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慎在办公区的自助机上冲一杯咖啡,忽然见刘会计拿着纸杯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他被盯着莫名其妙,就说:“您先。”
“别别别,我一把年纪了,可喝不惯那玩意,我接白水就成。“
刘会计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过去在国营亚麻厂,厂子倒闭后返聘到民营企业,前年又跳槽入职高慎公司,嗓门大,一开口就有喧哗的效果,经常搞得工作场合跟大马路一样嘈嘈。
公司的财务工作很简单,刘会计因此是他们这儿最清闲的员工,之前为了打发时间会织毛衣,后来公司不允许就收了,或许是闲得慌,所以酷爱八卦、尤其热衷点评公司这帮年轻人的感情问题。
“老板最近怎么不喝百香果茶啦?有日子没喝了吧?”刘会计笑眯眯道,嘴上叫着老板,语气却是长辈要对小辈谆谆教诲前的开场气氛。
谁都知道刘会计爱八卦,就只高慎不大清楚,所以也就压根听不出刘会计的画外音,他应了句:“喔。嗯!“然后拿着冲好的两杯咖啡进办公室了。
刚坐下翻开策划书,就听见外面刘会计问张知雨:“小张,老板的百果茶、大水杯好些日子没见了。“
“没留意呀,大水杯在呀!”
“嗨,你们年轻人就是粗心!哪还有什么大水杯,看来和上一位是真掰了!”
高慎一顿,有点不爽。
看了眼桌上那只二升容量的玻璃杯,感叹确实没的百果茶喝了。
外面刘会计说:“不过好像又有新的了,天天换行头,每天大下午的按时离开办公室……”
“他那是去游泳!”张知雨是个稳重性子,知道刘阿姨的嘴是个大喇叭,试图叫她别说了。
“拉倒吧!游泳还用捯饬得跟个什么似的,你看,前天是那叫什么拉夫劳伦毛衣、昨天是麂皮休闲夹克,大前天才隆重呢,一身西服,跟国际政要似的……”
张知雨丢白眼:“您还知道拉夫劳伦呐!”
“可不,再怎么也是咱这时尚公司的从业人员,早前不知道什么品牌名牌,这些年还能不知道些吗。”
高慎低头看自己的白毛衣和卡其色西裤,心中暗暗道:这些个女的!
真佩服她们的猜心术,这些天他去找何繁,确实有意捯饬,过去那三年,他和她虽然床上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新鲜感,但其他方面实在太随便,尤其同居后的这半年,俩人同一屋檐下,就更加随意,彼此都没有为取悦对方而刻意打扮过。
从前没有意识到什么,现在发现这是不对的。从第一次和她半醉半醒滚上床,到今年住到一起,一切都在从简,对于相恋的人来说,少了很多该有的激情和形式,仿佛结婚的人没有办典礼一样,特别潦草的开始。
他觉得对不住何繁,是自己疏忽了,那么如今既然重新开始,就要有个开始的样子。
外边张知雨说:“您别瞎猜了,什么新女友,哪有那么快!“
“水到渠成的事情,想不快呢,程小姐来咱们公司好几次了,人家是前女友啊,大学就谈过的。“
张知雨猛擡头:“您怎么知道她是前女友。“
“你跟江曲那天说的不是?前女友,从国外回来。”
张知雨无语,忘了刘会计不仅是千里嘴,还是顺风耳!她不做声了,低头做事。
刘会计说:“挺好,门当户对,而且小高一看就比前一次上心,你不觉得自从程小姐出现后,小高工作都不那么专心了吗?以前出差就跟上厕所似的,没定性,一月里得有二十多天在外地。这个月呢?没出去过吧?”
张知雨哭笑不得,扫一眼老板办公室,门半开着,肯定听得到,尤其刘会计这种人,说话状似压低着嗓子,实则是那种恨不得全市人民都听到的分贝,你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怕人听见还是想让人听见,搞不好她以为自己神猜,猜得准,还想让老板暗地里给她竖大拇指呢。
“你们年轻人心思浅,有些事情悟不出来,叫我说啊……”
刘会计压低声,说:“搞不好是因为程小姐回来了,才跟前面那位掰的,腾地儿呐。”
这句是真压低嗓子了,不过老板还是听到了,忽然在里面喊了一声:“刘会计!”
这声喊有着鲜明的脱口而出感,刘会计被一下子打断了,走进去道:“什么事小高!”
高慎也不知道什么事,总不能跟中老年妇女一般见识,他道:“今晚加班,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明早拿给我,不,后半夜发我微信上。”
刘会计莫名其妙:“不是下周才要嘛?”
从来不端老板架子的年轻人,今天格外不好讲话,头也不擡地丢给她一句:“提前了!”
恨不能开家派出所公司,专抓这种造谣的中老年妇女!
舞室的课程进行了半个多月,何繁终于找到了一点舞感,跳出来有点样子了。冬天出来运动的人都少,舞室只有周末才会显得人多一点,只有何繁每天风雨无阻。
她是习惯了,以前听老师讲过,一个人上学是什么样的,上班就是什么样的。她一直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既然决定了干某件事情,就好好干,拿出毅力跟坚持,将这件事情研究透研究深。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
何繁一下班就跑得没有人影,虽然同事们都是这样的,不过好多都是为着家庭跟恋爱去忙,哪像她?用乔露的话说,年纪一大把跑去学舞,这么闲,还猜她是不是失恋了,以此转移注意力。
这天快下班了,科长过来交代,说是上面来了出差的人员,他们局里组织了人参加饭局。乔露跟何繁都榜上有名,乔露是因为家里有背景,说起来都是一个圈子的,何繁则是因为大家开玩笑给她安了一个管理科科花的名头,科长说是要带她出去当门面,不准推辞。
何繁工作一向低调认真,人不冒尖,不骄不躁的,大家对她的印象都挺好。在集体里面,她也是一个比较服从安排的员工,老大都发话了,今天舞室去不成了,在微信上请了假。
吃饭免不了要喝酒,人家都喝不能一个人特殊,何繁接了来敬酒的一圈,跟在科长后面浑水摸鱼敬了一圈,就这样下来也不少了。她不经常喝酒,七八杯白的下去,眼前就开始发昏,跟邻座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没营养的闲话。
包里的手机亮了一次又一次,她也没注意到,直到对方终于不耐烦打过来电话。
“你在哪儿?”带点火气的声音克制着。
何繁偏开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今天为什么没有过来?”
“办公室组织吃饭,你有事吗?”
高慎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担心她而已,何繁一向准时,他们以前约会的时候经常都是她等他,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等人的滋味,何繁也没那样拿捏过他。最近天天跟她在舞室外面碰头,简直成了习惯,今天在冷风中吹了一下午,还不见人来,他就不免胡思乱想,还以为她出什么事,微信也不回。
得知她跟同事聚餐,顿时便不知该说什么,现在他又没资格叫她向他报备行程。再一次体会到分手后的无力,他有些懊恼,心里也有些气,“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等。”她是会真的毫不犹豫挂电话的,高慎连忙出声制止,抿住唇道:“我等你了两个小时,你不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何繁沉默,高慎也沉默。
良久,她的声线传来,“其实你完全不用等的。”
语气平静的令人挫败,她从来没跟他约定什么,这段时间是他一厢情愿在唱独角戏,他们分手了,她已经该干嘛干嘛了,他却不肯接受现实。
果然是自取其辱,高慎冷笑,挂了电话,他擡起头,望着浅灰的天空。有点像去年他去南方拍素材时见过的,虽然没有明显的可比性,可是那一个小小的角落,居然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他要求高,对美的欣赏总是奇特摄人,为了拍素材时常天南海北地跑,深山老林不是没有去过,无人区或者西藏,都留下过团队的痕迹。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联系不上任何人,初生的牛犊子,灵魂里燃烧着自由的火焰,他不受任何拘束。
自然想不到跟谁报备行程,家里爸妈他都嫌他们管得宽问得多。何繁有时候会问他在哪里,经常是得不到回答的,太忙,问烦了他的口气也不好,她就不问了。
是不是那个时候,她也是这种感受,感觉不到在意和喜欢,即使有那么个人,也只存在于自己的脑海里,酸甜苦辣无人诉说与分享。当时还可以借口是为了工作,后来呢,他好像也没有主动跟她交代过行程。
翻到两年前他们的聊天记录,果然,她说十条,他只能回一条。他突然就有点迷茫,说不出的懊悔。
种种疏忽让他弄丢了何繁,但是不行,不能弄丢,必须把她找回,当然,他已经在做这件事情,只是现在看来,近日的做法毫无章法,也许感情也是需要规划的,他过去没有追过别人,就连和程英的那段历史,都是对方先主动的,因此就想当然了,以为只要道歉、只要示好,只要诚恳,何繁也就回心转意了,可是今天他意识到,他们的问题很多,何繁没有勇气将这段感情示人是一方面,三年的相处中他没有给到她安全感是一方面,更或者还有其他方面。
大概他得像做项目一样,做一份挽回感情策划书了……这个念头浮现的第一时间,自己就先觉得讽刺了,顿悟自己是个被惯坏的人,看似有过感情史,其实没有用心经营过,到头来竟像个童男子一样生疏,在这个人人都在跟着感觉走的时代,他却为了追回女朋友要做一份白纸黑字的策划书,然后照章执行……干工作干出了惯性!
饭局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气氛很高,而何繁有些分神,期间她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回来后邻座的卢科长问:“小何谈恋爱了?”
她不明所以,后来才明白,原来是手机忘带了,刚才有电话打进来,在桌子上嗡嗡嗡震动个不停,卢科长扫一眼看到来电人显示一个‘他’字,再迟钝的人也看出这个字的暧昧,一般哪有人这样标注号码的。
何繁解释说误会了。
不过这次也提醒了她,为了防止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她把标注改了,换成女字旁的‘她’不会有歧义,但想想也不对,索性改成了“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