。
唐国兴已经有无数次失败的经验了，八岁那年，这两口子来学校打传芳，任凭唐国兴多大声，多有理，都没有人理她，现在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后来年纪大一点，唐国兴和小春去找传芳玩，遇到传芳挨打，她们想要帮忙，两个小孩子被一下子就推开了，还摔了个狗啃泥。
而现在，他们倒是愿意坐下来，好好讲道理了。
孙家想了两天，不想得罪唐国兴，又想要钱，于是让家里的老人家来哭穷，哭惨。
站在老人对面的唐国兴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干部应有的品质，倒把人请进院子里，给老人倒了水，坐在她对面，就听她哭，她表情专注，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传芳是我孙女，她没了，她爸昨天晚上还哭了一晚上，一直在说没能养好这个女儿，他都不知道怎么见钟娟。”
唐国兴作为一个经过培训的干部，她这个时候有一百种回答的方式，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止是干部唐国兴，她更是走过传芳童年的唐国兴。
见过传芳的过去以后，再听这些话，唐国兴心里只觉得难受。
传芳这样的人，直到死都有人不想她是她自己，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们依旧固执地在她身上贴上孙家人的标签，仿佛贴上了，这辈子传芳都是她们的财产。
所以。
当她小时候，她们可以随意处置她，可以因为心情不好打她，可以因为她揭开她两个继兄偷钱的事情打她。
当她十七岁，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理所当然地逼着她嫁人去换取钱财。
当她三十岁，意外去世，她把所有的一切托给了自己的朋友，只希望能够完成小时候的目标。
她们依旧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出来，以她是她们家的人，这样的身份，要拿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东西。
唐国兴难以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情，她把自己唯一的希望托给了一个童年好友。
老人家掉着眼泪，拉着唐国兴的手，说道：“唐主任，我们孙家也支持修路，修路是大好事，但我们家情况也不好，传芳两个弟弟还没有娶到媳妇儿，传芳肯定也愿意帮她弟弟，能不能匀一些钱出来，帮我们把房子修一修。”
唐国兴语气温和，握着老人家的手，道：“这就是您老人家不了解传芳了。”
唐国兴费了非常大的力气才把那句要是她知道你们家过得这么不好，两个弟弟都没有娶上媳妇儿，她一定会为你们高兴，她把这样的话憋了下去。
她说道：“传芳的遗愿就是修路。”
“你们是她的家人，你们要提高思想觉悟，理解她，帮助她完成遗愿才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反派角色要走向自己的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