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住处,诸事照常。
唯一不同处是厉蕴丹洗漱后没急着爬床,反而是把一张半旧的书桌收拾整齐,摆上画符需用的必备事物二三。
鉴于三清的牌位没法带过来,她只好以符纸代替沉香木牌,蘸墨写上三清尊神的名讳贴在墙上。
又点燃烛火和供香,左手掐诀抵住符纸,右手运笔洒脱流畅。
从符头的散形到符腹的聚形,再到整张符的合形,厉蕴丹下笔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
倒不是她在这一道上天赋异禀,能做到一学就会,而是她极擅于拆解文字融会贯通,还能借助“玄悟通明法”进一步了解符箓到底是什么。
说到底,茅山道符是一种用以箓召万灵、役使百鬼的上古文字。
它融入了甲骨文的“画”法,保留着天地自然的原始野性,又加入了星图的分布、神像的象征和厌胜之物的形象,最终凝聚成一张常人很难看懂的符。
可只要详细分解再依次掌握,画符之于厉蕴丹并非难事。
难的是在最后一笔落成时,要保证符箓能从“死物”变成“活物”。
简言之,就是成功地将炁灌入符文,让它在朱砂墨描摹的轨道上流转、奔腾。只有这样,一张符才算真正的能用。
厉蕴丹常卡最后一步,足练废了百八十张符纸才控住了力道。换了常人,光是精力和毅力便跟不上了,在此基础上再添点儿天赋和心力,近乎八成的人都学不来画符。但厉蕴丹毅力卓绝,心力俱佳,精力能在修炼中补足——于是再来点天赋,她的进步可谓神速。
及至午夜零点前,她成符已有27张,而在连续不断地画符工作中,她脑海里的一点明悟使得愈发流畅。
明悟越用越“明”,头脑越明越“悟”,就在她动笔画第28张符箓时,便见一切固定在纸张上的符文都扭着胳膊腿“活”了过来。
祂们像是一个个小人,从古籍规矩的框架内跳脱出来,愣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跳起了舞,摆出无数种姿势组合成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符箓。
其中72道在茅山道符书中有记载,可剩余的成百上千道符箓,她是见也没见过,有些甚至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得双目干涩刺痛,差点儿掉下泪来。
这是?
玄悟通明,通诸世语,通万法相……符箓不正是天道的语言,不正是神魔的法相么?
一点明悟,无所不通!
【轰——】
脑中像是突发一场爆炸,无数符文辗转融合,汇成一条银灰色的“数据流”,通过厉蕴丹的双目钻进她的脑子。任是她头痛欲裂、双目落泪,祂们依旧没有停下。
“唔!”厉蕴丹的手猛地用力,捏碎了符笔和黄纸。
体内的炁一瞬暴走,震得整片小屋的空气微微波动,连带着气温都高了不少。
桌椅莫名震动起来,头顶的吊灯大力晃动。她咬牙死死控制住强烈的晕眩感,再大口呼吸着、运着炁,一点点把自己从失控的状态拉了回来。
原来,这就是甲级功法的威能……
不激活时,祂会安静地蛰伏在体内,没用到让人后悔花了那么多点数买了祂。可一旦激活,造化者没点毅力绝对扛不下去。正如她现在,若是不小心在笼屋晕过去,那还得了?
消停些吧!
厉蕴丹直觉过了好久好久,脑中的大地震才总算停了下来。然而她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距离她头疼到结束只过去了十多秒。
无话可说。
扫过桌面,烛火已灭,香也燃尽了。三清名讳的黄纸在震动时掉在桌面上,同倒翻的朱砂墨混在一起,已经糊成一团。好在27张成符放得远,没遭到波及。
厉蕴丹很想拾掇一下桌面,可惜现在她看什么都会出现符文“跳舞”的重影。
尝试几次都没办法,她只好摸到床上盖被睡觉,临睡前还谨慎地把犼图挂在了床头辟邪。
屋里的小鬼倒是没闹她,但这晚她依旧没睡好。合上眼做了一宿稀奇古怪的梦,梦到不知哪来的老头骑着一头大青牛,手握一条杨柳枝使劲儿往她脑袋上抽。
他边抽边骂:“三清的名讳都糊在朱砂里了,你怎么有心情睡得着?”
“起来!你个孝子贤孙,起来收拾东西!就算朱砂是个好东西,你也不能往祖师爷头上泼啊!”
“起来!你个孽障还睡!”
一觉睡到大天亮,厉蕴丹深感脑壳发疼。
料想是玄悟通明的后遗症大了些,她就没有在意。当下洗漱一番、收拾桌椅,再背上装满书本、符纸的琴包出门,准备去觅食。
好巧不巧,电梯途经12楼时停了一下,入内的恰好是共同行动的造化者。他们打着哈欠、黑眼圈很重,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
莫名地,厉蕴丹“看见”他们的印堂盘踞着一股黑气……
嗯?
她闭上眼再睁开,却见他们脸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刚才所见只是错觉。
倒是造化者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厉蕴丹,都快眼熟她了。见她也在电梯里,他们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她脚下的影子,随后才有些战战兢兢地进入电梯。
而难得碰上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笼屋住户,周映炀不禁抓住机会展开问话,姿态放得很低。
“你好,我们是刚住进笼屋的新住户,住在12楼。”周映炀笑道,“我看你从楼上下来,你也是常住笼屋吗?”
“是。”
“方便说一下楼层吗?”问出口感觉不好,他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也不会冒昧打扰你,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没事。”
厉蕴丹:“16楼。”
几人一愣。
竟然住在夹在13楼和18楼之间的16楼,这女孩子胆子可真大。每天出门、回家都要路过13层至少两次,随时有出意外的风险,她就不害怕吗?
崔沐心:“我听说16楼住户很少,你是一个人住吗?”据说早先16楼闹鬼严重,人几乎都死光了,剩下的住户两只手数得过来。
“嗯。”
“厉害啊你。”崔沐心感慨,“胆子好大,住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啊。对了,你是大学城的学生吗?”
厉蕴丹颔首,她在三姑堂学符箓,可不就是学生嘛。
只是为防造化者追问,她一边装成天真的学生被“套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们是去吃饭吗?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很不错,有家卖蛇羹的铺子更是一绝。要是有空,你们可以去尝尝。”
托她常走常吃的福,几乎什么都能说上点儿。而在她应答自如的回话中,造化者们认定了她是本地人,不可能是造化者。
电梯很快到底,王铭灏嘟囔了一句:“神奇,今天的电梯居然没卡顿。”
“谢天谢地。”
自从在楼道里见过洛非楠被剥皮的尸体后,他们便对爬楼产生了阴影。
饶是知道电梯是每部恐怖片必有的灵异元素,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暂时靠它过活。
坐了三四趟,几乎每次都会出状况,持续的时间或长或短,把他们吓得是魂飞魄散。但不知怎的今天运气不错,没碰上磨人的小鬼。
待出了电梯,几人的脸色好了不少。
崔沐心眉目舒展,笑道:“还没问你的名字,我叫‘崔沐心’。”
“崔姐……”王铭灏欲言又止,小声嘀咕,“怎么报出真名了?”身份证上不是有假名吗?
厉蕴丹颔首:“李云丹。”报上假名,还撒了个全套的谎,“木子李,云中飞丹鹤的云丹。”
“李云丹,云中飞丹鹤。”崔沐心细品,叹道,“好有意境啊。”
“那……我可以叫你‘云丹’吧?你对多明区熟不熟?我们是外地人,连这有几条街都不知道。要是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多明哪儿有卖符的地方吗?”
厉蕴丹顺势接话:“你要买符?”
崔沐心点头,直言不讳:“你也懂得,怕啊。这几天的凶案、剥皮鬼什么的,你住在这儿总该听说过吧?我还这么年轻,一点都不想死,就算买的符没用,拿来求个心理安慰也好。”
哦,要买符啊。
正好,三姑堂缺个发财的机会,而她也需要更多的钱去购入符笔、符纸和符墨。且,这批造化者看着虽不太精干,但也能作为局中的棋子。
厉蕴丹一笑:“这你倒是问对人了,我对这些比较了解。”
“诶?”
“在多明区最南的巷道尾有一座四合院,叫‘三姑堂’。供着三清道尊,售卖镇宅符箓。”
厉蕴丹思及造化者的金运卡,想到最初死的六名造化者拿着钱挥霍无度,说出的话便有些意味深长:“三姑堂有口皆碑,符箓灵验,只是定价颇高,你想去求符还得带不少钱才是。”
几名造化者眼睛一亮,直觉这是副本隐藏的生路。看来住进笼屋确实有点好处,重要线索这不就来了吗?
周映炀:“请问……一张符箓是多少钱?”
厉蕴丹:“带够钱就是了。”
临到门口分别,眼见几名造化者迫不及待地想奔向三姑堂,厉蕴丹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去那么早作甚,万一符师还没起呢?你们吵到人,看别人还卖不卖符给你。还不如正午造访,听说那时阳气最足,刚好方便你们寻人。”
这话实在有理,几人不禁更改了目的。
周映炀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想到马上要去拜访重要的NPC,便怎么也深想不下去了。他有且仅能挤出一句疑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啊?”
厉蕴丹:“我住在笼屋,自然要多知道点了。”
这波直接圆上了。
“倒是你们——”厉蕴丹一波反客为主,“什么都不懂就住进笼屋,好像还扎堆住在一块儿,是为什么啊?毕竟,你们看上去也不像是缺钱的模样。”
逼得他们纷纷闭嘴,赶紧地告辞遁走。
目送他们走远,厉蕴丹转身离开。只是刚背过身去,便听后头传来一阵议论声:“她说话怎么文绉绉的,感觉跟我们很不一样……”
文绉绉,跟他们不一样?
厉蕴丹记在心里,明白身上这些“破绽”得一点点修起来了。
五分钟后,她在小弄堂的六十年老食铺里点了馄饨和小笼,吃饱后才慢悠悠地去了三姑堂,得了祝姑的白眼好几个。
祝姑:“我让你辰时三刻来,现在都几点了?”鸡毛掸子举起来!
厉蕴丹:……
“祝姑,我有事问你。”即时转移话题。
“说!”杀气毕露。
厉蕴丹:“……三姑堂平时卖符,一张出价是多少?”
“文昌符100块,太岁符200块,你问这个干什么?”祝姑轻哼一声,“怎么,难道你画了一天就学会了,还想卖符?”这不是在做白日梦吗?
厉蕴丹不语,只是取出27张成符交给祝姑。她虽然没有试过符箓的威力,但直觉它们应该好用。
果然,祝姑瞪着眼看符,看着看着,手中高举的鸡毛掸子便慢慢放下了。
接着,祝姑老泪纵横地哭出声:“师兄啊,你的衣钵有人继承了!师兄,你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祖师爷在上……”她泪眼婆娑地抹去案前,郑重地将符箓放进铜盆里,又点香跪拜,“福生无量,福生无量啊!师兄……笼屋应该还有救,你想救天下人的心愿总会完成。”
她等来了一个符箓天才,只是初学就有这般自力。不枉她在多明住了几十年,不枉啊!
“祝姑,切莫大悲大喜。”厉蕴丹劝道。
祝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乍然大悲大喜对身体相当不好,犹记得曾经待她极好的皇祖母便是这般离开了人世。
“祝姑?”
祝姑抹去眼泪,看厉蕴丹已是格外顺眼。想起这丫头方才的问题,祝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你确实到了可以卖符的水准,只是,这些符都是你昨晚画的吗?”
“是。”
“怪了。”祝姑掐指一算,“昨晚的时辰都是大凶·作怪上床啊,画符的话理应张张报废,你怎么还能成符27张?”
画符是要看时辰的,择吉时则利,不吉则不济,就跟人出门看黄历是一个道理。她师兄怎么说也算画符鬼才了,可作业前也得挑个吉时,偏这丫头挑大凶画符,还画成了,简直匪夷所思。
厉蕴丹:“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我画符时似乎不必在乎时辰、符笔、符纸和用墨,画到一定时候,符会自从心出。”
祝姑:……
“祝姑,怎么了?”
“云丹,你老实告诉祝姑,你是不是咱们茅山哪个字辈的师兄转世重修,特地来帮笼屋渡过死劫的啊?”
“为何是师兄,不是师姐师妹?”
“我们这一道不论男女都喊‘师兄’,只是个称谓而已。不过,你要是哪天出门看见谁顶着茅山的头衔装神弄鬼,还喊人师姐师妹的,这肯定是个骗子,记得揍他。”
厉蕴丹:“……好。”又回道,“祝姑,我不是谁转世重修,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祝姑叹了口气:“我老了,总是格外怀念以前的事,难免如此。”又将熏了香火的符纸递给她,“你想卖符就卖吧,只是符不同价位也不同,一般是三开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你就按300块一张卖吧。”祝姑道,“但我们茅山素有仁心,如果你发现上门的人确实有难处,不妨少赚一些钱给他几道符。要是上门的人缺大德,那我劝你别卖给他。”
厉蕴丹:“我明白了。”
祝姑欣慰。
然而祝姑万万没想到,来三姑堂求符的人居然又多又快,中午的饭点刚过就来了六个,只是他们在看见厉蕴丹坐堂画符时,都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你、你……”王铭灏的手抖了抖,“你是三姑堂的符师?”由于太吃惊,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厉蕴丹从容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在笼屋呆那么久。”
这话一出,不禁坐实了她是个本地符师的身份,还侧面告诉他们她画的符很好用。几名造化者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他们错过了一位重要NPC这么久!
周映炀喃喃道:“果然去笼屋是正确无比的选择,她在我们眼前出现这么多次,一定是主神安排的生路……”
崔沐心赶紧上前:“我要符,什么符都好,能保命就行!要多少钱一张啊,你开个价?”
“别的符倒还没有,我手头只有27张镇灵符。”厉蕴丹笑道,“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镇灵的。你们可以在遭遇不测时冲恶鬼丢出一张将它镇在原地,这样一来,逃跑没问题吧?”
几人飞快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王铭灏:“那有没有灭鬼的符啊?”
“灭鬼是另外的价钱。”厉蕴丹步步为营,“你们可以用镇灵符封住恶鬼,再委托我帮你们除灵。”
比起她,别的造化者似乎更能招鬼,招的还是大鬼。
他们缺人保驾护航,而她缺钱缺奖励点,可不就要广撒网赚两样钱,用49天的时间多刷点恶鬼回去,好把商场的甲级买下几个。
而神来之音投放的这些造化者,不正是供她驱使的工具人么?
她要让他们为了买她的符,自愿供上他们的金运卡。而她要集中这笔钱,给笼屋铺一张天罗地网。她与他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镇灵符3000元一张,除灵6000元一次,童叟无欺。”
祝姑:……
这几个人看上去印堂发黑,是真的需要帮助。身上不带业障,瞧着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她刚才跟她说什么来着,这丫头眨眼就忘狗肚子里去了!三千块一张,你怎么不去抢啊?
谁知,几名造化者松了口气:“三千块一张,好便宜啊!这27张符我们全要了!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厉蕴丹笑纳。
祝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