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市打的这一架,不是祝清晨人生里的头一架,却是她第一次理智全无,恨不能打死对方的一场架。
说来好笑,她想打死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多么讽刺!
她从小缺乏父亲保护,母亲又活得窝囊,连自己都护不住,拿什么护她?
因为脾气太硬,她和院里的小孩打架,被学校里的男生欺负,从来都是自己撸袖子上阵,哪怕满脸是伤,也要给对方好看。
可是那些年岁里,她无论再怎么拼命,也从未想过要打死对方。
此刻,她的脸上挂了彩。
衣袖被撕烂一截,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狼狈不已。
姜瑜还在流鼻血,死死抱住祝山海,不让他继续动手。
鼻血淌在她胸口,淌在祝山海的手臂上,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伤。
而祝山海为了摆脱姜瑜的挟制,劈头盖脸往她身上打过去。
整个菜市的群众都在围观,老年人自然不敢上来,怕误伤。
最后还是几个小年轻冲上来,一人拉一个,终于分开了三人。
祝山海就算被人架住了,也还不断口出狂言,说要打死祝清晨这个赔钱货,打死姜瑜这个贱↑人。
从冲上来动手那一刻起,祝清晨就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平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冲动,只想把这个男人打趴下,打到无力擡手、无力还口为止。
多少年的恩怨,多少年的仇恨。
他们之间仿佛早已注定会有这样兵刃相见的一天。
可是当她被人拉开,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清楚看见祝山海面目狰狞的模样时,又忽然间不再挣扎了。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浑身都是烂菜叶子和污水痕迹。
却一动不动。
那张脸和她有五六分相似,任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命运到底有多不怀好意,才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喧哗肮脏的菜市,她,祝清晨,与自己的亲生父母陷入这般可笑的境地,恨不能打个你死我活,恨不能以死亡终结彼此的纠葛。
她冷眼旁观祝山海气急败坏的模样,忽然间就笑了。
转头,轻声问还在流鼻血的姜瑜,“妈,这婚,你到现在还是不肯离吗?”
姜瑜站在那,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女儿,她再清楚不过,哪怕从小不讲吃穿,也从来都干净整洁,有很强的自尊心。可是眼下,祝清晨满面满身都染了污秽,肮脏不堪。
面上挂了彩,衣袖被扯烂,就连肩带都露出一截来。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不管祝山海如何伤害她,她都死死守着自己的底线,死活不离婚。
可是这一刻,当她看见祝清晨这副模样,心里依然像是有刀在凌迟,一片一片割着她的肉。
她流着鼻血,想嚎啕大哭,却又觉得眼泪都干涸了,一滴水都流不出来。
大概是流太多,如今已再无眼泪可流。
暴晒在惨白的日光下,姜瑜空洞地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祝山海,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终于说出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开口的话:“祝山海,我们离婚吧。”
可面对的是早已泯灭了良心的祝山海,这婚,岂是那么好离的?
接下来的半年,祝清晨几乎为这事跑断了腿。原因是祝山海欣然同意离婚,前提是,夫妻双方分割财产。
结婚二十来年,祝山海从未往家里交过一分钱,反倒月月回来找姜瑜要钱。
不给钱就打。
姜瑜也就是个超市促销员,负责床上用品区域,每月工资微薄,除了维持家用,还得不断贴补给祝山海。
二十五年了,除了家中那套老房子,他们一无所有。
房子在老城区,院落式建筑,好几户人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年来政府发展旅游业,他们这“苏州老园林”也不让拆迁,但说起来光鲜,实际上住在里头,苦不堪言。
下雨天渗水,艳阳天潮湿,晒个衣服都容易发霉。
祝山海很爽快,开口便是,“要么把房子给我,你们搬出去;要么房子归你们,你出三十万给我。”
三十万。
别说三十万了,就是一万块钱,姜瑜都拿不出来。
那要是搬出去呢?
搬出去,住哪?一直住在二姨家叨扰人家?
一桩离婚官司打上法庭,祝清晨与父亲对簿公堂,一桩桩一件件把这些年来的家暴事件陈述出来,包括祝山海出轨的事情,巨细靡遗都说了。
可法律有空子。
法律保护不了她和姜瑜。
离婚法清清楚楚规定,若要以一方出轨为由,要求不平分财产,须得提供确凿的出轨证据。
律师说得很清楚:“这个证据,必须是捉奸在床,聊天记录不算,他人的言论也不算。”
于是半年来,开了三次庭,花了大笔律师费、诉讼费,法院始终判决夫妻双方平分家产。
祝清晨迫不得已,开始四处奔波找证据。
可这婚一日没离,祝山海就有权回家,一回去就是砸东砸西,剪电话线网线,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祝清晨没回俞市,就待在沧县,一面接些独立摄影师的活,给人拍婚纱照、艺术写真,一面忙于奔波这事。
秋末的时候,她打听到祝山海与那女人在城南租了个旧房子,同住一起。
马不停蹄赶了去。
然而去了好几次,祝山海都很警觉,永远把她打出门,恨不能把相机都砸了。
她也根本拍不了什么实质性证据。
法律冷冰冰摆在那,像座山,她哪可能跨越大山拍到祝山海与那女人上床的画面?
离婚的事就这么僵持着。
眨眼间就到了初冬。
立冬那日,沧县的温度降至新低,阴冷刺骨。
祝清晨与姜瑜在家吃晚饭。
因姜瑜从超市下班回来,已是夜里九点,这顿晚饭吃得极晚。
两人对坐,正吃着,门外有人砰砰敲门。
与其说敲门,倒不如说是砸门,力道之大,这老屋老瓦都像是要被他敲动一般。
两人立马变了脸色。
祝清晨起身凑到猫眼前,果不其然,外头站着祝山海。
自打开始打官司,她就换了老屋的锁,防止祝山海回来。
可婚一直没离没成,祝山海拿不到钱,每月依然都会来闹上一出。
这回,他在外头砰砰敲门,久敲不开,扯着嗓门嚷嚷:“给老子开门!”
祝清晨站在门后,冷冰冰说:“我老子早死了,打从我落下娘胎,就没见过他。”
论如何激怒人,祝清晨有的是办法。
果不其然,祝山海暴怒,砸门声更大了。
一个院里的邻居都被惊动。
街坊邻居几十年,无人不知他们家这点腌臜事,纷纷打开窗子看,也不出来。
出来做什么呢?
帮不上忙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们早就被这家人一出接一出的瞎闹腾搞得心烦意乱。
右手边那户人家姓张,中年女人探了个头出来,不耐烦地叫了句:“那边的,小点声!我女儿明年高考,有啥事你们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别吵着别人!”
祝清晨一顿,听见门外的男人更加肆无忌惮地砸起门来。
仿佛料定了她不敢一直缩在里头。
姜瑜坐在饭桌后,面色平静,“开门,让他进来。反正这屋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他爱砸就砸,无所谓。”
祝清晨看她片刻,没说话。
是,东西随便砸,万一他要动手打人呢?
姜瑜这半年来身体越发不好,风湿严重,入冬后常常关节疼,一宿一宿睡不着。
祝清晨不可能让她和祝山海发生冲突。
咬牙,她进厨房拎了根擀面杖出来,蓦地开了门。
她自己走出去,砰地一声把门锁上。
不让姜瑜出来。
院子里,男人就站在那,大言不惭说:“这个月没钱了,让你妈拿钱来。”
钱。
钱。
钱。
他这一辈子,对小三是真爱,对钱是亲爹,唯独对她和姜瑜,半点感情都没有。
院子里,各家各户开着窗,又或是站在虚掩的门后,目不转睛望着他们。
张家的女人还虎视眈眈立在那,大有他们再吵下去,她就报警的趋势。
这事她干过,报警次数多了,警察都烦死他们了,回回来都是思想教育,可这家人就跟有毛病似的,根本说不通。
祝清晨把擀面杖拎在身后,另一手指向门外,“出去说。”
祝山海知道她在忌讳什么,偏不出去,“你把钱拿来,不然我不会出去。”
她要脸,他可不要脸。
他就是吃准了这点,反正他早就是个废人了,过一天是一天,根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与以往任何一次,别无二致。
僵持的最后,总要以肢体冲突收场。
他们从对骂,到拳脚相向。
姜瑜出来帮忙,祝清晨就更急。
情急之下,她拿着那根擀面杖劈头盖脸朝祝山海打过去,从头到身上,一路撵着他出了院子大门。
祝山海恼羞成怒,当下也不顾她砸过来的棍子,一把逮住她的双臂,猛地将她朝院外推去。
院门口有木头门槛,下面是几级平缓的石阶,因年代久远,早已磨得发亮。
祝清晨被门槛绊倒,瞬间失去重心。
一头往外栽了过去。
院外是条窄巷,只容一车通过。
这一带是老城区,一到冬夜,行人极少,家家户户都待在屋里取暖。
路灯也格外昏暗。
祝清晨整个人趴倒在石阶下,着地的是右手腕,痛得撕心裂肺。擀面杖脱手而出,往前滚了几圈。
那是她防身用的,一脱手,她的视线下意识就跟着它朝前挪去。
也因此,她看见那光滑的圆木杖朝前滚了几圈,清脆地撞在谁的脚上,不甘地晃了两下,然后蓦地停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士皮鞋。
纯黑色。
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支着身体擡头看去。
逼仄的窄巷里,路灯光昏暗又朦胧。有个男人站在那,离她不过几米远,影子被灯无限拉长。
手心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腕处是迟迟未曾散去的痛楚。
她狼狈地擡头看着那人,却在视线触及他时,猛地一颤,表情都僵了。
怎么会……
不,不可能……
不是没想过和他再见面的场景。
不止一次怀疑过这辈子是不是还真的有机会再见一次。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再相遇时,会是这样的一幕——
湿冷的初冬,她被亲生父亲推出门,狼狈不已跌倒在巷子里,擡头一看,竟看见了薛定。
恍若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