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何繁睡得很浅,人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傍晚对高慎那番决裂之后,进屋感到脱力了一般,身心受创。
早上在单位打完卡,回办公室时脑仁疼,迎面碰见江曲从审批科出来。五道口那块地皮因为耗损太高已经劝退了很多企业,但高慎他们公司却死磕上了。
“江曲,情况怎样?”
“没什么进展,今天过来送材料,审批科长还没到,我大厅坐着等会儿,对了,你帮我看看企业资质这一块是不是不充分。”
江曲说着,从文件袋抽出资料,俩人坐到大厅的椅子上正要浏览,这时有人从大厅门口进来了,竟是程英。
“江曲,你们不是去内蒙了吗?”程英问。
江曲说:“呼伦贝尔下暴雪,资方通知延期了。哎你昨天不是说先观望观望嘛,怎么,这就要行动了?”
“试试呗。”
江曲说:“耐烦试来试去的,请朱书记写个条子的事。”
程英说她外公从来不写条子,老爷子奉行实干和廉洁,亲戚当中不论谁去找他,都不破这个例。
她今天是来领表的,看见江曲手上的资料,不禁道:“你们这是已经备齐了吗?给我看看,我好抄作业。”
她说着拿过去,翻了几页,笑道:“谁取得这名字,繁盛工艺,俗不俗呀?高慎忍得了?干脆叫繁荣昌盛得了!”
江曲笑笑,看了眼何繁,没作声。恰审批科长来了,江曲收拾资料跟着进了办公室。
何繁带着程英去领了表、咨询了申报材料,程英临走说朝里有人好办事,我得把你巴结好了,五道口这件事且要跟你们局打持久战呢。约她翌日叫上李雯一起吃饭,何繁笑笑,说等地批下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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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曲回到公司后,高慎正在审片子,江曲走过去搬了把椅子坐下,说起昨天夜里程英给他打电话的事,程英想和他们联手建厂,她负责拿地,他们负责流量共享。当时江曲觉得高慎不会答应,就婉拒了,但今天看程英那种志在必得的样子,肯定是要请朱老爷子出马,他倒觉得不妨借一下程英的东风,两家双赢也不错。
但是话没说完就给高慎否了。
问其缘由,高慎嘴上说不信走正常渠道办不成事情,但江曲知道他是忌讳瓜田李下,不愿意跟前女友去凑这种热闹。
然而程英看中了这项合作的前景,过了三天亲自上门了。其实她之前好几次想见高慎,去他公司总是没见着,他难道还能忙过国家总统吗?程英隐隐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这天高慎一整天都在拍摄广告,新换的导演要求高,搭档的经验不是很足,弄了四五个小时才搞好。
他只穿了一件薄衬衫,还有雨中奔跑的片段,一下来江曲等人赶紧给他端上热水,裹上毯子。高慎坐在自带的休息椅里,打发走几个前来问候的同行,微微朝后靠着,闭目养神。
一道阴影在面前停下,脸上的光源全被挡住,高慎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
来人轻轻踢他的椅子腿,“喂,看见我你这什么表情啊?”
高慎慢慢地转开身子,小小地打个喷嚏,背对着程英。
程英看他一副避而不见的模样,呼吸快了一瞬,随即又笑起来,“拍完了吗?你也真够拼的,这么冷的天,打湿了也不换换吗?”
高慎不理人,程英就杵在他身边说话,似乎不引起他的回应不罢休。江曲从导演身边回来,看见程英愣了一下,程英朝他笑笑。
程英道:“你们还有多久,一会儿一起去喝一杯?”
江曲看看高慎,没有反应,笑道:“还不清楚,不过高慎今天挺累的,你也看见了,不知道他想不想出去。”
团队暂住的酒店就在拍摄地不远,晚上聚餐,程英也来了。她全程视线跟着高慎,大学时尚有些青涩的男孩长成了一个气质斐然的男人,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而他曾经属于她,那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她早打听过,高慎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网上一个绯闻都没有,上一次听他说有女朋友,却无人得见,可见是骗人的。
这样一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难得还洁身自好,她好像本就不甘的心,又被他吸引了似的。
程英不是个纠结的人,她向来自信,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当然会立即付诸行动,她端着酒杯坐在高慎身边,“你女朋友呢?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
高慎放下酒杯,右手笼着在嘴边咳了一下,嗓音低低的,“我女朋友为什么要带给你见?”
“我给你把把关啊,女人看女人最准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见见而已,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宝贝着。”程英试探地笑了笑。
高慎没有说话,他有点感冒,喉咙发痒,一说话总是忍不住想咳嗽,过半晌才道:“结婚的时候会给你发请柬的。”
程英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看着高慎即使冷淡着也格外优越的侧脸,她道:“你还在对过去那件事耿耿于怀?”
“你想多了。”
“你不能释怀也是正常的,不过,五六年过去了,我们从二十出头变成了二十六七。高慎,到了这个年纪,你应该明白,有些时候别人的看法该忽略也得忽略,否则错过的是我们自己的幸福。”
高慎非常想反驳她几句,扭头看着程英满是倔强不服输的脸,突然就失去了兴致。
“你说得对。”他懒懒应了一声,摸出手机点开张知雨的头像,他让张知雨买猫粮,一下午没音讯,于是又追加了一条微信。
程英拧眉道:“你还是不能释怀?”
“你觉得我怎么做才算释怀。”
程英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高慎:“江曲说你是来谈五道口联合的事,我没意向。好办不好办的,慢慢来吧。”
他说完又咳,找了个托词离席了,程英好不败兴。
呼伦贝尔那边可以通车了,出差再次提上日程,高慎想着走之前去何繁家给小猫送点猫粮。
他已经六天没有跟何繁联系过了,那天何繁的一席话,让二人的感情打到了最冰点,换做平常恋人,可能也就走到头了,高慎也非常挫败,尤其何繁那句‘和他在一起不舒展’的话,更是把他打的渣都不剩,做男友得有多么糟,才会给恋人这样的憋屈。
他到何繁家是傍晚七点,一般这个点儿何繁早就到家了,偏偏他就是算的不巧,今晚何繁加班,开门的是她弟弟。
小白猫六天没见,似乎就长圆长大了一些,住在客厅一隅,圆毯旁边放着食碟,何繁早已经给它买了猫粮,并且还梳洗打扮过,雪白的脚踝上系着红丝线铃铛,跑起来叮铃作响、清脆悦耳。
何繁动手能力很强,任何事物经她过手,就立刻干净整洁、有模有样。
高慎放下猫粮后,问何繁弟弟在哪读书,又问学什么专业,又问门口的灯在闪,是不是坏了……搞得尤霖都看出他是在拖时间。虽然他进门时只介绍自己叫高慎,并没说跟何繁是什么关系,但都是成年人,还猜不出一点眉目吗。
他进来前,尤霖正在茶几上算账,以至于现在手上还拿着一沓奶茶店的小票,见客人迟迟不走,只好去倒了杯茶。
高慎没喝茶,而是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个吸顶灯问:“有工具吗?”
尤霖傍晚刚买回新灯,但他身量不够,登一只椅子够呛,需要两把椅子叠在一起,那样就必须有人护着,想着等姐姐回来再按。
高慎个子高,不需要两只椅子,他脱下风衣,叠好放在沙发上,然后就开始拆卸吸顶灯。
尤霖拿来工具后,问了句:“装过吗?”
他看高慎刚才放下猫粮后,用一块蓝底方格子的手帕擦手,这年头谁还使手帕啊,而且手腕上戴着陀飞轮,这种人在家恐怕十指不沾阳春水,质疑他会不会装吸顶灯,别上去把正负极线路给搭错了。
高慎叫他放心。创业这些年,他从前没干过的事情全干了。尤其头两年最艰难,那时候团队人手少、资金缺,头一次选品没选好,忽然被曝光代言问题产品,一时间暴风骤雨疾呼而来,网暴的网暴,罚款的罚款,积累半年多的账号,一夜回到解放前,士气不振,多数搭档受不了打击选择了退出,团队人马更加缩水;高慎咬牙坚持了下来,但风起云涌的自媒体行业,风险随时发生,团队活过来的三个月之后,又一场踩踏袭来,这次直接把他这个只剩五个人的小团队拍在了地板上,半死不活,给人的感觉是救都救不回来了,规模再次缩水,只剩他和江曲两人了,他身兼数职,既是老板也是员工,既是财务也是水电工,那么难,也不知道一步步怎么活回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再解决危机或预防危机,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隔半个小时就要睁开眼摸过手机看数据看评论,饶是神经紧绷到了极致,还是防不住层出不穷的天崩地裂。
“靠!果然有钱人不是喝喝茶、看看报、伸伸小指头就能成为有钱人的!”
尤霖感叹道。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装完灯,并且已经在沙发上对坐聊天,高慎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个兵荒马乱的创业图景,搞得尤霖特别上头。
九点钟何繁还没有回来,再等下去有点露骨,而且高慎也担心何繁走夜路,于是跟尤霖告辞,打算去单位看看是否下班。
天空飘起了细雪,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的,高慎的车子还没有驶出小区,就看到何繁的身影出现在路灯和细雪的光芒之下,她穿着一件羊绒大衣,里边是半身裙,小腿匀称,仔细着脚下地滑的同时,仍然保持着亭亭玉立的淑女风范,高慎靠边停下车,熄了大灯,看她从路灯下走回单元楼。心里想起年初正月倒春寒的时候,w市来了一场大雪,那天他和何繁说好九点钟回家,半道上看到有个倩影撑着伞站在雪中张望。车子靠近后,他问何繁干嘛去,何繁说不干嘛,看见下雪了,出来接他。
大雪天,步行出来接一个开车的人,这种不合逻辑的傻事也只有热恋中的人才干得出来。
回忆惹人愁……
六天前何繁把话说得那么绝,高慎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就这样算了。
可是,这样的女人,他怎么能忘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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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队抵达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两天后的清晨,草原的冬天虽然不如夏天闻名,但大雪之后,其壮观程度却是直击人心。天空是干净的蓝,地上是干净的白,茫茫无际,浩浩荡荡,你无法想象的平坦与广袤,几乎令人感动。
高慎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照片缺乏现场的震撼力,但对于远方的人来说也会叹为观止的。
微信不断地在震动,刚才江曲把他拉进了校友群,武大过段时间校庆,今天一早便有人张罗着建了微信群,现在进群的已经将近一百人,发言密集,高慎扫了两眼,设了免打扰模式。
大概因为群主是他们那一届的,现在进群的几乎都是老相识,高一届低一届的都还没有进来。眼下人们聊的正嗨。
当年的每一个风云人物都被@了一遍,高慎打开时恰好是他和程英成为话题焦点的当口。
[@高慎,亿万富翁进群怎么也不跟大家打声招呼]
[程英呢?程英进群了吗?]
[还没,发邀请了,可能在忙,还没通过]
[@高慎,上次听李雯说你有新女友了]
这句话一下子引出很多八卦人群,尤其李雯最好这一口[高慎晒张照片,给我们瞻仰瞻仰现女友的风采]
高慎本来打算关掉微信,看到这几条顿住了,他翻看何繁有没有进来,糟糕的是,何繁比他进群还早,可想而知,她现在也许也正捧着手机看着同样的内容。
眼下八卦人群趁着程英还没进群,正在大扒他的现任女友,他们想不到他的现女友会是群里人,难免无所顾忌。
[有程英珠玉在前,现任一定也很优秀,是哪位女界精英啊]
[江曲江曲,高慎不说,你来说]
江曲潜水,死不露面。但是架不住有个结了婚的女同学连续轰炸,只好冒泡。「我怎么知道,要不是刚才听彭硕说你三年俩抱当了妈,我还怀疑是你呢,当年不就属你追高慎追的厉害」
「拉倒吧,年少不知人间事,多高的枝儿都敢攀,现在为人父母了才知道,婚姻是绝对需要门当户对的,咱们出门便往优衣库、ZARA去,帅哥出门去的是纪梵希和阿玛尼,品味不同、趣味不同,一切都不同频,齐大非偶,高慎只有程英那样的人能hold住。」
[那高慎的现任到底何方神圣,难道又是哪位大领导的外孙女?]
这些话看似平常,但对何繁的伤害性不言而喻。每一条信息都像是一颗暴雷,伤害的是何繁,心疼的是高慎。
这些信息同时也点醒梦中人,高慎忽然明白那天何繁所说的,那种不能讲出口的‘抽象的理由’是什么了,所谓门当户对、所谓品味不同、所谓不同频……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但现在想来,许多生活细节都曾扎中过何繁的心。不论是送给表妹的那双耐克鞋,还是家里的桩桩件件,都是何繁用心挑选的,她是一个认真的人,工作兢兢业业、生活一丝不茍,可以想象她在挑选家用的时候会有多么认真,但从来没有换来一句肯定,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声谢谢。
高慎懊悔,自己纵然有千种理由,过程都是冷漠的,心里的爱没有宣之于口,也没有付诸行动,说白了这三年,何繁在独自热恋!
天空开始落雪,北方的雪,认真下起来的时候,是震撼人心的,高慎坐在房车的雨搭下,打开社交账号编辑栏。
他早上还在后悔那天没有对何繁辩解最核心的问题:虽然自己很糟糕,但是他的爱是纯净的,除了何繁,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原则性的错误他没有犯。
但现在他不辩解了,两年前,他遭受第二次创业风暴的时候,输得体无完肤,但他当时最痛的不是损失的金钱、精力和心血,也不是网络上的群嘲,他最痛的是人们对他的误解,人们铺天盖地地指责他无良,指责他没有社会责任,说他单纯为了捞钱,他们不知道,他从小优渥,对金钱根本没有特别的渴念,他抛开娱乐抛开生活抛开一切投身创业,真的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梦想,年轻人的梦想!
那时候他的社交账号被封了,发不出声音,任凭别人怎么误解,咬牙坚持了下来,业务水准做到后来的程度后,外界的声音逐渐改变了,很多评论说他的东西是有内在的,是在认真做东西……
说到底,大家的抨击不是没有理由的,归根到底是他不足。
在跟何繁的这段感情上,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发现的有点迟了。
不过或许,也并未迟。
雪花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个字一个字出现在编辑页面——
我在大雪纷飞的呼伦贝尔思念你,希望说一声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的守望,我爱你,过去爱,现在爱,将来也不变,我不相信什么品味不同,更不相信什么门当户对,只要是你,一切都是对的,我的眼里只有你。
作为公众人物,这条博文无异于官宣,而对于校友群来说,这无异于反驳和声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发现高慎发博了……