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了三天课,祝今夏就被赶鸭子上架。
上任之前,她临时抱佛脚,在宿舍里狂啃教材,越看心里越没底,最后只得连夜敲响时序的门。
敲了一阵,无人应声。
奇怪,这都过十二点了,他不在宿舍?
祝今夏都准备走了,里头才响起姗姗来迟的一句:“谁啊?”
“是我,祝今夏。”
又过了半天,才有人不紧不慢趿着拖鞋来开门。
时序刚抹完澡,正擦头,穿了条大裤衩就来开门了。
第一时间,祝今夏的视线撞在他光裸的上半身。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时序不穿上衣的样子了,头一回是在江上,他跳下去救她。那会儿事出突然,压根没注意细节。这回倒是……
相当直观。
虽早知时序不是瘦弱型,但也没想过他会这么不瘦弱。
不同于健身房里规整的块状肌肉,力量喷薄待发,眼前的身体是舒展的,紧实的,流畅的线条感如同大山的起伏,力量蛰伏其中。
他肤色偏深,浑身透着一股晒过太阳后的健康与活力。
祝今夏一时不察,视线多停留了两秒,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低头,又看见他系得松松垮垮的裤腰带。
条件反射,她担心这裤子会突然掉下去,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不看上半身,难道看下半身就好到哪里去了?
彻底不知道眼睛该放哪。
时序在等她开口,迟迟没等到,松开毛巾搭在脖子上,“这么晚了,有事?”
祝今夏想起正事。
“救命!”她想抓住时序的衣角求救,可惜他没穿衣服,抓裤脚估计就直接拽掉了,“我申请再听一周课!”
“申请驳回。”
时序直接关门,被祝今夏用身体堵住。
“别别别,现在是真不行!”祝今夏急得满头包,“我早把小学语文还给老师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越备课,越发现哪哪都是漏洞。
“学这么多年英语,我连生字词的笔画笔顺都捋不清了……”
祝今夏越说越急,“总不能误人子弟吧?”
时序再度把门拉开,看她片刻,抽过她手里的书。
五年级的课本已经上到了十九课,《父爱之舟》。他草草一翻,看见了满书的笔记。祝今夏字迹清秀,从生字词标注到自然段划分,从段落大意到重点解析,一应俱全。她已刻意将字写得极小,却也再找不到空白处能继续写,于是贴了一张又一张便签纸。
“都这么详尽了,还嫌不够?”
时序把书塞回她怀里。
“不说我这里,附近十来个山头,几十所学校,但凡能找出一个老师有你这么认真,我都已经把人绑来当压寨老师了。”
祝今夏:“可是——”
“别可是了。”时序又要关门,“放宽心,我这只有恨不成钢的铁,没什么能让你误了的子弟。”
眼见门要合上了,祝今夏倏地把手伸进去,“等等!”
好在时序及时刹车,没夹狠。
“干什么你?”他有点火大,“手不要了?”
时序把门推开,一把拉过祝今夏,看清了手腕处泛红的皮肤,还欲检查,对方已经缩了回去。
“没事,不痛。”祝今随意揉揉,又伸出来,“你把教室钥匙给我。”
“你要干嘛?”
“破罐子破摔。”
——
说是破罐子破摔,到底还是希望罐子别给砸了。
祝今夏抱着课本和时序买的罐装咖啡,跑教室里练习板书。
大学课堂早已用上触摸式电子设备,她的粉笔技能退化久矣,一行字写到一半,要么飘起来,要么沉下去,一看就是翻车的调调。
谁能想到她跑山里来,还得复健教师技能。
值得欣慰的是备课期间并不寂寞。
夜里的大山确已沉寂,但黑暗里有些生命蠢蠢欲动,比方说,不知从哪溜出来的耗子,大摇大摆穿过教室,巡视每个学生的抽屉。
祝今夏听见动静,回头一看,那油光水滑的小黑耗子正立在桌脚旁,抱着一小块青稞饼飞快地啃。
她确信自己和耗子对上了眼,但它胆子极大,当她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继续吃。
祝今夏一个粉笔擦砸过去,耗子受惊,一股脑蹿没影了,待她回身又写了两行字,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出现。
她回头,小黑耗子就跟她捉迷藏,从一个抽屉里窜进另一个抽屉,颇有你奈我何的挑衅意味。
祝今夏心道行啊,这山里不光人剽悍,连老鼠都这么生猛。
算了,它吃它的,她写她的,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好死不死,半夜又来了只迷路的蝙蝠,教室的门虚掩着,它不知打哪飞来,闯进教室,没头没脑在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眼瞅着蝙蝠冲脑门上飞来,祝今夏一声尖叫,手里的教科书卷成一卷,蹲下来一顿乱扇。
没扇中。
她倒也没有伤害对方的心,只求它快点打哪来回哪去,大家不要互相伤害就行。
可惜蝙蝠是睁眼瞎,飞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一圈一圈在空中瞎晃悠,没头没脑地叫。
双方都在靠嘴输出。
吼了一阵,发现蝙蝠也只是瞎折腾,他俩指不定谁怕谁。祝今夏干脆大着胆子站起来,敞开前门,爬上课桌,挥舞着卷成一团的书,试图把它引出大门。
……
时序的宿舍在三楼,下能俯瞰操场,上能眺望隔壁教学楼。
睡前,时序掀开窗帘看了眼,整栋教学楼就那一间教室亮着灯,有人在黑板上奋笔疾书。
他看了一会儿,心道这哪是来支教,这是来上国家级示范课的吧。
合窗睡觉。
没睡安稳。
过了一会儿,爬起来倒杯水喝,他又掀开窗帘,看见讲台上的人正拿着粉笔头,一下接一下地往教室后面砸。
这是练板书还是练暗器呢?
琢磨一阵,时序反应过来,估计是看见老鼠了。
学生们偶尔在抽屉里剩点吃的,老鼠们就开始过年,山里的老鼠不怕人,粉笔才砸不走它们。
时序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对面的人飕飕放“冷箭”,嘴里好像还骂骂咧咧的。后来砸累了,她也不砸了,又挨个把粉笔头都捡起来,回讲台上继续奋笔疾书。
时序看看表,一点半了。
他放下水杯,躺上床,闭眼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翻身拿手机。
时序:差不多得了,陶行知。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复:知道了,周扒皮。
他要真扒皮,她这认真的性格,还不得给他压榨得语数外全包?
再次醒来,凌晨三点。
时序拉开窗帘,毫不意外地看见对面教室还亮着灯,只是那人并未在黑板前奋笔疾书,反而拿着卷书,站在课桌上一气乱舞。
她在干嘛?
练完暗器,改练广播体操?
时序蹙眉,然后看见了教室上方团团转的黑影。
他一顿,从椅子上拿起T恤裤衩,胡乱套上,都出门了,又想起什么,回屋从抽屉里拿了个东西。
然而半夜醒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被尿憋醒,哼着小调去厕所,出来时发现教学楼还亮着灯的顿珠。
就在教室里上演《超人大战蝙蝠侠》时,教室后门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来。
“你在干嘛?”
祝今夏正全神贯注赶蝙蝠呢,冷不丁听见说话声,吓得差点没栽下课桌。好在顿珠一个箭步冲上来,给她扶住了。
“哎哎哎,站稳站稳!”
祝今夏捂住心脏跳下桌子,“你吓死我了。”
顿珠:“到底谁吓谁啊?大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教室里有人,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偏偏在跳舞和跳绳之间选择了跳大神?”
“你瞎啊——”祝今夏话没说完,蝙蝠又是一个回旋朝他俩冲刺而来。
她一边叫一边躲。
“快把它弄出去!”
顿珠哈哈大笑:“你连蝙蝠都怕啊?”
“快,把,它,弄,出,去!”
“行行行。”
顿珠跳上课桌,撸起袖子。
祝今夏惊呆了:“你徒手抓?”
“不然呢?”
“蝙蝠携带大量病毒,连狂犬病毒都有,怎么能徒手抓?”
“不会有事的,这山上飞的爬的,我从小到大啥没抓过?不也健健康康活到今天了?”顿珠不以为然。
祝今夏拉他,“你给我下来!”
“行行行,不徒手,不徒手!”顿珠嘀咕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祝今夏正准备问不用手,那你用什么抓,就见顿珠干脆利落脱掉上衣。蝙蝠还在一圈圈瞎晃,速度极快,而他猛一擡手,拿衣服在空中一兜,以迅雷不及闪电之势将蝙蝠兜住了。
然后跳下桌子,步伐轻快地出了门,又在空中轻轻一抖。
蝙蝠凄厉地叫着,很快消失在夜空中。
没人看见,顿珠出门的一刻,后门有人轻轻一退,回到楼道里,刹那间隐没在阴影中。
“搞定!”年轻人兴高采烈走回教室,顺手把衣服又穿上了。
夸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祝今夏:“……”
祝今夏:“你这衣服……”
顿珠低头看看,“衣服怎么了?还挺好看哈?”
祝今夏:“算了。”
山里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想必衣服兜过蝙蝠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身看黑板。
本文的行文线索是……是什么来着?
艹,给蝙蝠干懵了。
祝今夏绝望,拿起课本一阵翻。
顿珠凑过来看,“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备课。”
“害,语文课有啥好备的?朗读一下课文,生字词抄个五遍十遍的,最后写篇读后感,这不就教完一课了?”
祝今夏眼都没擡一下,“你高考语文几分?”
“48,58?”顿珠还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不记得了,反正没及格。”
“难怪。”
这回顿珠听出来嘲讽了,抠抠后脑勺,说:“藏区的小孩儿能听懂汉语就不错,会读会写就更难得了,别的不用要求那么多。”
说着又骄傲起来。
“像我这种能得个五十分的人,那叫一个凤毛棱角。”
连凤毛麟角都能说错的人,确实只能得个五十分,不能再多了。
祝今夏好笑,催顿珠回去睡觉。顿珠赖着不走,又在这陪了一会儿,还振振有词说有他在,老鼠蝙蝠再来也有人护驾了。
但有他在,效率奇低,不是问东问西就是插科打诨。
——你字写得真好看,是谁教的?能教教我吗?
下次一定。
——奇怪,怎么蚊子光咬你不咬我?
因为你穿了毛裤。
——哎,咱们这里太闭塞了,好不容易来个新鲜面孔,特别是这么好看的新鲜面孔,日子都有盼头了。要不,祝老师你就别走了吧?
嗯?白打一辈子工?那你们校长做梦都要笑醒了。
祝今夏头也不回写板书,无心捧哏,顿珠干脆讲起了单口相声。
“祝老师,其实我从小就很羡慕你们城里人。城里人有钱啊,被爸妈骂了,可以一怒之下跑去外市外省甚至外国玩。而我们山里人呢,就是被爸妈骂了——”
他叹口气:“也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祝今夏:“……”
“所以祝老师,城里那么好,你为什么跑山里来支教啊?”
祝今夏稍一用力,手里的粉笔啪地断了。她擦去写毁的字,边重写边说:“可能是想感受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是什么滋味吧。”
顿珠哈哈笑,“别啊,你告诉我吧,我真的很能保守秘密。”
“是吗?”
“当然。有时候我怕我一个人守不住,就告诉好几个人一起来保守。不信你问时序。”
“……”
祝今夏把书放下,“求你了顿珠,回去睡觉吧。”
“那怎么行?万一再有蝙蝠来,谁帮你赶走它?”
“我转念一想,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可以和它和谐共处。”
顿珠忧伤地垂下眼,“我懂了,祝老师,你嫌弃我。”
年轻的藏族男孩有着比她更深邃的轮廓,眼窝内陷,睫毛浓密,轻轻一扇,像两把小扇子。
但祝今夏——
“确实嫌弃,你太吵了。”
下一句更加铁石心肠:“比蝙蝠耗子还能逼逼。”
顿珠:“……”
行,那他走!
顿珠一边嘀咕“女人你没有心”,一边往外走,下了教学楼,又进了教师宿舍。
他的宿舍在四楼,刚走到三楼,冷不丁听见开门声。
擡眼,撞见门缝后的时序。
时序:“干什么去了?”
顿珠:“拉屎。”
顿了顿,他又问:“你这么晚起来,干嘛去?”
时序:“和你一样。”
顿珠点头,视线往下,看见时序手里拿了圈蚊香,“……你拉屎还带这个?”
“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顿珠嘀咕,“讲究人是不一样哈,难怪就我拉屎被叮得一屁股包。”
告别时序,都上了半层楼了,顿珠忽然想起什么,想回头说“哥你那蚊香要不给对门祝老师送一圈去”,结果时序已经没影了。
算了,祝老师没有心,他也别多操这个心了。
——
而对门没有心的祝老师,在板书写完时,意外发现到后半程,蚊子好像少了?
空气里似乎有蚊香的味道,她循着痕迹出门,看见走廊的前后门口都燃着还剩一半的蚊香,青烟徐徐中,那一星半点若有似无的红格像雾霭中的萤火虫。
微微一愣,祝今夏低声笑起来。
顿珠……
明天一定要好好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