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没在绵水停留太久。
见完祖母的翌日,百忙之中还和袁风一起吃了顿饭。
这顿饭原本不在计划中,可袁风在电话那边大喇喇地喊:“干嘛啊,人都来了,不接见一下小爷,就这么赶时间吗?”
“赶。”祝今夏言简意赅,“别来打扰二人世界,会遭天谴。”
“赶个屁。”袁风没好气,“他都这个岁数了,你俩还是悠着点吧,须知男人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做一次就少一次——”
话音未落,这头挂了电话,嘟声伺候。
袁风赶紧又给时序打电话,开口就是,“妈的,你老婆挂我电话!”
这个抬头取悦了时序,他微微一笑,说:“那肯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我们祝老师脾气这么好的人,不能这么暴躁。”
“……”
祝今夏在旁边补刀:“他说你上了年纪,不行了。”
时序问袁风:“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你试过?”
“…………”
最后,袁风兴致勃勃一顿张罗,又想约山上的私厨,又想去深巷的米其林。
被祝今夏全部否决。
“上我家,我们自己动手煮火锅吧。”
主意是时序想的,袁风已经自掏腰包为山里买这买那,没道理来了绵水还让他破费。
虽然祝今夏说他俩穿连裆裤长大,一个鼻孔出气,不必计较这些,但——
“以后裤子还是分开穿吧。”时序镇定地说,“男女有别,条件也没差到这个地步。”
祝今夏捧腹大笑,“不是,袁风的醋你也吃?”
时序老神在在:“蚊子围着你打转,我也得问一声对方是雄是雌。”
“雄的怎么了?”
他勾勾嘴角:“雄的不能叮你。”
后来的夜里,祝今夏在目眩神迷时想起这句话来,鬼使神差道:“不准蚊子叮,你倒是叮个没完?”
时序:“……”
他没说话,眼神略略一沉,一个纵身引来惊呼连连,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事后,祝今夏不解地揪住他的手臂,喘着气问:“你干嘛……?”
“你管这叫叮?”时序对她的用词表示不满,“好歹是语文老师,措辞请精准些。”
“……”
隔天,袁风拎着年货来祝今夏家里吃火锅。
祝今夏惊奇地接过两只礼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上我家居然开始带东西了。”
袁风说:“出门前我妈硬塞的,我挑了点我不吃的,就当送垃圾处理站。”
祝今夏:“……”
袁风进门起就开始吸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祝今夏问:“你是狗吗?”
“怎么闻到一股油漆味?”袁风问,“时序呢?”
走到卧室门边,真相大白了,屋子里的床和衣柜都蒙上了一层透明塑料罩,屋子中央是一桶开封的油漆,一架装修扶梯。
时序拿着刷子,正站在扶梯上刷天花板。
“大过年的,怎么有空刷墙啊?”
那大概要归功于昨夜的对白。
做完一次,他们中场休息,赖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说着话时,时序忽然看见床头柜的一只金属摆件。
那是一只金色飞贼造型的钟表,但电池早已没电,指针也停摆了。
他随口问:“怎么不换电池?”
祝今夏侧头一瞧,微微一怔,随即拉开抽屉,将它扣了进去。
“有手机,也用不上它。”
她的声音有点闷,动作也有些突兀。
时序几乎是立马明白过来,似笑非笑道:“是他送的?”
祝今夏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带点撒娇的意味,“……之前收拾的时候,没注意到。”
事实上共同生活多年,很多物件都没有刻意区分过,她在收拾时,只将卫城的衣物和一眼看上去特征鲜明的男性用品打包寄走,其余的难免有所遗漏。
时序笑笑,没说话,在夜灯淡蓝色的光线里望着天花板。
这是她与卫城共同生活多年的家,一想到这点,包括他们现在躺着的床,和傍晚看电影时坐过的沙发,都变得不那么舒适。
祝今夏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窸窸窣窣爬起来望着他,“时序,你不高兴了?”
他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说:“有一点,但不是不高兴你,更多是生自己的气。”
“气什么?”
“气我来得太晚。”他靠在床头,收回手来,静静地看着她,“才让别人留下这么多浓墨重彩的篇章。”
祝今夏一怔,随即开始天花乱坠地表述,很想告诉他那些过去对她来说都已经不再有回溯的意义,可不等她多说,他已经堵住她的嘴。
这一次,他有些凶狠,撞得过分用力,像是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暴徒。
她不止一次求饶,后来嗓子都有些哑,床单一片狼藉,但她顺从而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一切。
祝今夏隐隐察觉到,这是属于时序的方式,他仿佛要用前所未有的激烈来覆盖她曾经的回忆,好叫她只记得后来的这些。
他是冷静从容的,所以从不计较过去,但骨子里的占有欲依然时时作祟,所以只能用激烈的方式来袒露本能的嫉妒。
她在午夜时醒来,听见身侧的人平稳的呼吸声,小心翼翼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
很快下单了一个东西,次日达。
察觉到怀里落空,熟睡中的人隐隐惊醒,闭着眼睛本能地往旁边摸索。
祝今夏很快又将手机放了回去,同时转过身来,重新填满了他的怀抱。
于是呼吸声又平稳下来,怀抱是安稳的,睡梦是甜美的。
翌日清晨,快递员敲开了家门,送来一箱沉甸甸的物品。
祝今夏费劲地抱着纸箱回到卧室,很快用纸迭了两只船型小帽,一只给自己戴上,一只扣在正于浴室洗漱的时序头上。
“做什么?”时序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目光。
她得意洋洋地叉腰笑,从脚边拎出一只桶来,“当当——”
今天的他们,是粉刷匠。
油漆是刷好能即刻入住的速干油漆,没有异味,事先调好了色。
颜色是毫无杂质的蔚蓝色。
它不像湖水那样浅,也没有海水那么深,只一眼就让时序辨认出来,那是宜波乡的色彩。
在儿时蝉鸣不止的夏日里,当吊扇呼呼直转,而他与顿珠趴在竹席上看破破烂烂、缺页少字的漫画书时,旺叔会切半个西瓜,端来给兄弟俩呼呼大吃。
绿豆汤还熬在锅里咕嘟作响,破旧的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川剧。
那个时候,窗外的天空就是这个颜色。
后来长大成人,旺叔病倒,他千里迢迢赶回一线天,忙到不可开交,也不曾抬头看过。
直到祝今夏进山,他才有空停下,也许是看她的时候顺带看见了她背后的蓝天。
不管时间的年轮如何增长,命运的齿轮怎样转动,即便城市被雾霾攻占,夜晚被光污染侵蚀,大山还是大山。
宜波乡的天永远澄明蔚蓝。
只是后来,关于这片蓝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祝今夏。
她捧着罐装咖啡在蓝天下的操场上溜达;
她坐在蔚蓝的窗棂前回过头来,说小姑娘送的丑苹果她才不要;
她在灿烂的晴天里学着和男孩子们一起打篮球,却连篮筐都碰不着,最后丢了球说“你们中心校的篮球架一点也不标准,球也很垃圾”,试图掩饰自己堪忧的技术。
以前的蓝是清爽的,充斥着西瓜香气,痱子粉的味道,是用高山泉水冰镇过的绿豆汤。
后来的蓝是饱满的,是热烈的,带着键盘清脆的敲击声,拿铁微苦的甜,和某人扇着作业本从楼道里一次次步伐轻快地奔上楼的脚步声。
而对祝今夏来说,她对蓝的认知,对夏天的感受,也从城市的浅蓝变成了大山的蔚蓝。
他们拿着刷子,将卧室的天花板刷成蔚蓝深海,只要抬起头来,就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回到了永远清澈明亮的宜波乡。
早春已至,料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将窗帘吹得鼓鼓囊囊,像风帆。
而他们好像躺在海面上,飘啊飘,飘进了一个夏天的梦里。
祝今夏侧过头来看着他,歪着脑袋笑。
“从今以后,睁眼闭眼都在宜波乡了,这下你满意了?”
即便没在他身旁,她也会在每一个夜里,飘去他的梦乡。
——
在绵水短暂地停留了几天,时序回到了山里。
临走前,祝今夏大包小包往他手里塞了不少东西,连同袁风的年货也一并给了他。
“这些是营养品,给旺叔和方姨。这些是一些进口小零食,替我拿给扎姆。switch是我生日收到的,当时在山里,回来也没拆封,你带给顿珠吧,游戏卡带我都配好了,告诉他我推荐塞尔达……”
杂七杂八说了一堆,被时序打断。
“太多了,记不住,回头写个报告发我微信。”
祝今夏:“……?”
正欲发作,就见他双手一松,东西全部搁在地上,而他微微俯身,双眼锁定她。
“都要走了,就没点话是跟我说的?”
啊……
祝今夏恍然大悟,冷静从容的校长大人,他又小心眼上了。
她一边欢快地笑出声来,一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时序,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习惯性嫉妒的样子,还挺可爱?”
时序的脸色没多好看,唇边溢出一声轻呵:“可爱?男人并不需要可爱来形容。”
最后的最后,他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说点别的,祝今夏。”
“你想听什么?”
“听点能让我高兴的话。”他说,“不然回去的一路上,我怕我都在铁石心肠地盼着中心校能早日关门大吉。”
“……关学校什么事?”
“没了学校,我就不必进山了。”
“那旺叔呢?”
“接出来。”时序斩钉截铁。
祝今夏知道他不是真心的,只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总在分别,而未来也肉眼可见地会一直重复下去。
难免会不甘心。
她想了想,像护住幼鸟一样,张开双臂将时序揽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
“等等我,元宵节前,我进山找你。”
时序一怔,抬眼看她,就看见她明亮又快活的笑容。
“你不是说旺叔想见我吗?”她眨眨眼,“不如我们碰碰运气吧,即使没有放寒暑假,只要有空,我每个月都去见你。一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总行了吧?总能让我撞见他醒过来的日子,你说呢?”
——
回到山里,时序将大包小包的年节礼分发给众人。
顿珠开始没日没夜地玩游戏机,虽然时序描述的时候,传达给祝今夏的是,“也不知道一小时死个几十次,有什么好玩的。知道的是玩《塞尔达传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顿珠花式作死记》。”
并且,顿珠有3D晕眩的毛病,这个问题从前没什么机会发现,直到他拿到switch。
具体表现为,玩一小时,出门在大树底下吐半个钟头,吐完虚弱地闭目养神好半天,才能又拿起游戏机。
就这样还是锲而不舍地带着林克马不停蹄勇闯城堡,拯救公主。
事后时序评价:“当年要有这么用功,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顿珠一边埋头玩游戏,一边在又一次的死亡间隙还嘴说:“我才不要当你学弟!”
而另一边的扎姆收到了无数进口零食,她最喜欢的是那盒包装精美的曲奇饼干。
她将铁盒放在柜子里,每天饭后泡上一壶酥油茶,小心翼翼拿出一小块饼干,就着茶能吃上小半天,虔诚的表情就差没沐浴焚香了。
后来祝今夏无意中说给袁风听后,袁风坐不住了,当天就跑去进口超市扫荡了一圈,只恨顺丰不能直达山区,还得求助于龟速的邮政。
等到扎姆收到几大箱摞起来比她人还高的饼干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借时序的手机拨通袁风的电话后,她听见那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说:“妹妹放心吃,想吃多少有多少。”
挂断电话前,袁风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但你得答应我,接着念书,将来走出大山,有出息了,也请我吃好吃的。”
扎姆呼吸急促,用力地在电话这边点头。虽然她点头的模样,对方压根看不见。
——
山里又下了几场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原本光秃秃的荒野也变得不再寂寞。
天还是蔚蓝色,一望无垠,偶有飞鸟掠过。
这叫时序每一次抬头时,都会感到一点快慰,即便身处两地,他们的头顶也有同样的蓝天。
过年期间,他收到了老师冯建敛的电话。
冯院士在那头催促他:“年后也该回来了吧。”
时序顿了顿,说:“山里还离不了我。”
“那院里就离得了你?”冯院很生气,“批这么长的假,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你放眼看看吧,时序,这么多年来院里给谁批过这么长的假?离开这么久,没让你收拾包袱滚蛋,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争取……”
一通电话,不欢而散。
冯院打从一开始就不支持他回来,理由很简单:各司其职。
能当校长的大有人在,能做前沿科研的却没几个人。时序是他一手带到今天的,他几乎把这个徒弟当做半子,倾囊相授。
“旺叔是你老师,我就不是了?”电话的最后,老人家气得不行,“你怎么还看菜下饭呢!”
挂了电话,时序在院子里站了良久,久到扎姆担心地拿着外套走上前,轻轻披在他肩上。
时序回头笑笑,说:“没事,进屋吧。”
肩头是一片轻薄的雪。
——
祝今夏进山那天,连续下了两天的雪忽然停了。
天蓝得沁人心脾,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她坐大巴来,从天亮到天黑,抵达县城时,时序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
只可惜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自打袁风恢复单身,就成了拖油瓶,十二生肖要是再加一个,那他必然属电灯泡。
“你怎么来了?”时序惊讶。
“怎么,我不能来?”袁风斜眼看他,“我来指导指导顿珠玩塞尔达,顺便视察一下扎姆的课业进度。”
“袁指导”趾高气昂往停车场走,头也不回说:“给你俩五分钟重逢拥抱的时间,别让我等太久啊,这大冷天的。”
一路上,祝今夏得知今天白天,家里杀了头羊,方姨和扎姆快乐地准备了一顿比年夜饭还要丰盛的晚宴,院子里升起了篝火,准备烤全羊。
袁风的心愿竟然在今天实现,天知道上回他想吃烤全羊时,顿珠还说那是新疆菜,他们是藏族人。
时序一边开车,一边对副驾的人说着日常,寒冷的夜晚也变得温馨。
“旺叔呢,他还好吗?”
说到这里,时序笑意渐浓,他在转弯时放慢车速,鸣笛示意,侧头对上祝今夏的视线,眼里似乎有跳跃的火光。
虽然这些日子旺叔更嗜睡了,天气冷,他又畏寒,总是坐在炕上,裹在被子里,偶尔听听电视里热闹的节目声,大多时候都在打盹。
但——
“今天下午,旺叔醒了。”
连续两次,旺叔清醒的时间节点都像是老天爷的神来之笔,一次在大年夜,一次在元宵节。
上一次,他刚提到想见一见祝今夏,在她千里迢迢赶往山里的今天,他就奇迹般恢复清明。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旺叔的醒来没有让大家那么吃惊,但欢喜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电视里正放着京剧,那是《霸王别姬》里的一出戏,演员正唱到“且自开怀饮几盅”。
时序正往炉子里添柴,准备收拾收拾,前往县城等候贵客。
身后忽然传来旺叔的声音:“时序,给我倒杯水。”
他身影一顿,随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旺叔冲他笑着,纵使眉梢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眼底却是一片和煦。
侧过头,透过窗玻璃看见院里忙忙碌碌堆柴架篝火的人,旺叔好奇地问:“他们在忙什么?”
时序起身,大步流星来到他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旺叔,这次你多坚持一会儿。”时序笑声不止,用力地握住旺叔,“坚持一下,撑到晚上,我带个人来见你。”
“谁?”旺叔慢慢地睁大眼睛,随即从大儿子的笑意里看出端倪,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记起来了,“是昨天提到的那位,祝老师……?”
对他来说,上一次醒来还是昨天,可对于时序来说,“昨天”已在半月前。
时序强忍心酸,用力点头,回头叫来方姨与弟弟妹妹。
隔着窗,他只叫大家进来,并未说原因,可这样明朗的声音,这样快活的笑意,众人几乎是立马就回过神来。
方姨率先扔了柴火,一路小跑的样子哪像六旬老太,麻花辫在身后飞扬,眼里的快乐看上去和十八岁的少女也没有两样。
“哟,舍得醒了?”
她跑得那样快,却又在咫尺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只目光明亮、眼眶发热地注视着老友。
虽日日陪伴左右,但他们却难得一见。
这个年似乎过得有些太快乐了,经年遭受的苦难,旧日弥留的遗憾,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圆满。
时序在短暂的陪伴后,告别旺叔,驱车下山。
临走前,他叮嘱旺叔:“撑久一点,多喝点茶,这节骨眼你可别睡着了。”
旺叔有些孱弱地笑道:“放心吧,为了让见一见你的祝老师,我怎么也会撑着的,实在撑不住,就让你方姨拿火柴棍来,给我抵住眼皮,这样总合不上了。”
屋内的老人捧着热茶,看着时序充满喜悦的背影,低声咳嗽了两下,笑道:“这小子,就差没连蹦带跳了。”
……
篝火才升到一半,羊肉需要腌渍,厨房里的备菜还在继续。
顿珠和扎姆再不舍,也只能继续干活,把时间留给了方姨与旺叔。
只是每隔一小会儿,兄妹俩都会一路小跑进屋,跟旺叔说上两句话。
方姨坐在旺叔身边,偶尔给他添茶,偶尔剥花生给他吃。
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着京剧,旺叔侧头,“你怎么不说话?”
方姨也有些纳闷,出神地想了想,才笑道:“不知道,大概是平常你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对你碎碎念了太多,这会儿你醒了,反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那你平常都对我碎碎念些什么?”旺叔温柔地望着她,“我那个时候都在睡梦里,听不见,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他浑浊的眼睛全然不似年轻时,那时候她总爱看着他,不管是沉默不语还是一本正经说着话,眼底都像高山的湖水,清凌凌的透着光。
她从里面能望见自己的倒影,望见那个羞赧又神采飞扬的自己。
而今她的倒影已然模糊,但模糊自有模糊的好处,至少她不用太清楚地看见她老态龙钟的模样,也不必留意到她面上的惆怅与惊惧。
惊惧于他随时随地就又会陷入“沉睡”。
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而他“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短暂,她不知道也许哪次“重逢”后就会迎来永别。
万一他再也醒不来了怎么办?
方姨收回思绪,为了让这次的重逢显得高兴些,便说起平日里的碎碎念来。
她说旺叔爱哭,每次她一离开,哪怕只是去厨房干点活,去上个厕所,旺叔都会动辄哇哇大哭。
旺叔低低地笑出声来,急剧的笑意引来又一阵咳嗽,方姨连忙替他拍背。
“挺好的。”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费劲地说,“年轻时候把你送走,我哭都没机会哭,现在返璞归真,把以前的眼泪都补上。”
方姨愣愣地看着他。
旺叔缓缓拉住她,两只干枯苍老的手在多年后第一次牵在一处,不是平日里拉他起身那样不经意的接触,眼下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仅仅是为了牵手而牵手。
旺叔没有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牵着她,听着炉火间或发出的爆裂声响,听着电视机里抑扬顿挫的唱词。
良久才叹了句:“辛苦你了,是我对不住你。”
简单一句话,轻易勾出方姨的眼泪。
她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抹了抹眼睛,咬牙吞下喉咙里的苦涩,“对不起我什么?你又没让我留下来,是我自己乐意的。”
曾经是,现在也是。
当年是她自愿回到山里,赌了一口气,他建设他的学校,她就开她的诊所。
而今是她自愿留在他身边,哪怕他十天半个月也醒不来一次,可只要能有短暂的相聚,她甘之如饴。
旺叔伸手,想替她擦眼泪,手上却没力气,颤颤巍巍的,举起来都费劲。
方姨配合他,附身凑过来,方便他的动作。
她一边哭一边笑,嘴里抱怨:“擦个眼泪都不会,真笨啊!”
旺叔叹气,“没办法,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这活儿我做不来啊。”
这辈子他一共就替姑娘擦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年轻时拒绝了她,她哭起来,他忍不住伸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好在这一回她没有了当年的倔强,反而无比配合。
方姨似乎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又笑出声来。
“我还当你干什么都干得很好,原来也有你不擅长的事啊!”
“不擅长的多了去了。”旺叔跟着笑,“种田我会,烧饭我会,教书我会,但跟姑娘家相处,我是一窍不通啊。”
扎姆从厨房里跑出来,小脸通红地比手势,说码料她不太会,请方姨去帮着腌羊肉。
方姨说:“那你看着你旺叔,我去去就来。”
旺叔笑,“都去忙吧,我歇会儿,你教教她,不然下次还不会。”
方姨不放心,却禁不住旺叔催促,她年轻时过于倔强,他说的话她总也不听,而今大概是补偿心理,他一说,她就忍不住听进去了。
“那你看会儿电视,我码完料立马回来。”
“好。”旺叔很听话,不管清醒与否,他总对她言听计从。
一老一少匆匆跑进厨房,替偌大的羊羔码料,方姨一边抹,一边教,扎姆认真记着。
小院里的顿珠架好篝火,发现喷枪没气了,那晚上可怎么点火?
他回头喊了声:“我去隔壁借把喷枪!”
然后一溜烟跑了。
下午四点半,天将黑未黑,天际呈现出一种介于蓝与黑之间的色泽,没有一丝云,只有一片匀净饱满的色彩。
清冷的蓝渐渐被浓烈的黑所吞没,连同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遥远的村庄与寂静的山谷。
旺叔看着电视机里浓妆艳抹的戏曲演员们,眼皮有些沉重,一下一下往下坠。
他提醒自己,不能睡,时序还没回来,他还没看见那位小祝老师。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努力拍拍自己的脸,脑子里像是有团雾,如天边的浓黑吞没湛蓝一样,雾气也在弥漫,试图吞没他残余的理智。
恍惚中,旺叔听见了院外传来的鸣笛声。
时序回来了?
他努力直起身子,费劲地趿上棉拖鞋,撑着炕的边沿站起来,亦步亦趋往外走。
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止是脑子被疾病侵袭,连这具躯体都仿佛不受控制,每一个零件都生了锈。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机器年久失修,仿佛齿轮忘了抹油。
推开门的瞬间,炉火晃动,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但脑筋好像清楚些了,眼前也更明亮。
他看见朦胧的远山,那是宜波乡的边界。
看见近处的树影,那是时序与顿珠小时候爬过的地方。
看见院落里顿珠架起的篝火,是已经点亮了吗?他觉得眼前好似有火光,熊熊燃烧着。
旺叔恍惚地向前走去,迎着山间凛冽的风,一脚踩进柔软的雪地里。
积雪绵软,并未结成坚冰,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那扇门,上一次是多久?
又或许他每日都曾踏出门来,只是那些记忆都不属于他,自从生病,大脑中就好像安了一扇门,真正的他被挡在门里,很偶尔才被放出来一次。
旺叔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慢慢地,慢慢地朝小院外走去。
像从前每个清晨黄昏时,推开门,迎接从外面一路小跑而归的时序。
那是他的大儿子,他曾以为会孑然一生,命运却送来一个漂亮的孩子,不仅聪明,还懂事,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他一个人定然撑不起这风雨飘摇的几十年,也保不住这所学校。
旺叔想走快些,再快些。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皮也快要撑不住,他怕他见不到那孩子的心上人了。
元宵节,多好的日子,阖家团圆。
小院的木门近在咫尺,旺叔笑起来,伸手去推。
可是没等他触到那扇门,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他闭上眼睛,仰面倒在了雪地上。
漆黑之后,是一片耀眼的光。
是篝火亮了,还是天亮了?
旺叔不得而知,他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过,大脑也忽然清明。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幕又一幕。
大年夜里,一家人和乐融融。
病倒之际,孩子们围在身边泣不成声。
送走小方,他在夜里辗转反侧,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日复一日地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每一个梦里都有她。
再往前,是接到女人留下的只言片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八岁的瘦弱男孩,他不认为自己能照顾好这个孩子,却在目睹他咬紧牙关于深夜里无声抽泣时,毫无办法地接纳了他。
还有,还有那片山崖,他无数次去到那里,幻想着小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跃而下。
无数画面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那个春天,他自己都还是个懵懂孩童,在热闹的集市里快乐地穿行,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最后吸引他的不是糖果,也不是玩具,是一家电器行的奇怪机器。它方方正正,摸起来冰冰凉凉,明明是只铁盒子,里面却仿佛装有小人,小人们说着话,叫人惊叹不已。
他问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说:“这是电视机。”
“电视鸡?”他不解地问,“这里面是不是关了人啊,他们怎么这么小?”
老板哈哈大笑,告诉他出去读书吧,读完书就会知道这东西运行的原理。
读书啊?可是去到哪里才能读书呢?
小小的人抬起头来,看见重峦迭嶂的高山,和望不见头的逼仄蓝天。
渐渐的,耳边只剩下那个声音:走出去吧,拉旺。
山高路远,学海无涯。
你一定要走出去。
……
旺叔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春天,山里的春天姗姗来迟,既没有枝头盛放的花朵,也没有迎风飘扬的柳絮。
但那一天风雪都停了,晴空如洗,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