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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我的独立日 > 第八十二日

    学校里人去楼空。

    每逢大星期,孩子们一放假,原本逼仄的校园就变得空旷又开阔,只剩下零散的几位教职人员。

    说来奇怪,平时觉得他们吵吵闹闹,而人一走,又觉得寂寞,反倒想念起来。

    傍晚时候,于明骑着摩托从山上下来,拎着大包小包兴冲冲往宿舍里跑,人还在操场上,洪亮的声音已经响彻校园。

    “同志们,今晚上我屋吃烤肉!”

    说着又想起什么,一个急刹车,回头叫门卫大叔:“达勒叔也一起来!”

    宿舍楼上,先是一只脑袋探出来。

    顿珠:“啥肉?”

    于明扬扬手里的大包小包,“家里杀了头牛,我又宰了只鸡,屋里还有些前两天剩下的瓜果蔬菜,来啊,开趴体!”

    第二只脑袋是于小珊的,“有啥好事啊,怎么还杀牛宰鸡的?”

    于明嘿嘿一笑,说:“我考上编制了!今天刚下来的通知,以后我就是拿正式工资的人民好教师了!”

    他呼朋引伴,很快将人齐聚在自己小小的宿舍屋里。

    学校里就这么几个老师,大家经常凑在一起吃顿好的,今日也极有默契,有人拿来电烤炉,有人带新鲜水果,中心校多的是查漏补缺的好手。

    于明的宿舍里没那么多小凳子,大家还非常体贴地自带座椅,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小马扎,小竹团,最浮夸的当属袁风。

    袁风本来在小楼里打游戏,虽然听见了于明的声音,但没觉得对方会邀请自己。

    打到一半忽然接到顿珠来电,老师们七嘴八舌在那边喊:“袁老师,耍大牌啊,就差你了!”

    顿珠还提醒他要自带座椅。

    袁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说不开心是假的。

    自打祝今夏与时序谈上,他虽喜闻乐见,但心里难免空落落的。尤其到了放假时,孩子们不在,她也不在,他守着这空荡荡的小楼,耳边只有窗外的江水声和手机里游戏的BGM,谁看了不说一句孤寡老人。

    等他赶到现场,老师们:“……”

    他不仅穿得花里胡哨,还抱了一箱啤酒,带了一把硕大的沙滩椅。

    顿珠幽幽道:“你咋不再整把遮阳伞呢?”

    “我就这一把椅子,没别的了……”

    没办法,山里日子寂寥,物资短缺,袁风痴迷于网购,今天搞张柔软大床,明天搞把沙滩度假椅,后天整台黑胶唱片机,力求把枯燥的日子过得更惬意。

    祝今夏揶揄过他:“你上这度假来了?”

    袁风理直气壮:“在有限的条件里创造无限的快乐,你懂个屁。”

    反正也没有女朋友了,没有花钱之处,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宅男的快乐。

    就这么一天添置一点,很快他那屋子外面看着是贫困山村教师宿舍,踏进门却别有洞天,穷奢极欲,应有尽有。

    ……

    于明小小的宿舍客厅很快挤满了人,电烤炉就位,食材分门别类地码好料,摆满一桌。

    大家开啤酒,热烈祝贺于明考上了编,于明还发了一通感言,谢谢大家平时的帮助,也谢谢校长知道他要备考,替他分担了很多工作。

    “还要感谢祝老师,平时一有不懂的我总去问她,我脑子笨,很多简单的问题都要麻烦她,她就不厌其烦为我答疑解惑。”

    “可惜校长不在,祝老师也不在。”于小珊哈哈笑。

    很快有人提出:“最近校长好像常常不在学校呢。”

    “是啊,一到大星期就不见人影,以前全校都跑光了,他也必定还在,如今学生一走他就走,奇怪。”

    袁风和顿珠作为唯二知情人士,一边吃肉,一边默不作声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

    烤盘里的肉滋滋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油烟。

    于小珊一语道破:“你们有没有觉得,校长最近不太对劲?”

    顿珠不动声色:“哪不对劲?”

    “我前几天忽然发现他看着年轻不少,琢磨是哪变了,后来才想起来,我好像很久没看见他胡子拉碴的样子了。”于小珊说,“奇怪,以前明明三天两头不刮胡子的,我还以为他就喜欢那种落拓不羁的流浪风。”

    她这么一说,于明也意识到了。

    “不止胡子,他也不穿老头衫了!”

    于小珊:“对,痴迷补丁的老头衫狂热粉,现在每天都穿得像模像样,很不对劲!”

    “理发也理得更勤快了,好像还买了不少新衣服。”

    越说越奇怪,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顿珠和袁风对视两眼,不约而同打圆场。

    袁风说:“嗨,肯定是因为我和祝今夏来了,以前没外人,他也用不着怎么注意形象,现在可不得注意一下?”

    顿珠紧随其后:“对,我哥这是为了维护学校的形象!”

    可惜他俩说了不算,于小珊很快反驳说:“不对啊,上学期祝老师就来了,也没见他维护什么形象,这学期也就多了个袁老师,他就开始在意外表了?”

    袁风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顿珠为了给哥哥嫂嫂打掩护,已经开始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难道他对袁老师有意思?”

    袁风:“……?”

    他手一抖,筷子上的肉掉在桌上,被于明眼疾手快夹起来吃了,“别浪费,别浪费。”

    于小珊哈哈大笑,说:“那不能够,我们校长一看就是直的。但我觉得顿珠说对一半……”

    顿珠:“哪一半?”

    “男人一旦开始在乎外表,那一定是因为,他,谈,恋,爱,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顿珠和袁风,其余人纷纷附和。

    “对啊,不是谈恋爱是啥,谁家好人整天花枝招展的,又是买新衣服,又是勤快理发,还天天刮胡子的!”

    “不止啊,你们没发现校长最近春风满面的?以前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现在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散发着如沐春风的气质。”

    “简称发春?”

    顿珠还在挣扎:“不是,你们瞎猜也要有理论依据啊,这荒山野岭的,他上哪谈恋爱去,你们以为是聊斋吗?”

    于明也迟疑了,“也是哈,这附近除了我们几个,连个过路的都见不到,他上哪谈恋爱去?”

    于小珊吞下一只烤虾饺,目光如炬,“别猜了,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有一个!”

    顿珠和袁风又是一个对视,两人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袁风的耳朵竖了起来,顿珠的小心脏风中凌乱。

    只听于小珊斩钉截铁道:“他肯定是网恋了!”

    “……”

    “……”

    大家分析一阵,觉得于小珊说的不无道理,最近时序确实变得更精致了,以往不爱使用电子产品,如今手机不离手,还总是埋头发信息、

    “有时候跟他说话,他都不带搭理人的,也不知道给谁发消息,那么专注。”

    “不止,上回我大老远看见他在走廊上对着手机笑,笑得那叫一个荡漾!”

    铁证如山,校长网恋就这么实锤了。

    顿珠与袁风憋着笑对视一眼,心中大石落地。

    不管猜的有多离谱,没往祝今夏身上想就行——袁风很乐观。

    和真相背道而驰也没事,反正他尽力保住秘密了,至于他哥的风评,爱咋咋吧——顿珠幸灾乐祸。

    而此时此刻,正处于八卦中心的校长大人,正给“网恋对象”买晚饭。

    天还没黑时他们就入住酒店,一番折腾后,祝今夏很快睡着了。

    时序心道不愧是瞌睡虫转世,还说带她出门吃饭的,看她睡这么沉,只好改变原计划,替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独自出门。

    街上转了一圈,他很快决定打包牦牛肉汤锅,一则天冷,喝汤暖和;二则上次在牛咱镇吃这个,祝今夏饭都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

    汤锅准备起来比较费时,等待的间隙,他坐在餐馆里点开几个今日会后下发的资料文件,仔细浏览。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酒店里的人醒了,给他发来消息。

    祝今夏:“人呢?”

    时序:“买饭。”

    时序:“这么快醒了?”

    祝今夏没再回复。

    又过了一会儿,时序问她除了牦牛肉汤锅,还想吃点什么,依然没有回复。

    人呢?

    时序想到她缺乏警惕性的毛病,又想起第一次带她上县城来时,明明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她却愣是连续两次在不知门外是他的情况下,轻易开了门。

    眉头一皱,他起身走到店外,拨通祝今夏的电话。

    第一遍无人应答,第二遍嘟声也连续响了七八次,时序都要挂电话,准备掉头回酒店了,电话忽然通了。

    “喂?”那头传来祝今夏的声音,“时序?”

    时序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归于原位,眉头一松,停下脚步问:“忙什么呢,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那头的人不知道他急出一身冷汗,还在说俏皮话:“忙着跟crush聊天呢。”

    时序不动声色:“那现在呢,跟crush聊完了吗?”

    “还没呢,这不是被你打断了吗,找我有事?”祝今夏一本正经。

    “嗯,是有事。”时序很有礼貌地说,“想问问你跟crush聊完没,也跟我们fish聊聊呗。”

    噗。

    祝今夏终于绷不住了,在那头笑得很欢快,先说自己回完消息就去洗澡了,所以错过了电话,最后声音归于柔软:“时序,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饿了?”

    “想你了。”她诚实地回答说。

    时序看了眼手表,声音里带点笑意,无可奈何道:“我才刚出门半个钟头,祝今夏。”

    “半个钟头怎么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个钟头也有四十八分之一个秋天了。”她理直气壮,“难道你不想我?”

    “不敢想。”

    “为什么不敢?”

    “一想全是马赛克。”时序淡道。

    “……”

    骚还是他骚,祝今夏甘拜下风,脸上发烫,只扔下一句“快点回来我饿了”,然后就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在众人距离真相相去甚远的揣测中,地下恋情开展得如火如荼,表面上两人道貌岸然,相敬如宾,一到无人处就成了另一幅景象。

    有天晚上,袁风起夜上厕所,一推门,正好撞见送祝今夏回小楼的时序。就这么几步路还要送,送就算了,小嘴还黏上了,跟涂了502似的,粘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简直有碍观瞻!

    袁风憋住尿,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

    “小楼不是法外之地,你俩注意点影响吧,不把老子当人啊!”

    一个是老房子着火,一个迎来人生第二春,袁风骂骂咧咧,心道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抱着纯纯的心态教书育人的只有他一个。

    他这么想,时序却并不这么看。

    事实上,从县城开完会回来后,祝今夏就忙得脚不沾地,她是真把征文活动当成一桩大事来干,很快如火如荼开展起来,再也顾不上他了。

    认真说起来,两人还在热恋中,时序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沦为下堂妻了。

    原本只有六年级参赛,但祝今夏将参赛范围扩大到三个年级,除去汉字都不认得几个的低年级,三至六年级全员参加。

    于小珊纳闷道:“除了你教的六年级,剩下的水平压根不够看,参赛也是送人头吧?”

    “先熟悉一下流程,迟早他们也会升到高年级,明年,后年,总要参加的,就当积累经验了。”

    为着这个比赛,她从州教育局的官网上找来往年资料,一篇一篇地查阅历年获奖文章,眼睛都熬红了。

    熬红的主要原因不是文章多,而是官网上资讯不计其数,她得一页一页地往前翻,从上万条记录里找征文活动,简直是大海捞针。

    山里这么爱开会吗?领导们就跟开上瘾了似的,开完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总结往官网上传,仿佛要靠这个冲kpi。

    时序看她这么拼,梦回她刚刚支教时,那时候为了上好第一堂课,祝今夏也这么不眠不休、加班加点。

    “就一个征文比赛,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时序忍不住提醒他,“你不是对他们挺有信心吗,这会儿着什么急?”

    “是有信心,但摸清规则才更好上分。我想看看往年的审美取向和评分标准,要是偏文艺挂,我就让他们往文学性走;要是偏写实,我就让他们真诚质朴,走叙事风;要是喜欢宏大叙事,那更好办了,都往主旋律靠一靠,歌功颂德。”

    常年浸润在校园里,祝今夏对这一套也很熟悉了。

    时序看她认真的样子,半晌不语,眼底晃过些许不易察觉的郁色。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祝今夏回过头来看他,时序眉心泛起轻微的川字纹,显然心情不算好。她误以为他有了情绪,因为她这几日都在刻苦钻研,冷落了他。

    她赶紧冲他伸出手臂,像是小朋友索要抱抱。

    “怎么啦,不高兴?”

    时序笑笑,接住她的手,十指交缠间,她轻轻晃了下,语气里不由自主染上了撒娇的痕迹。

    “不是故意冷落你的,我保证,忙完这两天就好!”

    时序点头道:“那你也答应我,平常心,重在参与,你可能拿不了奖——”

    “不可能。”女人斩钉截铁,“我把之前五年的大小征文比赛都看了一遍,就这水平,没一个能打的!”

    她对她的六年级很有信心,眉梢眼角都带着志在必得。

    时序正欲再说,就被她揪住衣领,祝今夏显然不想再听丧气话,难得主动地亲吻他。

    为了用他的电脑,她这几日都在他的宿舍里滞留到深夜,虽然她也有笔记本电脑,但奈何小楼没网。

    征文的坏处是,她忙得昏天黑地,压根顾不上他。

    好处也很明显,比如当下,在无人之处,他们可以肆意妄为。

    爱与欲似乎从来分不开,老房子着火也好,第二春也罢,他们总是先说着话,可眼神一相接,就会不由自主靠近彼此,最后变成唇与唇的温柔厮杀。

    他也好,她也罢,从前并不知道亲吻是这样乐此不疲的事情,气息交缠间,爱意在无声中滋长,仿佛永远也不会腻。

    时序笑了,祝今夏问他:“笑什么?”

    “笑你,平常嘴那么硬,为什么亲上去却很软。”

    祝今夏气咻咻地捶了他一下,察觉到身下有异动,惦记着还没看完的几条链接,迅速离开他的怀抱,又回到电脑前。

    “不跟你计较。”

    说是这么说,言下之意却是——别来打扰我。

    时序看着鸠占鹊巢的人,没辙,只能拿起看到一半的专业书,靠在床头读。

    他做事一向专注,即便最初要按捺下身体的反应,也能在进入状态后,迅速调整好自己。

    屋子很小,两人各自畅游于自己的领域,倒也融洽。

    偶尔抬头时,会看见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女人。宿舍里亮着暖黄色的灯,窗台上是她昨日折来的一支松枝,喷上水,又将窗户敞开一条缝,夜里零下的风一吹,松枝便结出一层半透明的晶体。

    “人造雾凇!”她骄傲地说。

    时序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他这逼仄破旧的小屋因为她的到来,像被月神眷顾,夜色温柔。

    ——

    短暂而迅速的准备工作结束后,祝今夏进入正题,她带着孩子们一同讨论这次比赛的主题,“高高的山与小小的我”。

    孩子们各抒己见,竟显得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即便祝今夏不曾为周记定下这样的主题,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小孩们也在不断践行着。

    他们的视野里永远充斥着高山与蓝天,书写的一切当然也与之有关。

    祝今夏把“鸠占鹊巢”的作风发挥到极致,为了组织三个年级的学生一同写征文,她挑了个周一下午,将晚自习前的课全给占了,将孩子们召集至食堂。

    袁风和顿珠也被她抓壮丁了,午饭时间结束后,众人齐心协力打扫了食堂,将桌子擦得锃亮。

    食堂管饭的大叔说,他在中心校的十年时间里,就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桌面。

    孩子们也是第一次这样大规模地聚在一起写作文,地点还是食堂,不管是不用上课的诱惑,还是这样新鲜的体验,都叫他们兴致勃勃。

    中心校从来没有这么劳师动众过,一篇简单的作文忽然变得举足轻重,顷刻间有了不同的意义。

    开写前,祝今夏在前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孩子们时而大笑,时而拍桌,气氛热闹不已。

    老师们站在后方目睹一切,颇有些瞠目结舌,于小珊侧头去看时序的脸色,却发现他平静得像是瞎了眼。

    “校长,不管管?”

    山里还没发展出更开明自由的素质教育,因为学生多,□□少,不奉行高压政策,没法管住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孩。

    也因此,孩子们平常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老师们都在,他们不敢造次。

    今日却因为祝今夏的纵容,场面有所不同。

    面对于小珊的询问,时序只笑笑,低声道:“随她去。”

    祝今夏早就提醒过他,为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她可能会更多采用启发式教育,届时不论大家起哄还是说笑,都请他不要介入。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先有热爱,才能深入。

    这群小孩平日里连上课提问都不敢,如今简直大变样了。虽然这种变化主要集中在祝今夏的班上,但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大家都被感染了。

    有人拍桌子,有人大声喊,有人嘎嘎笑,有人七嘴八舌打断祝今夏的话。

    她始终笑吟吟的,被打断了还很高兴,直接让人站起来大谈特谈。

    丁真根嘎起初还有点放不开,毕竟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差不多一百人齐聚食堂,阵仗大的吓人。

    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刚才坐在人群里还敢大声插嘴讲灵感,这会儿站起来屁都憋不出一个来,满脸通红。

    “别怕,大声说,刚才就说得很好。”

    祝今夏不动声色走到他旁边,始终带着笑意看着他,他每说一句,她就赞许地点点头,像他的铁杆粉丝,“对”,“很好”,“接着说”……

    若不是专业受限,她能有更多捧哏的词,毕竟是英语老师,bravo,excellent,brilliant,这样的词她信手拈来,专业捧哏一百年。

    肉眼可见的,丁真根嘎没那么紧张了,他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并非身在食堂,而是身在教室,如每周周记评比时当着全班朗读作文一样,除了人多了点,地方大了点,但只要不看其他人,每念一段,抬头望着祝老师就好。

    她是他的标杆,是他最喜欢的大人。

    她永远目不转睛望着他,专注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

    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

    想起过往的一幕又一幕,丁真根嘎有些哽咽,事实上长这么大,在他乏善可陈的人生里,从不曾有人像祝老师这样认真听过他说话,不管是童言无忌,还是确实言之有理。

    她对于前者会鼓励,会叫大家别笑,她说:有些话虽然听起来引人发笑,但未尝不是因为没人这么说过。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本身就是一种勇气的体现。

    而对于后者,她会报之以掌声,她看着他的眼神里仿佛没有大人和小孩的分别,而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对话。

    丁真根嘎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平等,在家里,父母就是权威,在学校,老师的话不能被反驳。所以他捧着家里吃灰的《中国历代皇帝选》读个不停,哪怕缺页少字的,也爱不释手。

    书是他唯一能沟通的对象,也是他唯一能放肆的地方,翻开它,想象可以无边无际,没人会发笑,也没人会责备他。

    直到祝今夏来到学校,她不仅带来了鼓励的目光,会认真聆听的耳朵,她还带来了更多的书。

    丁真根嘎永远记得那一天,当同学一路小跑进教室,大声喊着:“丁真根嘎,祝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哦豁,你要倒霉了!”

    大家都幸灾乐祸看着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定是你做错了什么,老师才会叫你去挨批受罚。

    丁真根嘎也这样以为,直到他忐忑不安踏进办公室,女人却笑靥如花看着他,甚至摸摸他的头,夸他作文写得好。

    那篇作文的名字叫做《假如我是秦始皇》,她一边笑一边问他哪来这么多奇思妙想,最后还将一本崭新的书送给他,那本书厚重得像是一座小山,捧在手里重若千钧,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她问他将来长大想做什么,他说想游手好闲。

    丁真根嘎看见她哽住了,随即才说,游手好闲当然也很快乐,但是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梦想,我们是不是首先要勤勉,要废寝忘食,要博览群书啊?

    她在课上给大家放PPT,展示着大山之外的世界,那是他从未到过,也未曾见过的地方,有远在热带却终年积雪的山巅,有壮观震撼的世界第一大瀑布,有太多他连梦都梦不到的大千世界。

    她说一线天很狭窄,雪山很高,可人的视野却可以无限辽阔,只要他想,书籍会给人力量,想象是他的翅膀。

    丁真根嘎慢慢地说着,最后伸出黑黑的小手,擦了把脸,哽咽道:“高山不会阻止我往前走,因为我有军旗,也有良师,还有无数战友。如果山路太长,走不出去,那我就靠游的,书海无边,我总能游个痛快。”

    偌大的食堂,孩童稚嫩的声音却掷地有声,响彻耳畔。

    原本只是一场毫无目的的旅程,原本只是一个无心之举,却没想到今日能有如此收获。

    祝今夏说别哭,开口却发现自己也热泪盈眶,喉咙是酸涩的,胸腔却饱胀而充盈。那颗夏天种下的小小种子,经由真心灌溉,竟破土而出,长成葱郁的树苗。

    在一片泪光中,她仿佛看见彩虹。

    这也算呼应了,不是吗?彩虹计划,竟真的叫她看见了彩虹。

    她吸吸鼻子,擦掉眼泪,摸摸丁真根嘎的头,重新笑起来。

    她的课代表开了个极好的头,孩子们有的笑,有的偷偷抹泪,全都争相发言,一个个把手举得老高,嘴里叫着“我我我”。

    食堂里的氛围抵达新的小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祝今夏不阻止,反而乐见其成,她像个带头起哄的,要不是手里没有小鼓槌,时序简直怀疑她会一边敲鼓一边给大家造势。

    后排的老师摇头感慨,说中心校可真是大变样,他们也大开眼界了。

    于明看小孩激动不已,迟疑着侧头问时序:“校长,不维持一下秩序吗?”

    “任她去。”

    时序还是微微笑着,目不转睛望着和孩子们融为一体的女人,她笑着,说着,哭着,又重振旗鼓鼓舞着,呐喊着。

    他不知道那样瘦弱的身体里哪来这样充盈的能量,也许是读万卷书,又或许是行万里路,她有无限底气,不遗余力地将热爱与天真发挥到极致,哪怕是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们,她也付出真心,不计回报。

    又或许不是不计回报,今日的硕果就是她作为园丁最好的收成。

    这样的她,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拦着。

    就算她要放火,他也只会望风。

    时序出神地想着,若是旺叔这会儿醒着,看见眼前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

    他在祝今夏身上看见了曾经的旺叔。

    世间事如此玄妙,素未谋面、从无交集的两个人,竟会殊途同归。一个为一线天燃烬了自我,一个在风雨交加时接过了奄奄一息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