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员大会结束后,食堂里很快安静下来,祝今夏将作文纸下发,孩子们开始奋笔疾书,偌大的厅中只剩下纸笔相触的沙沙声。
而她像艘没有航向的小船,饶有兴致在人海里缓慢穿行,旨在观望大家的选材与进度。
小船停在哪里,哪里的“原住民”就略显羞赧地抬头看看,她报以和煦的笑容,摸摸对方的脑袋。
人群最后方,时序收回视线,对身侧开着静音玩游戏的袁风低声道:“聊两句?”
袁风正打到关键时刻,头也不抬,“啊,聊啥?”
“出去说。”没等他回答,时序已经从后门离开,只留下一个干脆的背影。
袁风收起手机,暗骂一句,他是最鄙视挂机狗的,往日遇上一个能挂机骂一整局,奈何今天自己也沦落至此。
祝今夏没有察觉到食堂里少了两个人,她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食堂处于小楼和教师宿舍之间,三栋建筑呈门字形,中间是一块空地。
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半,一线天就暗了下来。
时序停在空地边上一棵老树下面,从这里能看见食堂里的景况,袁风和他前后脚到。
“咋了这是?”
袁风隐隐嗅到一丝不对劲,原本想抱怨时序有什么话不能等到他打完这把再说,触到对方眼神的那一刻,话音自动退回肚子里。
时序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食堂里,言简意赅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借你的虎皮一用,帮我画个大旗。”
“……?”袁风双手插兜,掀嘴皮子,“能不能说人话?”
一阵风过,老树仅剩的零星叶片也被吹落不少,其中一片落在时序肩上,他察觉到,伸手拈过。
“祝今夏很重视这次比赛,你知道吧。”
“废话。看她刚才这阵仗,知道的是个征文比赛,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动员大家上战场呢。”袁风的语气听着轻飘飘的,带着惯有的嘲讽,眼里却泛起一抹笑意。
时序默了默,“她拿不了奖。”
袁风一怔,笑意随即消失,“为什么?”
他也是在行政系统打转的人,脑子一转就有了结论:“名额早就内定了?”
“差不多吧。”时序淡道,“山里十几所小学,得奖的永远就那么几所,每年的变化无非是名次交换一下,今年你第一,明年我第一,以示公平。”
但公平只属于那几所学校,其余不过是陪跑的。
不止是征文比赛,所有活动都如此。
袁风当即问:“她知道吗?”
“我提了两次,都是刚开头就被她打断,她以为我在泼冷水,不愿意听。”时序难得感到棘手,“看她那么踌躇满志的,我也确实泼不了这个冷水,难道让她不参加了?”
她也不是那么听劝的人。
袁风思索片刻,也认真起来,“你确定吗,是多半拿不了奖,还是必然拿不了?”
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
袁风是行政岗,对这些东西门儿清。绵水大学也常有各类活动,市级比赛,省级比赛,包括国家级比赛都年年不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总分大鸟和小鸟,大的欺负小的,小的也不敢吭声。
绵水大学是省重,无论什么比赛,都一定能花落自家,还几乎都是魁首,这是共识。不论主办方是谁,协办方都有省教育厅,绵水大学身为全省第一,金字招牌,领导们于公于私都会偏向他们。
但第一让了就让了,第二第三总还有空位,大家也还有竞争的空间。大鱼吃不了,吃点小虾米也能塞牙缝不是?
所以袁风才会这么问,大不了一等奖咱让了,二三等奖争取一下,也不是不行。
时序笑笑,笑意却半点也没到眼底,他漠然地抬头看了眼一线天,山太高了,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略低一点的名次是有争取空间,但别的学校还能争取一下,中心校不行。”
“为什么?”没等时序回答,袁风又一次想到了,“因为这里是藏区,而你是汉族?”
饶是心情并不好,时序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点到即止,对方心念一转就明白了。
有关于中心校的一切,袁风都在来之前就听说过,祝今夏的绘声绘色和她对时序的偏心,让他对一线天有了极为透彻的了解。
他知道这里排外,也知道时序吃的那些闭门羹。
电子设备时序申请了那么久,上面就是不批,附近山头的藏族校长上个月刚开口,下个月设备就安装上了。
两人对视片刻,在原地静默而立。
袁风的视线飘忽不定,看看时序,又望向食堂里俯身跟小孩说话的人,大概是学生写了错别字,祝今夏正指着卷面提示。
他没忍住骂了句:“支个教又没工资,也不知道这么真情实感干什么,真是天生劳碌命!”
没想到时序反问:“你不也是?”
“……”袁风哑口无言。
近期痴迷网购的他,不止给自己添置了不少“度假用品”,还自费为学生们购置了不少体育器材。
没办法,看着他们毽球都踢秃了,就剩了个底托,上面插了根光秃秃的杆,都这样了还踢得欢,他的护犊子之心就上来了。
一边数落时序抠,抠死算了,一边打开网购app下单了两百只毽球,踢,给他往死里踢!
这还不算什么,他很快又看中了跳绳、篮球和羽毛球。
袁风工资不低,家境不错,父母皆是退休教师,还有个舅舅开建材公司。他脑子好用,转念一想,个人能力是有限的,前不久不是还问了祝今夏吗,咱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好,人多力量大。
他当即给舅舅打电话,死缠烂打要赞助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山中的小孩有多苦,连茅厕不带冲水系统都巨细靡遗描述了一遍。
舅舅听了半小时,也不知道是真感动了,还是被他说烦了,为求耳根清净,也给自己积点德,电话一挂,转来二十万。
袁风大手一挥,当即给小孩们添置了冬衣与厚被子,剩下的放在小金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这个,他在中心校的地位水涨船高,原先都把他视为祝今夏的跟班和保镖,而今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金主爸爸?
袁风的目光在食堂里打转,孩子们奋笔疾书,大冬天的被祝今夏一针鸡血打下去,也不知道冷,个个都红光满面的,身上还穿着他添置的羽绒服,花花绿绿。明明是寒冬时节,食堂却仿佛春天的花园,百花齐放。
当时顿珠笑话他,既然衣服都买了,干嘛不统一买呢,大家穿一个色,不正好当校服了吗。
袁风嗤之以鼻,说你懂个屁。
“老子最恨校服了,读书时候就逼着我穿,什么叫个性发展不懂吗?非要压抑小孩的天性。老子当时就想,我要是将来有了小孩,他爱穿绿就穿绿,爱穿红就穿红!”
顿珠幽幽道:“他要是啥都不想穿呢,你还能让他裸|奔吗?”
祝今夏插了句嘴:“别听他瞎逼逼,他就是小时候年年参加游泳班,晒得跟煤炭医院,觉得自己穿黄显黑,所以不乐意穿校服。”
袁风理直气壮地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颜色,也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为此,他花花绿绿的羽绒服买了不少,全让孩子们自己挑。
他对这群小孩已经关切到连个体对颜色的喜好都考虑在内了,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全力以赴在做的事注定没有结果。
更何况和他们一起努力,怀抱期待的,还有祝今夏。
好半天,袁风才说:“祝今夏是个理想主义,除了在父母的事情上被老天爷摆了一道,其他方面没吃过什么苦。她学习好,长得漂亮,哪怕没有好的家世背景,一路也受到师长喜爱,有贵人相助。再加上毕业后又留校了,相当于没出过象牙塔,也从来没有挨过社会的毒打。”
她的领导就是她的恩师,不会欺压她。
大学环境又相对单纯,尤其是外国语学院,这里融合了东西方的思想,大家都相对开明、自由,她也没见识到人心险恶。
不然当初也不会缺乏警惕心,贸然跟多吉他们上山了。
她可能也想过比赛是人办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所偏颇,但绝对没想过中心校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
袁风抬眼看着时序,不假思索地问:“要我怎么做?”
片刻后。
“明天我亲自把征文送去县里,你跟我一起。”时序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语气略带玩味,“我们打个配合?”
——
六点整,下课铃准时响起,祝今夏收走大家的作文,回头嘱咐食堂大叔开饭了。
孩子们惊奇地发现,今天餐盘里多了只炸鸡腿,每人还额外发了一瓶酸奶,一只饭后甜点:巧克力派。
欢呼声像浪潮一般将食堂淹没,此起彼伏。
孩子们高呼:“祝老师万岁!”
祝今夏忍俊不禁,说要谢就谢谢你们袁老师和校长吧,他俩一个出资加餐,一个开车去镇上买菜,算是犒劳大家今天辛苦了。
不止高年级参赛的学生有福利,随后涌入食堂的低年级小孩也沾了光。
丁真根嘎拿着鸡腿冲他们说:“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
翌日,祝今夏上完早课后,发现时序与袁风双双不见了。
顿珠在厨房里做饭,听她问起,解释说:“他俩去县城交征文了。”
这种事情一个人去就行,何须两人一起?祝今夏略感不解,况且这是周中,时序身为不能擅自离校的顶梁柱,竟然亲自跑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县城里,教育园区内,三个金字招牌挂在大门上。
“人民小学”。
“英才小学。”
“县教育局。”
园区占地面积不小,一眼望去,塑胶跑道红绿相间,观众看台层层分明,设施一应俱全,和山里的小学简直天壤之别。
三个单位共用一所大门,关系之密切,不必多说。
袁风哈哈一笑,说:“难怪内定了呢,看这抱团取暖的样子,比我跟顿珠抱得都紧。”
山里物资匮乏,资金有限,分配上也更加极端,富的富,穷的穷。
两人抱着厚厚的作文卷宗,踏进明亮宽敞的办公楼里,时序在前,袁风在后。
沿途有人跟时序寒暄,态度各异,袁风观察到,步伐匆匆的年轻干事们普遍都很敬重他,而步履闲适、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则态度暧昧不明,虽然嘴上说着“哟,怎么劳动校长亲自来送了”,但眼里却都透着截然相反的傲慢。
人的目光若是打印机,随着四面投来的视线,时序身上大概已经贴满了标签——
“汉族人”。
“穷校长”。
“落水狗”。
“无权无势”。
袁风从小就聪明,善于察言观色,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在行政处混得跟老油子一样?
这些年他见得不少,越小的地方越讲究关系网,越穷越势利,越势利也就越穷。这像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这里的人目光短浅,根本不谋求长远发展。
他们来到教育局的语文教研中心,那位中心主任同时也是人民小学的副校长,身兼数职。
关系网错综复杂,可见一斑。
四十来岁的男人在一众领导中算是年轻的,挺着啤酒肚,寒暄了两句,问什么风把时序亲自吹来了。
时序笑笑,介绍袁风:“这位是彩虹计划的负责人,袁风,袁老师。”
从来都吊儿郎当的袁风,今日破天荒穿得人模狗样,还打了领带,大衣一脱,露出里头的西装。
西装是阿玛尼的,去年生日管舅舅要的。
舅舅有钱,不要白不要。
进山前他特意带了这身行头,原本是想哪天去会会多吉那狗东西,帮祝今夏报仇,谁知道多吉没见到,今天先派上了用场。
袁风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模样,也没等那次仁主任请他坐,自己已经大喇喇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接着时序的介绍,他又给自己加了个title:“也是绵水大学教务处主任,哈喽,次主任。”
次仁:“……”
次仁嘴角抽搐两下,先礼貌地站起来握手,叫了声袁主任好,然后解释说:“我们藏族人没有姓和名之分,你可以叫我次仁,也可以叫我次仁主任,但最好不要叫我次主任。”
袁风这趟就是来狗仗人势的,往常都说自己是绵大教务处跑腿专员,今日既然要和时序打配合,不止时序扯虎皮,他也扯,派头拿足了。
他单刀直入,问对方彩虹计划知道吧。
次仁连连表示知道。
虽然教育计划不分甲方乙方,但这事摆明了是省上支援山区,袁风是铁板钉钉的甲方爸爸。
他先是很有领导风范地漫天瞎扯,就彩虹计划发表了一通“重要讲话”,时序负责不动声色地在他卡顿时,替他打圆场。
接着他又发散到了这次的征文比赛上。
“在我看来,这回征文的主题就很好……叫什么来着?”他看向时序。
时序对这个时而聪明但时常健忘的队友感到一丝丝的无奈。
“高高的山和小小的我。”
“对,咳,高高的山和小小的我。这和我们彩虹计划相呼应,是个非常好的主题,上面非常重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袁风一顿吹,东拉西扯,天花乱坠,最后在时序不动声色桌下踹了一脚之后,才言归正传。
“那您看看,这是我们中心校的征文。
“作为彩虹计划的重要育苗基地之一,中心校是我们第二期计划的试验点,你们县里应该接到过省上的通知了吧?次主任——哦抱歉,是次仁主任。
“您应该也听说了,要是这回一切顺利,从下学年开始,省上会开始输送应届师范毕业生来山里支教,届时能极大地缓解山区师资力量不足的现状,也能给你们输送更多物资与人才。”
又是一番基于事实,但带有个人色彩的漫天胡说八道,这回的虎旗,袁风扯得很足很大,足够把“次主任”给忽悠得结结实实。
最后的落点是——
“您看看,我们试验点小学能不能在这回比赛里拿个奖什么的?好歹我们彩虹计划输送了两批教学人员来支教了,是不是也该让上面看看正向反馈,教学成果啊?”
次仁满头大汗,这,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啊。
他的目光转而投向时序,没了先前的倨傲与轻慢,反而带点求助的意味。
也许这位“袁主任”不知道山里的状况,但时序是一定知道的,他寄希望于时序能帮忙解释解释,山里的名额早有定数,不管是奖金还是荣誉,都一早归属于人民小学与英才小学,至于剩下的……
时序如他所愿,彬彬有礼地对袁风解释了一番,说两所学校不管是师资力量还是学生素质,相较于山上的小学都更出色,所以中心校即便是彩虹计划育苗点,大概也相形见绌。
“不过——”时序话锋一转,微微一笑,目光坦然地望着次仁,“经过支教老师两个学期的教学指导,我相信中心校的孩子也有了很大进步,毕竟上学期期末,我们五年级的语文平均成绩在州里已经跻身前三,这个您也记得吧,次仁主任?”
次仁连连点头,时序配合了他,他也领这个情,反过来配合时序一波。
时序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人坐在椅子上,跟次仁交换了一个眼神,侧头非常体贴地对袁风说:“要不这样,袁主任,您也别让次仁主任为难,他要是把一等奖给了我们,难免在园区里不好交代,两所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自己又是人民小学的副校——”
次仁:“对,对对对,确实不好做啊!”
“我们退而求其次吧。”时序双手随意地交握于腿上,轻轻一笑,“要是主任觉得我的学生水平还不错,二三等奖看着给?”
最后一句带点若有似无的嘲讽:“只要不像往年一样颗粒无收,大概也算彩虹计划功德无量了。”
次仁忙着想处理方案,也没细听,忽略了时序眼里一晃而过的嘲弄,他思忖片刻,双方各退一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当即拍板,把头一点,说:“行,那就这么定了!”
——
不知不觉进山一个多月了,十二月末,天气愈发寒冷,雪终于下到了一线天里。
枝头最后一片落叶也消融在土地里,细碎的雪花像轻纱一样为万物上色,天地洁白一片,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雪不大,却很绵密,它对孩子们的朗朗书声不闻不问,只管无声无息地下着。除非在深夜仔细聆听,否则很难注意到那倾沙一般的碎响。
祝今夏时常赖在时序的屋子里烤火,他读他的研究报告,她写她的彩虹计划总结。
她有些不情愿,一月中旬,孩子们就要放寒假了,她和袁风也即将踏上返程,第一期试水眼看就要结束。
嘴上说着再见是为了更好地再见,可分别在即,不难过是假的。
电烤炉离近了会热,离远了又冷,她有些心不在焉,坐久了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时序听见她搓手哈气的动静,抬眼望来,去厨房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倒一杯给她,顺便摸一把她的手,察觉到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皱眉批评她:“冷也不知道离火近点?”
祝今夏嘴硬:“哪里冷了,不冷。”
“手这么冰,还不冷?”
“心是热的就行了。”她拉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停在胸口,“不信你摸摸看?”
时序眼神一暗,扫一眼她的笔记本屏幕,“总结写完了?”
“写一半了。”
“没写完还来挑衅?”时序淡道,“看来是不想写了。”
说是这么说,他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把电烤炉拉得离她更近了,然后将她的双手覆在自己的手中,替她焐热。
祝今夏看着他安静而有力量的眼神,总觉得在他的注视里,她也像火山中的雪,在温暖地消融*。
十二月的最后一周,征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随着一纸证书送来中心校的,还有一只薄薄的信封,里面装着一百元崭新的钞票。
得奖的人是丁真根嘎,优秀奖。他的作文题目叫做《山里的彩虹》。
祝今夏重新打开当初的征文通知,翻来覆去地看,里面清楚写着比赛评出一二三等奖,却只字未提优秀奖。
哪来的优秀奖,哪来的一百块?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满意,中心校只有一人获奖,还只是一个连大赛章程里都没有出现过的边缘奖项。
自比赛结束后,孩子们常常问她结果什么时候才出来,尤其是丁真根嘎。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丁真根嘎面露难色,说他爸爸常常批评他回家不帮着干活,只知道闷头看书。
他想,要是能拿奖,带着奖金回家交给爸爸,让爸爸知道看书也是有用的,他就不会再拦着他了。
得知此事后,再放大星期时,祝今夏特意找到了前来接孩子的父亲。
没想到对方见了她就面露不虞,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问她:“你就是那个给我孩子乱七八糟书的老师?”
丁真根嘎的父亲小学都没有毕业,大字不识,常年在家干农活,要不是学校包吃包住,他根本不愿意将孩子送来念书。
“反正将来都要回来干活放牛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他是这样说的。
祝今夏问他:“你就没想过让丁真根嘎出去念书,将来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男人勃然大怒,“他妈卧病在床,我身体也不好,他走了,谁来照顾我们?家里那么多牛,他不放,你来放吗?”
常年病弱的身体折磨出一副阴晴不定的暴躁脾气,男人对这位素未谋面却久仰大名的支教老师积怨已久,他指责祝今夏总是给他孩子“妖魔鬼怪”的书籍,引诱孩子不学好,还撺掇小孩离开山里,抛弃父母。
祝今夏试图与他讲道理,奈何男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我听说了,你离过婚,你男人还找到山里来了,离婚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接着指责她的衣着。
那一天,因为要面见家长,帮时序将孩子一一送到家长手中,祝今夏特意化了淡妆,穿着得体,深蓝色羽绒服里是合身的黑色羊绒套裙,包臀裙恰好停留在膝盖处,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
她自忖没有一丝不合时宜,却因为衣服修身和小腿裸|露而被男人指责。
“不要脸!伤风败俗!离婚的荡|妇!”
没等祝今夏做出反应,时序挡在她面前,他欲把男人呵走,却被祝今夏一把拉住。
另一边,人群里的丁真根嘎也狂奔而来,泫然欲泣地抱住父亲的腿,要他别骂祝老师,要骂就要他。
祝今夏重新站出来,说:“时序,不用保护我,我话还没说完。”
时序微微一顿,收回手来。
祝今夏望着那位父亲,并没有动怒,只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先生,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看法的权利,你的指责我不接受,但请你听完我想说的话。”
她看见泫然欲泣的丁真根嘎,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用眼神告诉他:没事,没关系。
再对上男人愤怒的视线,她平静地说:“这位父亲,在你来之前,我就想见见你,想亲口告诉你你的儿子很优秀,他勤奋好学,有探索精神,热爱读书,对世界有敏锐的感知力,也有出色的创造力。我的确鼓励他走出大山,但从未想过将他从你们身边夺走,因为走出去了又不是不能回来,我旁边的校长不就回来了吗?老校长也一样,读完书才回来建设家乡。”
……
那一天,她说了很多,全部有关于丁真根嘎,没有一个字在为自己辩驳。至于离婚,至于衣着,至于个人品德,那是她的事情,跟孩子无关,也不必与不在一个认知水平上的男人沟通。
男人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夸奖儿子的话任谁听了也不可能生气,情绪平复后,他没有多言,带着丁真根嘎很快离开。
学校里,祝今夏对上时序的目光,忽地笑了。
“我说校长,当我是软柿子吗?”
时序凝视着她,莞尔,“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当初被多吉欺负的是谁?讨好型人格抹不开情面总受罪的又是谁?”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祝今夏没好气,“没见我已经蜕变了吗?”
是蜕变了。时序想,变勇敢,也变能耐了。
祝今夏最后才说:“下次不要挡在我前面了,我能处理。”
这趟来山里,她原本就不是为了当个被他保护的软柿子,她带着千军万马和一往无前,是为了做他英勇的骑士。
……
和学生家长发生口角冲突的插曲,并没有给祝今夏带来多大阴霾,但她确实也更期盼征文结果的到来,她对丁真根嘎有信心,得奖势在必得。
却没想到一纸证书来了,竟然是个连赛程里都没有提过的优秀奖。
祝今夏神情凝重,在办公室里盯着证书如临大敌,没有一丝笑容。
时序和袁风交换了一个眼神。
袁风低声问:“怎么才一个优秀奖啊,我以为好歹能有个二等奖的。”
时序说:“计算失误了。”
“那次主任不行啊,明明说好了,到头来居然变卦了!”
“……”
不接受这个结果的只有祝今夏,反观其他人,个个都欢欣鼓舞。
于小珊说:“我们学校从来没拿过任何奖,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明也捧着奖状啧啧称奇,说绝对是一个里程碑,一定要裱框纪念。
“一个安慰奖,有什么好裱框纪念的?”祝今夏眉头紧锁,转头去找时序,“你宿舍门开着吧?”
“开着的,怎么?”
“借你电脑用用。”
她急匆匆往宿舍跑,马不停蹄打开州教育局官网,搜寻征文比赛获奖名单。
山里各种流程都很慢,唯独上传kpi还是一如既往的快,面子工程,实数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祝今夏迫不及待打开了附件里的获奖征文,一看之下,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渣子。
那些作文不是中规中矩、童言童语,就是充斥着成年人精雕细琢的痕迹,与她的小孩没有任何可比性。
不止丁真根嘎,她看过中心校的每一篇作文,她甚至确定哪怕是一个只受过义务教育的毕业生,也能评判出她的孩子们有不少都比这些获奖者要出色得多。
“……”
祝今夏心里烦躁不已,头顶像被乌云笼罩,接下来的时间都挥之不去。
要是没看过这些文章,也许还能勉强接受这个优秀奖,可看过之后,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结果已经出来了,她不服气又能怎样?
当天下午,祝今夏带着奖状和信封去到六年级的教室里,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打起精神来庆贺丁真根嘎获奖,还好掌声雷动里,没有人小看优秀奖。
诚如于小珊等人的心态,在没有见过任何奖状的中心校里,优秀奖也是头等大事。
孩子们欢天喜地,丁真根嘎笑出两排小白牙,有人起哄要他请客吃零食,丁真根嘎盘算着留一半给父亲,留一半请客。
看他们这样高兴,祝今夏头顶的阴霾散了那么一点。
但也只散了一点点。
她忽然想到了时序曾反复提及:“你可能得不了奖。”
他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不待她多想,孩子们很快找上门来,因为他们在结果出来之前就和祝今夏约好,等到获奖作文刊登出来,她会带着大家一起赏析,向更优秀的人看齐。
骑虎难下,也无法告知孩子们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祝今夏机械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将获奖文章拷贝下来,投放在PPT上,她站在讲台上静默两秒,忽然间拔掉了U盘,屏幕陷入一片空白。
抬头看着不明就里、充满期待的目光,祝今夏胸口一阵气闷。
她不能昧着良心去夸这些文字,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她来到走廊上,给袁风打电话,他这节没课,正在小楼里打游戏。
“袁风,到六年级教室来,帮我代节课。”
等到袁风来了,她也没说自己上哪去,急匆匆跑回时序宿舍。
时序也有课,宿舍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她在茶几上找到了车钥匙,思忖片刻,写了张条子留在桌上,转身朝大门外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