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说二姐那不是病,那是命。
她命里带了血煞,所以命苦,要除了血煞,日子就好过了,身体也会好起来。
二姐在旁边听着,然后点了点头,她让父亲拿钱出来,父亲虽然不情愿,但也还是给了神婆,换了茶。
桂萍心里也满怀希望,希望二姐这一次真的能好起来。
可那天晚上,桂萍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外面有声音。
桂萍因为是老鼠,起身就看到二姐蹲在家里的坛子旁,嘴里是一根青菜梗。
她吃得咔咔作响。
“二姐,你不能吃。”
二姐回过头,戳了戳她的头:“你真是个木头脑袋。”
三天过去了,二姐果然没有变好。
父亲还想着让二姐嫁人,又有人过来看亲了。
这一次来了两个人,一看二姐,直摇头,连场面话都不说,直接就走了。
这样一来,其他人也都知道她们家二女儿已经病殃殃的,再也没有人来了。
二姐嫁不出去了,一个女人嫁不出去,伴随她的话,那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桂萍在旁边听着,心里生出了恐慌。
那一年又是灾荒,家里吃的也越来越少了,二姐也不像以前那样争着吃东西了。
有些时候,二姐会在山里,盯着看那些飞得高高的老鹰。
如果是以前,桂萍会觉得二姐想吃老鹰,但经历了斑鸠之后,桂萍觉得二姐是想变成老鹰。
“小妹,你说人死了以后还会有感觉吗?”
桂萍不懂二姐这句话,她只觉得二姐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了。
二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说道:“算了。”
桂萍并不懂那句算了是什么意思。
要过很久很久,当年的木头脑壳才会明白那个时候的二姐在经历什么。
二姐心里的斑鸠直到最后一刻,看到的依旧是厚厚的箩筐。
箩筐太重了,她撞不开。
二姐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桂萍觉得害怕。
可等到二姐埋进土里了,桂萍又想二姐了。
二姐的坟就是一个新翻的小土包,没有立碑。
她每次回过头看到山上,都会觉得害怕,不知道二姐在土地里,太阳落山后会不会也觉得害怕。
有些时候,从山里回来看到了老鹰从头顶飞过,桂萍也会像二姐那样盯着老鹰看。
如果二姐变成了老鹰该多好,她可以一下子飞出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桂萍有一次去山里,回来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小孩子在那跑来跑去,那个新翻出来的小土包都被踩实了。
她很生气:“你们不要在上面跑!这是我二姐的坟!”
小孩子们一听这是一个坟,都吓了一跳,赶紧跑开了。
二姐的坟原本是那种尖尖的,地上凸起了一小块,看上去像坟,也像是春天里烧土地灰留下的小土包。
所以孩子们弄错了也不奇怪。
现在,二姐的坟被这群小孩子踩了以后就更加不像一个坟了。
桂萍看着别人的坟,别人的坟,大家都不会去踩。
她想给二姐立个木碑,让大家知道这是二姐的坟,不能踩。
村子里有一些体面的人,家里人去世后,会立个石碑。
穷的人立不起石碑就用木头板子刻字,然后立在坟头。
桂萍只能给二姐做个木头板子。
可是,她不识字。
桂萍把目光放在了村子里的大孩子身上,有些女孩子很幸运,去镇上读过书。
她很快就找到了队长的女儿,她给对方打了一背篓猪草,对方开始教她认字。
这一年,桂萍只有十岁,她用一背篓猪草换了人生中头四个字。
“桂文之墓”
十八岁的桂萍觉得自己还是木头脑壳,所以她总是做的多,说的少。
现在她男人有了神婆给的茶,桂萍就固执极了,说什么也只给喝茶,其他的都不给。
一天时间,男人就开始饿得受不了了。
晚上一直锤墙,桂萍也不管他,她继续睡觉。
第二天,本来就体弱的男人,在饥饿和茶叶的刺激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第二天晚上,人趴在那里,彻底没有精神了。
过去的日子里,桂萍男人和她也很少说话。
刚嫁过来的时候,桂萍其实是想和对方说说话,那个时候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心里头害怕,又经常听人说两口子就是一家人了,自然还是希望男人能帮帮她。
但男人脾气不好,不知道哪句话就把人给得罪了,他先是垮着脸,手头有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打她。
一去二来,她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而现在,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男人躺在床上,跟个快死了的人一样。
桂萍在砍猪草,猪草是下面垫一个木板子,然后砍刀刷刷地砍碎。
男人不骂她了,而是开口和她说话。
“石山下面那亩地,你们去翻了没?”
桂萍没搭理他。
“计分员这两天又来了。”男人又说道。
桂萍回过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她依旧一个字也没说,她看一眼就知道,对方依旧不服,嘴上不骂了而已。
她五六岁就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桂萍,你还记得张家老二吗?他杀了人可是去城里吃枪子了。”
桂萍的砍刀停了一下。
男人动了一下,头就晕了,他太饿了,又没怎么睡觉,现在浑身没有力气,哎哟哎哟了两声,又说道:“你给我拿点吃的,我受不住了,我以后对你好。”
桂萍继续兰猪草,不搭理他。
“桂萍,我要是死了,你也不会好过。”男人又说道。
桂萍低着头,说道:“你不会死。”
“你又是把我吊起来,又是饿我三天你这还不是要整死我吗?”
他终于还是要跟人商量了,过去,他绝对不可能这样和桂萍说话。
桂萍擡起头,说道:“你是我男人,我没事让你死做什么?”
“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桂萍又补充了一句。
“你要是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就快点给我拿点吃的来。”
“那不行,你身上有鬼,要驱鬼。”
“你没完了是吧?明明就是你把我吊起来,你不承认,还让人觉得我鬼上身!”
“我那是为了你好。”
桂萍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话多了起来:“你脾气不好,年纪这么大了,之前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好不容易找个其他地方的,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脾气,人也跟你离婚了,现在如果不是我,你还是被大家看不起的单身汉,村里头的人看到你谁不在背后教育自己的儿子,让他们不要跟你学。”
男人听到这些话,被戳中了痛脚,恨不得起来打死这个看不起自己的女人。
“你有没有听大家怎么说你的,说你本来就不诚实,现在人也疯了,以后要跟张家大儿子一样,关起来关一辈子。”
“你说什么?”
“你自己认真想想,你继续闹下去,到时候我真走了,村里头的人怎么看你,一个媳妇留不住,第二个媳妇儿也留不住,别说雨兰镇了,其他镇也没有人嫁给你了,你这辈子还擡不擡得起头做人?”
奇怪的是,她本来就是一个口笨的人,可是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自然。
她男人还要骂她。
桂萍心里烦躁,觉得这人不懂事,也就是自己木头脑袋,又不懂那么多东西。
要是让二姐来,过几天就能吃席了。
“我要打死你!你等着,我一定要打死你!”
她看着这个男人,越看越觉得不识好歹,说道:“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还打死我,你走出去看看,现在村子里谁瞧得起你,你看你被打了,有人相信你吗?再说了,就算有人觉得你就是被打了,也不会帮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桂萍自问自答:“因为你太讨嫌了,村子里就没有人喜欢你,你妈老汉也讨厌你,觉得你给她丢脸了,大家都恨不得你被打死。”
桂萍越说越觉得畅快,仿佛这些话压在心里都快压出病了,她继续说道:“你看你的同龄人,你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吧,他们有没有人愿意跟你说话?”
男人心里又气又急,依旧不愿意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压住了,还在骂:“你等着,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还能让你好了?
桂萍低着头,把他这话抿了抿,没说话了。
第二天,唐国兴她们从山里回来,走在路上,正在说今年的肥料的事情,远远地就听到男人在嚎叫。
“钉子!钉子!”
原来桂萍的男人起来的时候,一穿草鞋,就被一根钉子刺穿了脚掌,疼得嗷嗷叫唤。
桂萍和往常一样,回来看热闹。
“就是她!就是她!往我的鞋子里放钉子!”男人指着她就喊着。
男人一只脚都动弹不得了。
“怎么会?”
结果男人把另一只鞋子扔了出来!
“这一只鞋子上的钉子还在,我还没有穿,上面就有一个钉子了!那不是她弄的,还能是谁?”
桂萍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二姐为什么只放一个钉子了。
她一直在想,一只脚一个钉子,多好啊,却不曾想到一只脚踩住了钉子后,另一只脚就不会踩了。
桂萍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
真笨!真笨!真的是木头脑壳!
二姐说得对,她真是个木头脑袋!
桂萍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下子,她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