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这一年国家发下来的种子是新单1号,亩产280斤,比过去的种子的产量多了80斤。
唐国兴在山上和知青们一起在做玉米的培育工作。
唐国兴听说隔壁镇的知青们弄了一块试验地,把国家发下来的玉米种和本地的玉米种杂交,收成能更好,她们也在尝试。
“咱们一行本地的玉米,两行优种。”唐国兴和大家刚挖完地。
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喊——
“唐主任!出事了!”
唐国兴:“……”这真是这辈子最怕的一句话。
她放下了锄头,问道:“怎么了?”
“桂萍,桂萍出事了!”
“她把她男人打了,现在她男人要把她关起来。”
唐国兴赶紧下来,桂萍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她叫上了桂萍她们大队的大队队长一起过去处理这件事。
桂萍没有挨打,桂萍都觉得好奇怪,她还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打,因为从小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她被她婆婆拉住了手,让她说清楚钉子的事情。
桂萍哪里说得清楚,她想,她一定死定了。
要么被肖家打死,要么被送回百合镇,被自己父亲打死,或者再嫁一个娶不到媳妇儿的男人。
唐国兴和大队队长很快就到了。
桂萍男人还在要打桂萍,他脚还在流血,人一瘸一拐的,嘴里喊着:“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男人!”
婆婆在哭着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怎么有了这么一个坏心肠的儿媳妇,原以为你是个好的,哪里想到你是背地里使坏。”
她公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要去喊警察。
唐国兴想起了过去桂萍被打的事情,桂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大的场面。
唐国兴把人拉了起来,叫人去喊一下村医过来。
她又说道:“警察离得远,在香金镇才有,真叫来了,桂萍也要说你们打了她的事情,也不会把人抓了关起来。”
唐国兴没说谎,过去她遇到过的家暴问题,只要女人没死,那警察来了也是调解一下。
桂萍擡起头,看向了唐主任,她其实不想离婚,她回去也得被父亲打,也要再嫁人,她只是……只是希望她男人能够懂事听话一些。
唐国兴先问了桂萍怎么想的。
“要离婚吗?”
桂萍摇了摇头。
离婚的话,回去也不会好过,现在她已经把男人弄成这个样子了,就这样走了又得重新开始。
唐国兴大概就知道了,她开始一个一个地做思想工作。
“你儿子现在也二十九岁了,桂萍嫁过来也常挨打,现在闹大了又有什么用?”
“到时候,桂萍一走,她这个年纪再嫁人也容易,你儿子再娶就难了。”
“你们好好想想,这段时间桂萍就先在村校里住着。”
桂萍男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起初是打死不同意,但没用,他现在身体没那么好,脚上还有伤,闹也闹不出什么来。
肖家老两口也冷静下来了,再加上桂萍跟他们保证了,以后只要男人不打她,她也不打男人了。
于是,肖家还是要这个儿媳妇。
桂萍男人这下子更加生气了,玉米糊糊都吃不下去了:“我这辈子就是打光棍一辈子我也不要这种精神有问题的女人!”
可惜,他弄错了一个事情,那就是他打光棍,苦的不是他,而是老两口和哥哥嫂子。
老两口本来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大儿子有出息得多,小儿子本来就是给他们丢脸的,现在真把这个儿媳妇弄没了,要么她们老两口要一直负责这个脾气暴躁性格不好的小儿子,要么她们还得花大钱给他再娶一个。
很快老两口轮流骂这个儿子,不想吃就不给吃。
桂萍的男人终于还是认清了局面,也同意了。
于是乎,桂萍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又没事了。
从此桂萍男人安分了下来,话也少了,大家都在说桂萍还是有能力,把人治好了。
唐国兴还是一直关注着她们家,见她们的确没再出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一代人的妥协,只是因为选择太少了。
唐国兴往地里走,种子还没有长出来,土地还刚翻,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们守在那里,等种子发芽。
有的种子从发芽到收成只用几个月,而有的种子需要十年。
1984年,这一年,雨兰镇开始种新的玉米种,丹玉13号,亩产636斤,比新单一号多了整整356斤。
二十八岁的桂萍扛着锄头出门,就遇到了村子里的人。
“桂萍,队长让我跟你说一下,今天记得去大队开会。”
“行。”
这一年,桂萍的脸上不再有十八岁的拘谨和迷茫。
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女儿,都在村小上学。
她男人今年年初去修水库了,说是生了两个都是闺女,看着心烦,桂萍又不肯再生了,他一气之下就跑去修水库了。
结果才去一个月,人就没了。
那天放假,其他人都回家了,他不回,跟人喝了酒,往回走的时候,没有注意,一头栽进了水池里。
桂萍谈不上多难过,她现在有两个孩子了,不像十八岁的时候那么孤立无援了。
晚上,桂萍开完大会回来,她正高兴分到了田地。
结果一进院子,满院子都是血,桂萍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旁边的墙壁上也都是血。
她一边往里面房间跑,一边喊两个闺女的名字。
一进房间,就看到大女儿正在给老二洗脸,洋瓷盆里全都是血。
桂萍几乎是扑了上去,嗓子都哑了:“哪儿……哪儿出血了。”
大女儿赶紧说道:“不是我们的。”
“我们杀了一只鸭子!”
二女儿正在掉眼泪不愿意说话。
前几天,桂萍答应了大姑娘,只要这一次考试考第一,她就杀一只鸭子。
老大为了吃鸭子,这几天割猪草念的都是九九乘法表,自然考了一个第一名。
本来就应该今天杀鸭子,结果今天她去大队开会了,两个姑娘想吃肉啊,一想等妈妈回来再杀鸭子肯定就太晚了,妈妈肯定就要明天再杀,可两个孩子馋,就想今天晚上吃。
于是,老大烧开水,老二去捉鸭子。
鸭子捉了回来,两姐妹还磨了一下刀。
老二一手逮着鸭子脖子,一手抓着鸭子翅膀根,老大九岁,拿着刀,准备这辈子第一次杀鸭子。
“姐姐……姐姐!你不要闭眼睛!”老二吓到了:“一会儿砍到了我的手怎么办?”
“哦。”老大咽了咽口水:“那我不闭眼睛。”
结果下一秒让她动手了,刀挨到鸭子脖子,她又闭上眼睛,而且还侧过脸。
老二受不了,说道:“姐!你抓着鸭子我来杀!”
老大赶紧抓鸭子。
老二把刀拿了回来,看准了鸭子脖子那一块,学着大人的样子,拔了一下毛,然后直接就是一刀,鸭子受了惊吓,挣扎了起来。
两个孩子捉不住鸭子,血到处乱飙,这才有了桂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情况。
老二掉眼泪是因为这个时候她们爷爷出来了,说老二这么小,手都这么狠,不愧是她那个心黑的妈生出来的,以后长大了怕是要杀人。
老大把这话说了,桂萍气得不得了,她现在可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受了气只在背后做点事情。
她在村子里早就是出了名的泼妇了。
她把二姑娘脸上的血洗干净,拎着闺女就去公公婆婆那边。
“你们对我有意见就跟我直接说,不必在背后拐弯抹角地胡说八道,她今年也就七岁,你说她长大怕是要杀人,这话她一个小孩子,听了信了怎么办?”
老两口子被桂萍气得脸通红。
桂萍出了气,这才拎着老二回家,大姑娘已经把鸭毛都拔了。
桂萍去坛子里捞了酸萝卜出来,这才把鸭子宰成小块。
两个女儿瞬间就忘了前面的事情,守在火坑旁,顶着锅里的鸭子。
酸萝卜鸭子炖了出来。
“以后每学期考试只要考到了第一,我们都吃一只鸭子。”
老二今年才入学。
“我要是考到了第一,也有鸭子吃吗?”
“有,我们每学期就能吃两只鸭子。”
两个女儿啃了鸭子肉,又喝了两大碗汤,最后欢欢喜喜地去写作业。
那样子,不像是去写作业,倒像是去杀鸭子。
桂萍一看两个闺女,忍不住说道:“你们俩像你们大姨二姨,脑子聪明,是读书的料。”
她不是说笑,她是觉得两个孩子都朝她们这边。
桂萍本来在高兴今年分了田地下来,晚上又想到了两个孩子这么聪明,如果要去读初中高中,继续种田种地肯定供不起。
桂萍干脆又多养了三头猪,因为她离村校近,干脆把自己家改了一下,又弄了一个小卖部,卖面,盐,饼干和一些小孩子吃的零食。
地里的活,家里的活,还得去镇上背小卖部要卖的东西。
辛苦是很辛苦,但她一看到她的两个闺女挎着书包去学校,心里就欢喜。
她和姐姐们没能看到的世界,两个女儿也许有机会看到。
1994年,这一年桂萍家种的是掖单13号,亩产660斤,大女儿这一年考上了平城师范大学,二女儿考上了平城高中,这一年是桂萍最开心的一年,也是最难的一年。
因为两个孩子的学费,大女儿的师范大学要两百块钱的学费,还要住宿费和生活费,二女儿的平城高中也要学费,150块钱,也要住宿费和生活费。
原本大女儿高中,二女儿初中,桂萍还能扶得走,现在就难了。
大女儿就不想读了,桂萍哪里肯,那可是大学,她出个门遇到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要问她是怎么把这两个女儿教出来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
桂萍把家里粮食都卖光了都不够,还好这个时候大队上知道了,给她们凑了一些,这才解决了学费的问题。
三十八岁的桂萍背了几个玉米棒子回来,她往回走的时候,二女儿在山那头喊她。
“妈!我回来了!我得奖了!”
桂萍翻看着二女儿的奖状,二女儿说着城里高中有多好。
桂萍想起了另一个事情,听说大学学费涨到两千了,那可是两千块钱。
二女儿现在在读高中,后面怎么办?大女儿也才给一年的学费,后面的学费是不是也得两千多?
桂萍愁得嘴巴里都是水泡。
这一年,村子里很多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
桂萍守着小卖部,算着钱,怎么都凑不够。
她晚上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也去城里打工,她没跟两个女儿说,怕她们不想读书了。
桂萍心里希望女儿们觉得读书是好事。
她没去过城里,也不知道城里什么样子,有些害怕,一开始就跟着村子里头其他年轻人,她们一起去鞋厂。
鞋厂一个月也就三百块钱,桂萍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
因为她发现这边的工厂特别多,晚上下工的时候,大家都很饿,可是没有地方买吃的。
她弄了一个小推车,在工厂外面卖土豆饼,早上和晚上就卖土豆饼。
比在鞋厂里挣得多。
一个月下来,能挣六百多块钱,这是一大笔钱了。
来年女儿们的学费有着落了!
2004年春天。
“不知道老家今年种的是什么玉米种了。”阳台上,桂萍忍不住嘀咕。
“每年一到春天,你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里屋里,大女儿正在改作业。
桂萍在阳台的几个烂水桶里种下了小葱,大蒜,又望向了远方。
“种地种惯了,每年春天都会想这些问题。”
48岁这一年,大女儿在平城中学里做语文老师,她脾气好,又负责,班上学生都很喜欢她。
桂萍便在中学外面开了一家面馆,从早忙到晚,生意很好。
二女儿成了一名法医,每天和尸体打交道,偶尔有大案子,连饭都没空吃,桂萍每次去给女儿送饭,都觉得吓人。
其他人知道她二女儿是法医,也忍不住问她:“她不害怕吗?”
“她从小就不怕这些。”
老二是真一点都不怕,她说道:“有什么害怕的,真有鬼的话,她们个个都要感谢我才对,我在帮她们。”
桂萍攒了钱,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
房子有一百多平,要整整十万块钱,桂萍咬了咬牙,做了人生中最冒险的决定,她贷了三万块钱买下了房子。
从雨兰镇的山里,到雨兰镇镇上,再到平城。
她没有家,她的大姐没有家,二姐也没有家,她的两个女儿也没有家。
桂萍和两个女儿住进去那一天,只觉得自己的脚好像第一次踩到了地上。
她有家了,这四四方方的房子,把她和她的孩子护在里面。
四十八岁这一年,桂萍有了家,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立足之地。
搬进新家那天,大女儿看到母亲一整天都在笑,给新家贴了对联,红纸。
上上下下忙了一整天,最后才坐在新家的沙发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最后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欢喜地说道:“以后就有家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香。
仿佛直到这一天,她才放下心来,她的女儿不用再重复她和她的姐姐们的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桂萍这一块所有的剧情都拿出来了,明天请假一天,修一下这一部分的结构,不会修剧情的方向,主要是寻求更好的表达方式。比如说增加唐国兴的剧情,增加她作为基层干部面对家暴问题的无奈,增加一些村校的剧情,完善桂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